八、爱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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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依然要感谢爱情,感谢那些流离失所的爱,让她们付出代价,也学会了忍受成长带来的无法避免的尖锐。
星期天的清晨,女孩们准备停当,背着包走出宿舍大楼去拦出租车。星期天的出租车并不好叫,何况司机一看到乘客是五个女孩这样庞大的团体。最后尧睿站在马路上才拦到一辆,司机载上一行五人,穿过了街区的主街道,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中。
如果这个时候有音乐,如果这个时候念一首诗,或许应该是《告别霓虹灯》——“昨夜璀璨迷倒众生的霓虹在早晨温暖的阳光下变得黯然失色,有点苍白的冷感”。
这条著名的绿化街道是他们从学校回家,又从家回学校的必经之路。然而却有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她们不曾观赏和记忆这条大街的任何颜色。奔驰在路上,从窗口看着本该熟悉,此刻却全然陌生的风景,恍如隔世的感觉漫上心头,与始终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汽车尾气,构成了这三年生活中印象最深刻的画面之一。
“姑娘,你们去哪?”司机拧开了广播问。
“市妇幼保健院,麻烦您。”
司机没说话,从后视镜里瞄了这群女孩一眼。坐在司机旁边的尧睿,并没有放过这一微小的细节。
如果可能的话,她很想穷其毕生辩论的口才,说出洋洋洒洒一大篇的道理,来教对方心服口服。然而,她不能。因为,言辞的力量远远敌不过人的一个眼神,语言仿若枪弹,可以瞬间摧毁人的身心,目光却能叫人身在咫尺,心在天涯。那种不能回击、无力回击的瑟缩,正是尧睿这十七年来感同身受的恐惧。
果然不是很远,只是起步价便到了。尧睿把早已准备好的零钱递过去,司机却挥了挥手,“算了,你们还是学生吧,这趟我开张,不收你们钱。”
尧睿略一迟疑,便将钱放在挡风玻璃后狭长的台子上,开门下了车。
桑梓去领了一张表,“你们谁有笔?”
“我有。”尧睿摸出原子笔递过去,张夕慢慢地填写着,其他四人围在长凳边。在求助原因那一栏里,张夕犹豫一下,慢慢地写上了一个孕字。
原佳忽然想起来什么,问:“姓名什么的要不要填假的?”
“他们会看身份证吧?”
张夕便从书包里摸出自己的身份证,和填好的表格一起交过去。
尧睿劈手夺下还给她说:“傻啊你,人家又没问你要,问要的时候再拿出来不迟。”
护工看了看表格,转身进了一间房,没多久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手里拿着那张表说:“那个,你们的担保人呢?”
站在最前面的尧睿目光慢慢移到身后的桑梓身上,桑梓又看着胡盈,胡盈和原佳互相看……
这时张夕从椅子上站起来,递过去自己的身份证说:“我成年了,可以自己当自己的担保人吗?”
她的拇指压在出生的日子上,把出生年月露在外面朝着医生。尧睿知道她的生日是4月21号,而今天才14号,还差足足一个礼拜。
也许是这类事情见得多了,医生并没有接她的身份证,也没有看一眼,他略略思索了片刻便对护工说:“给安排一下。”
护工向她们招招手,“过来吧。”
用凑的900多块钱缴过费,护士把她们带到一间手术室外面说:“在这里等着,待会让进去就进去。”
手术室的位置正好在三楼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半开的窗,阳光一览无遗地洒进来,晒着长凳。桑梓说:“待会就不让陪着进去了,我们在外面等你。”
胡盈说:“没事的,这也是一种经历。”
先前那医生和护工一起走过来,护工喊着他说:“院长,我找不着付医生。”
“她在厕所呢,去叫吧。”
院长朝她们挥了挥手,“进去吧,可以进去等了。”
张夕于是站起来,把背上的书包慢慢卸下来递给胡盈,手里的身份证给了尧睿。尧睿接过来,那身份证的塑料外壳上凝了一层汗水和热气形成的雾,在她手上变成了一颗颗的小水珠。
剩下的四个女孩并排坐在长椅上,原佳忽然说:“要是她突然冲出来,咱们怎么办?”
