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竿木足亡秦(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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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告而取,谓之贼。那告诉主人我要来拿您家里的东西呢?是不是就是君子了?
这个逻辑在别的地方或许可能适用,但在朱家庄的百姓心里,恐怕就不是这个滋味了。不过想归想,谁还敢和这些拿着明晃晃钢刀的丘八爷们讲述微言大义吗?至少,饱读诗书的朱凤山,朱老爷子就不会干这种糊涂事儿。
朱老爷子是朱家庄义学的先生,奔了一辈子前程,几朝的都城跑了个遍,北齐、北周,乃至现在的大隋朝的仕途,削尖了脑袋往里钻,没想到六十多岁了,还是个白身,连混口饭吃还是父老乡亲们的施舍。
既然混得这么惨,屋子能有啥家什儿?说是家无余粮能饿死耗子肯定是夸张了,可要说家徒四壁,恐怕只要来过他家的总要点个头。
不过就是这样的穷家破业,卜长寿不幸分到了,也只好硬着头皮,琢磨着刮出二两油来,也就因为这个,他才反反复复地翻箱倒柜地捣腾,连地上的土皮都拿着钢刀捅了好几遍,可惜还是连根毛都没摸着,心里别提多丧气了。
朱凤山老爷子虽说混得惨点,见得世面可不少,三朝变迁,刀光剑影见得多了,什么散兵游勇、溃兵乱匪,算是见了个遍,眼瞅着卜长寿心里的火都要冒到头顶了,哪还敢招惹他?自顾自地蹲在角落里,躲个安生也就是了。
“卜长寿……”
门外突然传来的一声呼唤,把朱老爷子吓得一激灵。偷眼看了看面前的那个黑粗汉子,他脸上的神色随着这声叫喊,变得更加焦急,草草应了一声,便要提步出门。没跨出门槛,那汉子的身形却是一顿,脸上陡然爬上了一副狰狞模样。
朱老爷子见状,还当这人就要动手杀掉自己,颌下的白胡子一下子抖成了一团,两只手胡乱地在身前背后摸索,指望着能有根扁担、菜刀之类的物事儿抵挡个一时半刻,可划拉了半天,却仍是一无所获。
“嘿!老棺材瓤子,甭找了,爷们儿没那么快发送你!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
卜长寿毕竟是上过战场的,眼角余光早就发现了朱老爷子的企图,冷冷地说了两句,提步便进了院子,后面还有几句话,可惜朱老爷子年老耳背,根本就没听清,不过老头儿的主意正着呢,反正死在这屋里也算有个遮盖,总比出去让人砍了,尸首让野狗啃了好。打定了主意,朱老爷子使劲蜷了蜷身体,又往墙角里噌了一蹭。
眼见着卜长寿安然无恙,吴辰提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紧紧握着刀柄的右手也松弛下来,心不在焉地问了句:
“没出啥事儿吧?”
“哪有,屋里就一个老头,没啥值钱东西,多费了点劲。”
卜长寿随口支应道,四下张望了下,竟然只有吴辰一个人,心底的一点执念立时燎了起来,右手也不自觉地攀上了刀柄。
吴辰哪里留意到他这点小九九,依旧稀里糊涂地在前面絮叨:
“刘嵩那王八蛋还说怕你有危险,这不,他自己倒躲得干净……哎?长寿你干嘛呢?”
“啊?没什么!”刚刚一道人影在大门外一闪,吴辰没有注意,却被一直观察环境的卜长寿瞥见了,看那眉眼,分明是刘嵩。此时,原本心里对吴辰的身手有些忌惮的卜长寿再无迟疑,胡乱应了一声,眼见吴辰没有回头,脚下慢了两步,将鞘中的钢刀缓缓拉出。
“呛啷!”
长刀应声出鞘,刀锋映日,一席白练斩空疾至,直奔吴辰的脖颈。吴辰乍听金属摩擦之声,心中不敢多想,身形一侧,左手抽刀迎上。
只听“当”的一声脆响,两刃相碰,持刀人身形齐震。卜长寿到底占了先手的便宜,刀身刚一弹起,扭腕又是一记劈砍,仗着他身大力沉,竟将吴辰砸得坐倒在地上。
吴辰眼看着卜长寿狞笑着向自己扑来,长刀高高扬起,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划出一条妖异的弧线,心中顿时生出了在劫难逃的无力感,手中横刀尽人事般的推挡,双目却下意识地闭上,心中蹦出了几个字:我认命了。
谁料想,吴辰的佩刀推出,却一直没有触到实物,预料中的冰凉剧痛也没有出现,缓缓睁开双眼,浮现眼前的竟是卜长寿那仍充满在狰狞杀戮渴望的黑脸,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扑通!”那张黑脸凸凸着双眼,满是不可置信地砸在了吴辰的肩膀上。

“咝咝……”
一阵诡异的轻响从吴辰的肩膀上传出,应声而来的,还有一股连绵的热流,狠狠打在他的脸上,激得生疼。骤经生死,吴辰早已没了方寸,胡乱将卜长寿的黑头扒拉到一边,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绰刀笑吟吟地盯视着自己。
“是你?!”吴辰惊叫出声。
“对,是我!”
