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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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湖小筑。
铅云幕地,漫雪盈缀,烈风不兴,琴韵绵远。
漫天大雪笼罩下的草亭内,纪嫣然一曲奏罢,抚琴远眺,幽幽的目光融进了亭外灰白鲜明的世界,任由两只纤纤素手散漫的拨弄着琴弦,发出毫无节律地“嗡”“嗡”声。
侍立在旁的婢女们知道自己的小姐已经没有继续弹奏的兴趣了。这些天来,小姐会时常的像这样呆呆的出神,大家也都习惯了,谁也不会去打搅她。可是,今天却是在这样漫天大雪的户外,小姐她自己浑不在意,可是作为下人的她们却不能不提醒她,小心风寒。相互看了一眼,几个婢女正待发话,却忽听亭外小径上一个清脆曼妙的声音吟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遡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遡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嗯?”纪嫣然从沉思中惊醒,脸儿微微一红,轻声道:“粲儿,你又来取笑我了,在那边偷听了很久了吧?今天这么大的雪,你父王怎么放心让你出来的?”
“咯咯咯咯……”随着一阵银铃似的笑声,魏粲转过那一丛枯树,出现在亭外的小径上:“纪姐姐,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来了,看你那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还以为你……算了,不说这个了,我这么辛苦的冒着大雪跑过来,你待会儿可要好好的感谢我呀!”
“要我感谢你什么呀?你这个鬼灵精的丫头,还不赶快跟我进屋里去——看你都冻成什么样了,”纪嫣然看着脸蛋儿和鼻尖都红红的魏粲,笑着说:“现在要不是大白天,我都以为自己看到山精了呢!”
“哼,”小山精跑过来拉住了纪嫣然的手,不依的道:“纪姐姐,我这可都是要给你报信才冻成这个样子的,你还笑话我!”
“呵呵,”纪嫣然站起身来,笑着刮了一下那红红的鼻尖,道:“有什么需要你大冷天的跑来告诉我?你知道的,我对你父王他们的那些事从来都不感兴趣的。走吧,快跟我进屋里去吧。”
“哼,那些事,我比你还没兴趣呢!”魏粲一面跟着纪嫣然往后面居住的小楼走去,一面笑嘻嘻地说:“纪姐姐,你还是赶快想一想用什么东西来还我的消息吧!”
“难道是……”纪嫣然微微一怔,眼里露出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失望,随即笑着说:“原来是粲儿时时念叨的项大夫回来了,难怪你这么好兴致呢!”
“什么是我念叨的项大夫?”魏粲跳道:“我那可是因为有个人老是在心里念着他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才经常在那个人面前替她说出那个项少龙的名字的!”
“噗嗤”,纪嫣然乐了,这个粲儿可真逗,也难为她能一口气把那么长的给话讲完了。
“纪姐姐,你不信么?”魏粲睁着眼睛道:“那我可就不说了!”
纪嫣然抿嘴一乐,并不搭她的话茬,因为她知道,过一会儿,她自己就会忍不住讲出来的。果然,才进了小楼的客厅,还不等上楼,魏粲就忍不住了,一把拉住了纪嫣然的手,道:“好了好了,我还是比不过纪姐姐你的涵养,我实话告诉你吧,你刚才可真的是猜错了,那个项少龙到现在根本就没有消息——那帮笨蛋,到现在还以为他呆在军营里摆架子呢——我是无意中听龙阳那个娘娘腔提到,嚣魏牟回来了。”
“什么?”纪嫣然悚然一惊,嚣魏牟不是在追捕项少龙吗?他怎么回来了?难道说他已经把……纪嫣然不敢再想下去了,反手抓紧了魏粲的小手急道:“你还听到了什么?”
“没有了!”魏粲一边龇牙咧嘴的苦笑,一边说:“你知道,他们做什么事,从来都是瞒着我的,还有,你轻点儿,抓的好疼呀!”