尧睿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
片刻后,原佳低下头。
尧睿拿过张夕的书包打开,在里面找到了桑梓的walkman,她独个站在窗台边,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按下play键。
walkman的突然运转使得磁带与磁头之间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摩擦,之后才归于平静,两句突兀的歌词窜入鼓膜,“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尧睿靠在窗台上,在4月14号这一个平凡的日子里,她突然想起过去的一些琐事。虽然说,爱回忆是一种心境苍老的表现,但她还是没办法轻易遗忘和释怀,尤其在想起她们五个曾经一起发誓决不背弃彼此的那段岁月。
那个时候,发誓是一件多么容易和温柔的事,大到终身嫁娶,小到分一块巧克力,什么样的誓言都能信手拈来,因为她们有大把的青春和梦想可以消耗。那段岁月里的爱情、她们所爱上的男子,就像一座玻璃搭建的房子,虽然美,却透明,因此永远不可能成为她们的归宿。
但尽管如此,依然要感谢爱情,感谢那些流离失所的爱,让她们付出代价,也学会了忍受成长带来的无法避免的尖锐。
艺校的加试结果出来后,尧睿炫耀似的拿着通知书说:“看见没,看见没,看见没!我可是前十名,瞧你那德行,前五十!你丢不丢人?”
桑梓白她一眼,“你那专业多少人考?我的多少人考?”
“那不管。”
原佳反复研究着通知书,“你们怎么知道自己是第几名,上面又没写。”
“傻了吧,”尧睿指着页角上的号码说,“通知书的先后顺序就是按照名次发的呗。”
“哦。”原佳恍然大悟,“这么说你们俩等于进了保险箱了。”
“是啊,只要我们进高考的考场坐在那里,就算每门只考个及格的分数也没问题。”尧睿做出女王的样子,“我已经自由了!”
“瞧她那禽兽样。”原佳不屑道,“滚出我的视线!”
尧睿兀自得意:“胡盈,你呢,打算考什么学校?”
桑梓把通知书收起来,“以你的成绩,发挥稳定就可以上一类本科吧。”
胡盈微笑地摇摇头,“我不打算考大学。”
此言一出,其他几个兀自忙碌自己事情的人动作一致地停下来,慢慢走到她面前,叉腰。
胡盈像是早有了心理准备,但笑不语。
“你说什么,妮子,你不打算考大学?”尧睿把毛巾扔一边去,挽起袖子,“你再说一次,你是不是疯了,或者说梦话?你确定?”
本来盯着胡盈的几人再看向她,“你先闭嘴。”
“为什么不考大学?”桑梓转过头来问,“虽然是件无聊的事情,但是你不觉得不考大学更无聊吗?”
胡盈笑着说:“我刚才没说清楚,我说,我不打算考国内的大学,因为没有我想要上的专业。”
原佳摸摸下巴,“这么说,你打算出国?”
胡盈点点头。
“目标物?”
她从书包里抽出一张打印机打的招生简章,递过去。原佳刚接住,便被尧睿“刷”地抽过去,念:“有一百七十年历史的乌克兰国立基辅大学,位于比邻市中心荷里夏大街的弗拉基米尔街道,环境优美,师资雄厚……”她把头抬起,困惑道:“丫头,你要去乌克兰?那里不是刚发生过核泄露吗?”
桑梓揪着尧睿的头发,把她扔到一边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可是据说那里的老鼠和野猪一样大。”尧睿委屈地揉着后脑勺。
桑梓没理她,继续看着,然后问胡盈:“你打算学什么专业?”
胡盈指着用红笔勾出来的一行字,“人文学院的社会心理学系。”
心理学?其余几人再度面面相觑一阵。
“我觉得人与人的沟通很有意思,刚上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对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感兴趣了。”
虽然胡盈的个性一直就是这样深藏不露,尧睿还是着实佩服了一把,“你这丫头从来就不要人操心,自己都料理得井井有条。”
胡盈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愁色,“不过,我家里人可能不会同意。尤其是我妈,她是在那种比较传统的家庭里长大的,不喜欢西方的教育方式,怕我到国外会变另外一个样子。”
“那就麻烦了,去国外读书要一大笔钱呢,你父母不同意的话,本人决心再怎么坚定也没用吧。”
张夕的话理所当然就是重点症结所在,尧睿啃着手指头,原佳看来看去,桑梓盯着简章在研究,胡盈一笑说:“当然,但是只要试试看,总还有希望。”
下午放学后,年级组长到文科班里随便找了两个人,命令把刚开完会的多功能厅收拾一下。
胡盈拿扫帚扫着地,尧睿爬上讲台,把彩条扯下来,扯着扯着忽然说:“可不可以跟银行贷款?”