刘嵩此时才低头在卜长寿的尸身上抹了抹刀上的鲜血,笑着应了吴辰一声。那份从容不迫,映着脸上仍沾着血渍的笑容,竟是狰狞得可怕。当然,这也只是吴辰心里的想法,他的脸上仍旧满是不可置信,满是疑惑和迷惘,而他的喉咙里,也好像卡着什么东西,死活都挤不出一个字来。
“我知道你不明白,告诉你,我也不明白,不过从今天起,你小子欠我一条命!”说着,刘嵩也不理愣在当场的吴辰,转身提着带血的钢刀,施施然踱步走出了院门。
孤身一人的吴辰,守着卜长寿那脖子上开了窄窄口子的尸体,呆立在院子中央,傻愣愣地思考着刘嵩的用意,可直到他的脑袋瓜子都想得有些痛了,仍旧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突然的醒觉,就如从天外回魂一般,眼前的一切一下子真实起来,可就是这真实,骇得吴辰蹭蹭蹭……向后急退了好几步,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原来,吴辰的胸前、头脸上,都如同被血洗过一般,眼前更是红艳艳的一片,天是红的,地是红的,眼睛不论怎么眨,都会被黏黏腻腻的液体糊在那里,脸上也是一气的湿湿凉凉,不必说,那也是卜长寿的鲜血正静静地向下流淌。
吴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片刻的错愕震撼之后,吴辰便已经不敢看那遍身浴血,死相狰狞的卜长寿了,仿佛多看一会儿,他就会重新爬起来,耷拉着脑袋向自己扑来索命。不过片刻功夫,吴辰便已忍受不住,抓着喉咙,哇哇地大吐特吐起来。
吴辰和刘嵩不同,刘嵩自到了这隋朝的天地,便一直在底层挣扎求存,除了屎尿没有吃过,什么苦头没有尝过?就连人,之前也偷偷摸摸地杀过一个,如今又是军人,在他心里,只要自己不死,杀个把人也不过就跟宰只鸡差不多。现如今终于宰了第二个,恐怕伾山大佛前的那个年轻身影也终将在自己的噩梦中消逝了吧?
反观吴辰,空有一身家传的好武艺,却从来没有真刀真枪的见过血,更没当真要过谁的性命,就算是刘嵩,两人结下那么大的仇怨,他也没有一刀结果他的想法。
吐得连隔夜的残羹都呕在了地下,吴辰实在是没有力气支撑自己了,心理和生理双重的疲惫,早已将这个心性未成的少年压得喘不过气来,强顶着向门口爬了两步,不经意间又看到了卜长寿惨败的脸,和他脖子上泛出白骨的切口,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胃里冲上一股腥咸。
使出全身气力压住了呕吐的冲动,吴辰竟感觉自己有些忍不住佩服刘嵩,致卜长寿死命的一刀,精准地切在脖颈上,下刀处是那样的浅,堪堪切开了对手的颈动脉,细窄的横刀刀锋竟然没有卡在颈骨的缝隙里,就那么轻飘地滑了过去。
“好像……好像他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对,他说我欠他一条命,是啊,我欠他一条命……”吴辰仿佛又陷入了恍惚:“为什么?为什么是他救了我的命?”
“为什么会救你?”
同样的问题,在街道上踱步前行的刘嵩也同样问着自己。此时,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卜长寿每次对自己极尽谄媚之能事的奉承之后那熟悉的眼神,那是什么来着?嗯,是阴毒,就像是自己在鲜于家挨了毒打之后,还要反复感谢时,心底升起的阵阵不可遏止的**。
就是这样的眼神,让刘嵩毫不怀疑当自己的后背亮给这样的人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后心插上一刀,不管之前他是如何谦卑,表现得如何人畜无害。比较起来,刘嵩倒更喜欢和吴辰这样单纯得像一张白纸的人打交道。
“至少……呵呵……至少你现在已经欠我不少了……”
想到这儿,刘嵩哈哈一笑,背着双手继续在朱家庄不长的街道上逡巡,他的身后,是一阵阵老人妇孺的绝望哭喊,是一处处渐渐冒出黑烟的破烂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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