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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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后,宋临过上了早出晚归的痛苦生涯,全是那帮趋炎附势之徒害的。
三月初某天,吃过晚饭,宋临跑到徐津住处,眼见人山人海,转身朝罗赞住处走,到了半路,一顿,心想还是拉倒吧,第三名能比第二百六十四名清闲?
往回走了没两步,身后一人高喊:“宋兄,宋兄!”
宋临扭头,笑了起来,“梁兄,多日不见。”
梁磊从轿子上下来,深深一揖,“恭贺兄台会试得中,小弟这厢有礼了。”
宋临连忙还礼。
梁磊落寞一笑,宋临正搜肠刮肚想文词儿准备安慰他,一抬眼又见其换上了嬉笑表情,宋临直迷糊。
梁磊拉着他的胳膊,边走边说:“唉……一心果然不能二用,春闱前光顾着罗……呃……啰里啰嗦的杂事了,忘了报名,要不然我能落第?”
宋临嘴上恭维:“当然当然,先生大才,三年后必定高中会元。”心里却大不以为然:你就不能落第?就凭你吹笛子的那副猥琐模样,肚子里的墨水就多不了!
“我那儿简直没法住,天天吵得头痛欲裂,”梁磊拖着宋临拐进个小巷子,“我要搬去表哥家暂住几天。”
“啊?你不是一直住在你表哥家吗?”
“谁说的?呃……”梁磊陡然住嘴,仰天打了个哈哈,试图混过去。
宋临根本没给他机会,直接挑明了问:“你住在罗赞那儿?”
梁磊头摇了一半,宋临转身就走,梁磊急忙拉住,“是的是的,宋兄别走啊,小弟正想跟兄台打听点事情。”
“事先申明,要是罗赞的事我一概不知!”
“那……那就没事了。”
宋临乐呵呵地攀上他肩膀,压低了声音戏虐:“兄弟,在打罗赞的主意吧。”
梁磊大惊失色,慌张地看着他,宋临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别装了,本朝男风盛行又不是一天两天,”幸灾乐祸地凑到他耳朵边上笑说,“你小子最好警醒点儿,那家伙阴着呢,打小我就怕他。”
“啊?此……此话当真?”
“你爱信不信,”宋临一把将他推出老远,“说句实话,依我看,你悬!”
梁磊使劲摸了把脸,头脑里剧烈交战。
宋临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他出了巷子,一抬眼,啊?朱公子府上?宋临不动声色地转身走人。
梁磊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去路,“兄弟,你要帮我啊!”
宋临一叠连声地答应:“好说好说……哎?你让开!”
梁磊死死抓住他胳膊,连拉带扯进了朱佑杭家,“坐下来细谈。”
“我还有事,冒昧上门,于礼不合……哎?梁兄?”
“别叫梁兄了,你我是兄弟……呃,表哥,这是才回来还是正要出门?”一扯宋临,“这是苏州宋博誉,上次来过。”
宋临尴尬之极,只好施礼,“公子要事缠身,不便打搅,就此告辞。”
朱佑杭把刚穿上身的斗篷脱下来递给小厮,笑着说:“宋公子说哪里话?贵客登门,荣幸之至。”请他俩进了茶厅。
朱佑杭对管家微微一笑,管家会意。
三人分宾主落座,朱佑杭施礼恭贺:“得知公子高中,可喜可贺,相请不如偶遇,粗茶淡饭,聊表寸心。”
宋临急忙站起来,“公子厚意感激不尽,怎奈刚用过晚餐。”
“真扫兴!”梁磊端起茶杯一口饮尽,“正想着跟你把酒言欢。”
“不如改成明天吧,”朱佑杭拉他坐下,顺便扫了管家一眼,接着说:“公子可曾记得,大事已了,辜负大好春光岂非罪过?”
宋临叹气,“殿试在即……”
朱佑杭往圈椅里一靠,手指不紧不慢地敲打膝盖,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小弟此次上京,光宗耀祖……”声音渐低,终于还是没说下去。
梁磊“砰”一声把茶杯搁在桌上,“最难的会试都过了,殿试又不会落榜,有什么可担心的?”