胡盈抬起头,一条彩带正好掉在她头上,“你说什么?”
“我说可不可以跟银行贷款,如果你父母不同意出钱的话。”
胡盈想了想,“不太可能,银行提供大学生贷款顶多只能限制在国内大学吧。”

尧睿又想了一会,“那你爸爸的生意伙伴呢,跟他们借钱看看?”
胡盈笑着说:“不是几百几千,是十几万耶。”
尧睿在讲台上蹲下来,苦恼地说:“哎,你的梦想可真昂贵。”
“是啊。。”
“那该怎么办呢?十几万,卖了我们也凑不出来。”
“那我只有等,等到我的家人同意让我去。”
尧睿跳下桌子说:“所以你不打算参加高考吗?”
胡盈慢慢点点头。
“即使你有希望考上最好的大学也一样?”
胡盈还是慢慢点一下头,这份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令尧睿心底有什么被深深震动,“胡盈,你不会后悔吗?如果你父母一直不答应,你难道要永远和一流大学失之交臂?现在这种社会,文凭虽然不是最重要的,但是要说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也是屁话,你真甘心只做一个高中生?”
胡盈拿着扫帚靠墙壁坐下来,思索着说:“怎么讲呢,我也想了很久。我甚至想,要不然先考一所大学,然后再慢慢等出国的机会,这样比较有保障。”
尧睿点点头表示赞同,她也这么想。
“但是,我家里人一定会认为我这是妥协,他们会说我要出国是因为一时心血来潮的任性决定。那样的话,在他们眼里我就永远都是小孩,永远不能有自己的主张。”
尧睿看着胡盈若有所思的神情,可真是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女孩儿,不爱说话又有些内向的朋友,竟然能做出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定。
一个人一生能作几次这种毫无退路的决定?
全市二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后,学校召开临考高三学生家长会,学校里弥漫着学术讨论般严肃的气氛,每个班主任严阵以待,走廊上静悄悄的。
尧睿临时被派去在黑板上写欢迎家长四个大字,撤退得比较迟。她离开教室时,家长们都已经到齐了,其中有胡盈的爸爸,一身西装,气质也相当出众,到底是见惯大场面的人物,即使坐在不起眼的位子,也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家长会后还有晚自修,回宿舍又太早,尧睿打算去图书馆晃过这段时间。刚下楼就看见胡盈,她打个招呼:“喂,这次来的是你爸爸呢。”
“嗯,我和他说了会话。”胡盈等尧睿一口气跳下三级台阶,和她并肩走,“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了。”
“哦,他怎么说?”
“他说,没门。”
胡盈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学她爸爸的口气说了这句话,然后耸耸肩,“我早有心理准备。”
“没关系,大不了八年抗战呗,你说了他要不答应你就不高考的想法没?”
“说了。”
“他什么反应?”
“他说,二十万块钱,就算你不考试我也能把你送进任何一所国内大学。”
“啊!”
“还有呢,”胡盈接着说,“他说我就算不想上大学也没问题,大不了他养我一辈子呗。”
尧睿心里咯噔一下,到底是大人,想什么都比她们周全,把各方面堵得死死的,挂上此路不通的牌子,等着她们心灰意懒,打道回府。
“那你怎么办?”
“去求我爷爷、奶奶,还有其他亲戚,我爸妈的朋友,寻找统一战线。”
“嗯。”尧睿一点头,“啊对了,老班的意见应该很权威,你把她说动,让她给你父母做思想工作。”
两个人走进图书馆找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尧睿借了杂志《演讲与口才》,胡盈则是自己带了书和笔记本。尧睿看一眼胡盈那本书的封面,《爱的艺术》,弗洛姆著。
她把胡盈的笔记本拽过来。胡盈笑了一下,也没有抢回去,两手托着腮,安静地看着尧睿。
尧睿翻着那本22开200页的硬面抄,已经写满了一大半。在她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这么几段话——
“弗洛姆说,现代的人不知道,爱能创造一切的可能性。”
“爱使人类孤独寂寞的灵魂结合在一起,只是太多的人并不具有真正的爱的能力。人们对爱,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是否能被人爱,这一起点开始就错了。”
“爱之所以伟大,在于它是一种积极的,而不是消极的情绪。爱首先应是先给予而不是得。有创造性的‘给’,不是牺牲也不是放弃,而是力量的最高表现,恰恰通过‘给’,人才能体验人的‘力量’、人的‘富裕’、人的‘活力’。体验到生命力的升华是多么令人快乐。这不正是意味着,通过‘给’表现了人自我的生命力吗?”