“呃,我来给你揉揉。”纪嫣然心不在焉的揉着揉着魏粲的小手,浑然不知魏粲早已偷偷的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换上了旁边一个婢女的手来消受这难得而痛苦的按摩。
“纪姐姐,你别老发呆呀!”魏粲既然已经把自己的肢体从危险的地方解救出来了,话也就多了起来:“你得赶紧想个办法打听一下呀!”
“噢?”纪嫣然计较已定,连忙放下了婢女的手对她道:“纹心,你这就去到大梁去邀请龙阳君同那个嚣魏牟来小筑赏雪,另外,在请几个陪客……嗯,听说韩国的公子非到大梁来了,就请他吧……嗯,还有个叫邹衍的……嗯,好了就这几个人吧。对了,你最后再到信陵君府上,就说我听闻赵国的项少龙大夫才华出众,想请信陵君带上他也到小筑来吟诗绘画,赏雪小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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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你可是给老夫出了一个难题。”雅湖小筑楼下的客厅里,信陵君苦笑着对纪嫣然道:“那个项少龙,我至今尚未见得一面。虽然王兄命我接待赵国诸人,可他的手下说他卧病在床,这都已经一个多月了,从来就没见他出过他的那个军营!我是已经把你要见他的话告诉了他的手下了,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在这个时候痊愈。要是他今天能来的话,连我都要感谢你了呢!”
“这样呀,嫣然不知,倒是给君上添麻烦了。”纪嫣然眼睛的余光瞥着座位上的嚣魏牟,果然看到在信陵君提到项少龙的名字的时候,那凶汉的眼角不自觉的一跳,看来他对项少龙的印象还挺深的呢。
“嗨,这麻烦也不是你添的了,”信陵君摆了摆手道:“老夫也同样是代人受过而已了,哈哈,不提他了,说来我还真是沾了那个项少龙的光,才能有机会再来听嫣然你抚琴呢,那个项少龙要是不来,那也是他自己没福分……”
“我看那个项少龙真的是没福分了呢……唔……”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不过旋即又被人捂住了嘴巴,纪嫣然早已注意到,嚣魏牟正气急败坏的捂住了他身边的一个壮汉的嘴巴,而陪同他们前来的龙阳君等人的脸上无一不露出尴尬怀疑的神色。

“这位壮士,”纪嫣然转过脸去,盯着嚣魏牟道:“为何要捂住同伴的嘴巴,难道在我这里有什么话是不可说的么?还是你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呢?”
“啊……”嚣魏牟看着纪嫣然那绝世的容颜面对着自己,心下不由一慌,倒是被他旁边的宁充挣了开来。
“大哥,你干什么要捂我的嘴?我又没说什么错话!他项少龙不是……”
“住口!”一听到“项少龙”这三个字,嚣魏牟的脑筋立刻清醒了过来,沉声喝道:“不要再说了!”