宋临狠狠斜了他一眼,恨不得一脚踹死他。
旁边朱佑杭慢悠悠地说:“宋公子志向远大,令人敬佩,如此精益求精,状元之名定然手到擒来。”
状元?宋临满面通红,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管家低眉顺眼地请示:“公子,晚饭准备好了,摆在哪儿?”
“端上来吧。”
管家没动地方,说:“刚刚家下人孝敬了一只虾子,有两尺长,恐是个灵物,不敢随意处置。”
“虽然稀罕,但不是灵物,只是海里的虾子,”朱佑杭转过脸来,“明日可愿同赏?”
梁磊哈哈大笑,“两尺长的虾子还没见识过,明日定要叨扰。宋兄,意下如何?”
宋临瞪着衣服下摆天人交战,须臾,缓缓抬头,一抱拳,“恭敬不如从命。”
梁磊举杯敬茶,“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三人听着小戏,擎着酒杯,尽兴畅谈。
宋临最可怜,来之前吃过晚饭了,现如今对着珍馐佳肴毫无胃口。
这几天罗赞忙得没工夫理梁磊,他一口闷气郁结心中,终于逮着了机会,狠狠灌了几杯,酩酊大醉。
朱佑杭叫人把梁磊扶进客房,举杯敬宋临,“公子明日要备考殿试是吗?”
宋临点头。
朱佑杭幽幽叹气,“圣人说过言而有信,不知公子认为此言是否可信?”
宋临心说:不就是那天我看见你没主动问安嘛,你至于这样赶尽杀绝?大不了给你当一天小厮。站起来,“公子相邀定当从命。”故意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告辞。”
朱佑杭派人送宋临回去。
第二天,丽日清风雀鸟欢鸣。俩人乘车远游荒郊,眼前没路了,宋临跳下来,但见黄花连天接日碧草浸染澄溪,朗声大笑。

朱佑杭也下了车,环视一周,点头称赞:“信步离尘嚣,置身青山外,心自清朗眼自明。”
宋临捡起石头扔向池塘,一连串起六七个水漂,“苏州的清明时节通常都是阴雨绵绵的,”又捡起一块石头,“苏州人过清明……啊!”石头扔过了头,砸进池塘对面的草丛里,只见一群野鸡“呼啦”直蹿上天,慌叫着四散奔逃,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飞光了,宋临哈哈大笑,一指旁边的野葱,“把那个捣碎,加上姜汁蒜泥,把野鸡里外抹匀,腌渍半个时辰,然后抹一层胡椒粉,”笑眯眯地转脸,“野鸡的腥味……”突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是朱佑杭不是徐津,赶紧住嘴,朝马车走去,取出风筝,问:“放老鹰的吗?这金鱼很有趣。”
朱佑杭不置可否,捡起石头打水漂,可惜水平太有限,“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水花四溅。
宋临撇嘴,你蠢得跟猪似的!
“这个……”朱佑杭掂量着石头,“……要怎么扔?”
放放你的风筝吧!宋临装出为难的表情,“这个……这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朱佑杭莞尔,抬手抛了石头,望着天边问:“你精通厨艺?”
宋临讪笑,“略知一二。”
“何必自谦?”朱佑杭接过老鹰风筝,“我倒是很想尝尝你的手艺。”
“啊?”宋临傻眼了,这家伙怎么不跟罗赞一个德行?仰天打了个哈哈,扯起金鱼逆风放行。
朱佑杭靠着车辕,抚弄老鹰,见宋临往草丛跑,朗声说:“惊蛰过了,当心虫蛇。”
宋临没理他,一脚踩倒一大片野草,还没站稳,眼前突然一晃,“嘎”一声惨叫狠狠冲进脑门,宋临心惊肉跳,定睛细瞧,一只野鸡扑扇着翅膀,飞出三四丈远。
哗啦啦——
金鱼翩然飘落;野鸡颓然摔倒。
几个小厮蜂拥而上。
宋临傻愣愣地看着朱佑杭,朱佑杭失笑,“天意,连野鸡都认为我该尝尝你的手艺。”
宋临转过脸去,大翻白眼。
朱佑杭拉着宋临坐在水边沙地上,“博誉……”
宋临吓了一跳,好端端的怎么喊起“博誉”来了?
