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特种兵大队三中队长、陆军中校肖扬奉命来到，请首长指示。 ”
一个光着脑袋的黑瘦军官，第三次向办公桌后埋头阅读报告的老头大声说道，可对方依然不予理睬，好象他面前站着的，只是一团无足紧要的空气。
尽管，军官平托着特战作训帽的手心已渗满热汗，湿漉漉的后背象是有无数蚯蚓蠕动着向外钻然后又被沙漠迷彩服迅速吸收，并形成了一大片隐隐约约的斑迹，尽管两个小时来他一直保持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标准军姿站立而没有稍息过一次，尽管这间并不大的办公室里有着全闪电大队稀少的几台空气调节系统之一，可这老头却故意，对，他绝对是故意的，故意让遥控器处于静止状态，故意让年轻的军官站在那一大片白得晃眼的阳光之中，而他自己，却正好躲在一片无论太阳如何转动都无法改变的阴凉当中。
沉默的对峙中，差别并不仅仅体现在军衔上。
可肖扬却对这位似乎是在拿腔作势以势压人的老头却毫无怨言，相反，内心对他尊敬无比，隐隐还有一丝要去战斗的兴奋，就像当年他背负着沉重的全套特种装备在饥渴中诡秘潜行，心中却无比欢畅，因为他知道，不远处就潜伏着的沉默队友，后背上还有这个老头通过望远镜传来的针刺一样的目光，看着他去击溃前方的敌人。
军衔高就是水平高，这老头，明显要比闪电大队参谋长厉害，厉害得多。一周前，石头参谋长也对肖扬做了老头今天所做的事情，那天他罚了中校一小时四十二分钟，结果在四十五度高温中率先败下阵来喊了稍息，然后就等到了部下还给他的一通毫不留情的嘲笑。
“头儿，别灰心哈，任谁办公室坐久了都是这熊样儿，换我还不及您呐，啧啧，不简单啊，瞧您这一身大肉膘，能撑过90分钟也就不易啦......”
肖扬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就是一边闪避着上司的飞腿一边这么说的，参谋长咬牙切齿说要接下来玩死他，他也只当是个屁－－放了也就完事儿，压根不信参谋长大人会第二天天不亮就爬下床来参加他们三中队的野练。
切，谁不知道参谋长老婆前天带着娃来“探监”了啊！
副司令就是副司令，军区副司令员同志知道先用窗帘布置好阴凉还知道在脚边放上一台风扇。如果有条件，肖扬真想去找一大脸盆冰块来放到他老人家身边......绝非讽刺，中校对老人身体健康的关切，绝对发自真心。
可是副司令依旧无动于衷地盯着电脑看资料，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他的面前正站着一位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军区特种兵大队中队长，紧张无比地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对于一个天天琢磨如何挑战身体极限、军用大迷彩一年穿三百五十天的职业军官来讲，什么都不用操心光站军姿简直就是种“享受”了，今天首长如果不来，他还得去和那帮兄弟合练沙漠追踪战术呢。
老头依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已有星点斑白的脑袋埋在液晶显示屏后，很晃眼睛。肖扬想起了一句经典之语，级别越高的领导越沉得住气，话说的越来越少，也越不容易生气。可他还心虚地知道，中将同志这次绝对是破例动了真怒，要不然也不会放下繁琐事务赶了上百公里，跑到这么个破基地来看一个小校官站军姿。
不用转动眼珠，肖扬就能清楚地感觉出房间外肃然而立的那帮战友们的紧张和忧虑，还有对他的愤怒，甚至可以听见他们压抑不住的粗重呼吸声。他们当然不会为了在烈日下枯站几个小时军姿就会对战友产生愤怒，愤怒一是来自于“背叛”，中校打申请报告似乎铁了心要离开这个曾誓言永随的钢铁团队；第二，则是肖扬让这个全大队上下视为父亲一般存在的中将老头发火了。
“为什么突然闹着要转业？我知道你一定还有其它理由，你在报告上写下的那些屁话，全是扯淡。”
老头终于关上显示器站了起来，他那陕北人特有的细长的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光芒，让中校有些畏惧地不敢直视。
“他们在测评报告里没少说你的好话，从一个小列兵到特战大队中队长，从军这一路上的闪光点，多得足以让每一个上级眼花缭乱。这十多年来，个人立功受奖如家常便饭，完成重要任务几乎是探囊取物，军功章荣誉证装了一大抽屉，政治表现优异，军事技术过硬，高智商高学历，还极具创新精神，几乎是完美的现代军人楷模，高天易甚至和我赌气说过，他宁愿毙了你也不放人......可我向来不相信假话鬼话，更不信邪。我这次来，不是来表扬你一通然后再说点官话套话挽留你的，那一套对你没用。我相信一个很简单的真理，是人就会有弱点，哪怕他再优秀再完美！你既然不愿意自己说出想离开部队的真正理由，所以我只好来这里尝试一下，要么让你说服我，要么我就吃点苦头自己去琢磨。所以，在你站在这儿三番五次大吼大叫的时候，我也没闲着，我调阅了你的档案，耐着性子把它们一页一页看完，就是想找出你的弱点。”
金闪闪的两颗将星，映着他额头沟壑里快要满溢的汗水，亮晶晶的，映花了士兵的眼......这个五十七岁的老头，跑到这酷热的军营里整整坐了三个小时，静静翻阅一个小部下的从军档案。
“稍息，”
他的眼神不再凌厉，似乎多了一点温和。
“从你的历史来看，你的固执和你的运气一样有名气，似乎你一开始所认定的事情结果就从无改变过，幸运的是，理智和方向感让你至今都绝缘于失败，可我不知道的是，你会一直正确下去吗，就像这一次？”
中将停顿了一下，从桌下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了肖扬，他有些机械地接过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腰部依然绷得笔直。
“我们都很喜欢士兵肖扬，可并不意味着就可以纵容他的任性，在不放弃他的同时，更重要的是让他变得更为理智。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一个天生的军人下定决心离开部队，包括他的恋人......我想你一定考虑了很久吧，可是你是否就敢断言，这一次你做的决定依然正确？”
他抬手示意不要插话，不容置疑地继续说道：“我今天不想听到你解释，真话假话都不听，因为我知道那绝对会让我失望，这个问题，等你回来以后再亲口告诉我答案。”
回来？
到哪儿去啊，最近没听说有什么大任务啊？
自始至终副司令没让中校开口说一个字，肖扬满心疑惑地看着老人，中将却挥手让他出去。
“这件事情和张力维有关吧？”
背后，中将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声音很轻，震惊中肖扬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身体一下子僵硬了......意识到错误的中校立刻试图掩饰慌张，可是，最初的反应已经准确说出了答案。
中将的两道目光如鹰隼般犀利，一直刺向肖扬内心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记住，那不是你该去管的事！”
他恶狠狠地警告着年轻的部下，很认真，也很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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