“那个项少龙怎么了?”纪嫣然一副好奇的样子,问出了在座的所有的人心里想问的问题。
要说这一个半月来,在大梁最流行的的话题是什么,那一百个人中,会有九十九个告诉,是赵国送婚的使节、公族大夫项少龙卧病不起这件事。而如此高的关注度却并不是最能引起你兴趣的,因为,那第一百个人会嘴巴一撇,不屑一顾的看着你,仿佛你是多么的无知似的。然后,看你的诚恳度达到了一个什么指标,他才会拉着你到街角的一个角落里,神秘的贴到你的耳边悄声告诉你:“那个项少龙根本就没病!全是装的,因为呀,大梁城里有人要害他,所以他才会装病,躲在城外不进城,除非大王把那些要害他的贼子找出来,他才会把赵国美丽的公主奉上……”
事实上,除了那些四处乱飞的小道消息外,这个时候住在大梁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对这个神秘莫测的使团感到万分的好奇。这不仅仅是因为自从到达大梁一个半月以来,使团中从来没有一个人进过大梁城,更让人感到高深莫测的则是大梁城里诸人的态度。负责联络魏赵联姻的信陵君不仅不着急,反而像没事人似的,自从使团刚到的第一天去拜访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到那个军营里露过面。另一方面,魏安釐王好像也忘了这个赵国的使团似的,不仅自己从来不提那个使团的事,要是有哪一位大臣提起了,旁边一准有人——不是龙阳君就是龙阳君的铁杆——跳出来打断那位大臣的话,而安釐王也就很乐意的顾左右而言他了。
所有的大道的和小道的消息,无一例外都引起了这个战国诸侯都城里的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升斗小民们的极大的兴趣,开创了中国娱乐八卦的先河。而在这河中央的披风引浪被人们念念不忘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就叫项少龙。
现在,坐在雅湖小筑里的客人们,忽然从看起来跟赵国人毫不相干的齐人口里听到了有关那个项少龙的消息,这怎么能不引起人们极大的好奇心!一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暂时忘记了雅湖小筑那娇媚无双的女主人,耳朵和眼睛无一例外的指向了那个被嚣魏牟叫做宁充的人。而同样的,女主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异乎寻常的好奇心,倒是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了。
“呃——”面对眼前那双盈盈涟涟的双眸,宁充的脑子“哗啦”就是一晕呼,再也想不起来嚣魏牟这个人了:“那个项少龙肯定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嗡——”纪嫣然搞不清这是自己脑子里的声音还是自己客厅里的声音,不过这时候却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异常了,因为一个尖利的声音已经从客厅的帷幔之后传了出来:“你胡说!项少龙怎么可能死了!”
那是魏粲。
小姑娘眼睛通红着从后面窜了出来,指着宁充道:“你撒谎项少龙怎么可能死……你一定就是在撒谎!呜——”
“公主!”信陵君和龙阳君等人惊愕的望着魏粲,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
“我没说谎!”宁充并不认得魏粲,也没有心思考虑别人的反应,他只是看到了刚刚纪嫣然眼里突然流露出来的那深痛的悲哀,心里莫名其妙的酸楚、惶急、愤怒和凶戾,那一刻,他只想伤害身边所有的人,包括面前那个自从进到屋里见到她以来,让他产生了各种各样美好幻想的可人儿!
“我没有撒谎!”宁充又看了一眼纪嫣然,愤然叫道:“我们追了他二十多天才逮到他。为了要他的命,我们整整二百多个兄弟,死的就剩下了现在这十几个人了——不过我可以保证,他身上挨的剑绝不会比我们这些人数少,我自己就还在他身上劈了一剑呢!不信你问大哥……大哥,我没骗他们吧!”
“没有!”事已至此,嚣魏牟反而放下了心情,长身而起,大声道:“宁充说的没错,我们虽然没有亲眼看到项少龙死在我们面前,不过,照我看来,他肯定也是活不下去了。他是个了不起的剑手,我们两百零三个弟兄围着他,却他一个人砍翻了我一百八十七个弟兄。不过,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也没能让他太痛快了,他身上被我们开的洞也不少于我们这剩下的十六个人的人数——我们还是值了!不过,就是他还没死,我们也不怕……真的不怕!”
……
客厅里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齐国嚣魏牟和他的手下,那是凶名远著,个个都是强悍不要命的角色。可是这次居然被那个项少龙放翻了一百八十多人——听嚣魏牟的意思,还是他一个人对嚣魏牟两百多人,可惜了,这样一条好汉……
“呜——”魏粲放声大哭!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清脆中满是英爽的女声做歌道:
“也有心上人,也有老母亲;
也有生死情,也有离别恨。
进山就爱山长青,行路最恨路不平。
燃尽热血含笑去,高山流水猎人魂!”
纪嫣然身体一颤,那声音好熟,像是她……可是,她怎么来了?听她歌里的意思,难道项少龙真的——
就在大家都沉浸在这野俗通畅、但却分外清新感人的民曲中的时候,那做歌之人高声道:“赵国项少龙应约前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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