“博誉……”
宋临赶紧站起来,“春寒料峭,小生体不能受,不如回去吧。”
朱佑杭眼神在他脸上溜了一圈,往地上一躺,闭起眼睛,“圣人说过言而有信,不知此言是否可信?”
宋临一哽,“砰”坐下。
朱佑杭睁开眼,轻轻地笑说:“回去吧。”
宋临惊讶,心想:你有准主意吗?
俩人坐上车,不久进了城。
宋临找理由想回去,朱佑杭说:“公子可记得我还没来得及放风筝?不如换个方式,你觉得我请你吃虾子,你请我吃野鸡怎么样?”
“我还不饿……”
“可我饿了。”
宋临长叹,“好吧。事先声明,我只会家常菜,有可能不合你们北方人的口味。”
“没关系,我是南昌人。”
宋临进厨房,见到个大胖子厨师,一揖到地,“请多多赐教。”
胖子问:“新来的?”
宋临笑嘻嘻地点头。
胖子拍拍他的脑袋,“今天有贵客,精神着点儿。”
“哦?什么贵客?”
“谁知道啊,上头交代了,这位贵客爱吃虾。”
宋临扯嘴。把野鸡一扔,一脸讨好地问:“上头派了任务,这东西怎么烧?”
“红烧还是炖汤?要不炒鸡丝?”
“啊?还有这么多讲究?要不然各来一份?”左右瞟瞟,凑过去压低声音说:“听说是公子爷亲自抓来的,我怕做不好糟蹋了东西。”
胖子一呆,“放着吧,我来。”
得!宋大贡士往井边上一坐,拿着野葱慢条斯理地搓洗,洗完见厨师还没把野鸡放进锅里,宋临当机立断,抓起洗干净的野葱又扔进木盆,再洗一遍。
朱佑杭站在墙角,笑盈盈地说:“过来喝杯茶吧。”
宋临大骇,猛抬头,跳起来冲进厨房。
半个多时辰之后,野鸡和虾子上桌了,朱佑杭吃了块野鸡肉,品味良久,微笑,“你一个书香子弟,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厨艺?”
“书香?”宋临夹起虾肉,放进嘴里,“我家世代从商,我以贩卖干货为生。”凝视虾肉,“海虾没河虾肉嫩。”
“哦?如此说来,”朱佑杭沉思片刻,“……公子精通账目核算?”
宋临哈哈一笑,点头,“最初学写字就是为了算账。没想到居然能考上贡士。”
“此言差矣。”朱佑杭夹起春笋放进宋临碗里,“考上贡士就等于考上了进士,公子可曾想过当状元?”
“状元?”宋临一脸戏虐地大笑,“我就盼着挂个榜尾,不惹人注目最好。”
朱佑杭正想说话,梁磊拍着额头走了进来,抱怨:“酒真不是好东西,头痛欲裂。”
宋临趁机告辞,梁磊没拦住。
一路上,宋临义愤填膺地想:表兄弟俩一个德行!不就在你家唱了回戏吗,真把我当戏子看了?
三月十五号,殿试开场。
三百名贡士鱼贯进入皇宫,按名次齐刷刷地跪在太和殿前的空地上。
宋临低着头,瞥见旁边一人双腿巨颤。宋临暗骂:没出息。往右朝徐津龇牙,徐津咧嘴。
一个官员讲了半天废话,终于宣布——开始考试。
宋临趁谢恩之际偷偷扫了一眼上位,当中穿龙袍的是个十多岁的孩子,面色苍白大打哈欠。歪靠在宝椅上无精打采。
酒色之徒!宋临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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