“没有生命力,就是没有创造爱情的能力。马克思极其优美地表达了上述思想。他说:‘如果你以人以及人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充满人性的关系为先决条件,那么你只能用爱去换爱,用信任去换取信任。如果你想欣赏艺术,你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如果你想对他人施加影响,你必须是一个能促进和鼓舞他人的人。’‘你同人及自然的每一种关系必须是你真正个人生活的一种特定的、符合你意志对象的表现。如果你在爱别人,但却没有唤起他人的爱,也就是你的爱作为一种爱情不能使对方产生爱情,如果作为一个正在爱的人,你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被人爱的人,那么你的爱情是软弱无力的,是一种不幸。’”
“的确,如果人没有一种占主导地位的产生性倾向,并不能找到对自己的人性力量的信赖以及没有达到目的的勇气,人们就会害怕献出自己,也就是——害怕去爱。”
……
尧睿读到这里,抬起眼睛朝胡盈看去,她笑盈盈地歪着头,迎视着尧睿的目光。
尧睿把本子推还过去,胡盈接过来,问:“我写得怎么样?”
尧睿想了想,“我觉得,你的思维已经超越了我们这个年龄所想的事,或许,也超越了很多**。”
胡盈说:“这就是心理学,自从接触它,我就感受到一种能澄清内心世界的力量。我们周围的社会太浮躁,太需要这种力量了,人人都想要爱,却很少有人懂得爱的艺术和方法,结果横冲直撞,头破血流后,就开始怨天尤人、自暴自弃。”
尧睿思索着问:“你怎么会对心理学感兴趣的呢,平时也没见你读这方面的书啊?”
胡盈旋上钢笔盖,“其实高一的时候,我家里发生过两件事,一是我爸爸因为年轻有为而被人嫉妒陷害,撤消了他在公司行政上的最高决策权,还差点惹上牢狱之灾;另一件事是我发现我爸爸在外面有一个情人,而且我妈妈也知道,每次我回家,他们就在我面前演戏,我不在的时候,就吵得翻天覆地。从那时候起,我觉得大人的世界真是太脏了,周末也不愿意回家,不是待在宿舍,就在外面闲晃。”
尧睿大为吃惊,这两件事,任是其中之一发生在一个15岁的女孩身上,就已经够她自怨自艾。而现在听胡盈说起来,云淡风轻,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绝望感。
“我们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胡盈把钢笔竖在唇边,“就在那段时间,我喜欢上一个三中的男生,经常溜去看他打篮球。他的皮肤很白,眼睛细长细长的,睫毛很浓密,左边有一个酒窝。我每次都装作看书的样子,坐在看台上偷偷瞄他。”
尧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这妮子,这些事情我们一点迹象都没察觉——后来呢?”
“后来,关注他就成了我的一种习惯。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从来也没想过要去认识他,比起那些浮躁的欲求不满的爱,我宁可选择这样安静平淡的感情。这股力量支撑我度过了高一那年的叛逆期,也使我明白一个道理,有些爱情可以一个人完成,而且比起两个人的爱,更纯粹、更完美、更值得珍惜。”
不经意间,尧睿又想起自己最爱的那首席慕容的诗。
年轻的时候,若你爱上一个人,
无论如何都要温柔地对待他,不管相爱时间的长短。
若是你们始终如此,
那所有时刻都是无瑕的美;
若是不得不分离,
也要好好道别,心存感激,
谢谢他给你这么一段岁月的回忆。
长大以后,你才会知道,
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
如同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爱是给予、关心、责任心和了解;爱是包容、是尊重,而不是改造。”胡盈慢慢地说,“独占和强迫只能说明那个人是多么的不成熟,任何含有爱的感情都是如此。”
只有给予,才是最初的爱。也只有给予,才能体现一个“人”的强大和富有。不管他已经弱小到何种程度、已经濒临怎样的绝境,只要他还在给予,他就不是一无所有。相反,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尽管有权力俯视着芸芸众生,却只懂得一味地索取——他们比弱者更弱。
通过胡盈,尧睿记住了弗洛姆的那段话,也终于知道她们为什么幸福。自始至终,她们都在争取给予对方,而不是为了索取。她们虽然一直经历着痛苦,却始终强大而无法打败。因为,她们通过最初的爱而使别人富裕,这一切,她们之外的人是无法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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