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肯过江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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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父无犬子!”
五百步外,达奚文都听到杨玄感的嘶吼,头脑中猛然浮现了这样的感慨,紧握马槊的手也紧了一紧,生怕手心沁出的汗弄得它打滑。可眼见着对面的骑阵越来越近,他的心头竟似蒙上了一层什么东西似的,有些紧张,有些害怕。
“四百步!”
“三百步!”
“二百步!”
达奚文都身旁的亲卫窦泸尖声叫着,随着距离的缩短,一遍一遍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不过任谁都能听出他稚嫩嗓音中,迸出的点点颤抖。
“别怕,孩子。”
达奚文都扭头微笑着抚慰了窦泸一句,像是慈父在摸着幼子的小脑袋,为他开解噩梦带来的恐惧,也像是为身旁这七百来条年轻的生命打气,尽管那声音微弱、无力的连他自己都有些含糊。
“一百步……张……”
窦泸恐惧地大叫着,义军的钢铁之墙近在眼前,对面铁胄下面一张张冷漠、狂热,同样恐惧的脸孔,也越发清晰,此时,本当摘弓激射一轮,可没等命令出口,达奚文都却止住了他,纵马跃前几步,大吼一声:
“大隋的勇士们,父祖的荣耀在我们手中……举槊!”
“哗”地一声,七百多支马槊毫不迟疑地平指对方,向义军发出了无声的挑战。
杨玄感见此情景,心中激荡,我关西依旧多豪勇之士,待天下大定之后,定要为你等树碑立传。
惺惺相惜之下,他的身体也深深伏在马上,手中长槊遥遥指向达奚文都,在空中画着圆圈,用行动邀战。
“五十步啦……”
窦泸的声音,连杨玄感都听得清晰,那竭力压抑的颤抖不由得让杨玄感瞥了一眼。
“这分明还是个孩子,嘴角还有胎毛呢。”杨玄感脑海里瞬间闪过一句感慨,目光便又挪回到有些面目有些老迈的达奚文都身上,只这一看,那眼神里超脱的淡然顿时刺得他生疼。
死志!
不只达奚文都,就连那个发出恐惧叫喊的小孩儿,在近在咫尺的碰撞之前,眼睛里都换上了一丝明悟,杨玄感心中兀自转了一圈,不行,决不能被他压倒。一声锐利地呐喊登时自他的喉咙里爆了出来:
“弘农杨氏的子弟们,你们害怕了吗?!”
“不……”
“轰……轰……”
两支将马速提升到了顶峰的重骑锋线,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巨大的碰撞声响,顿时将骑士们的“怕”字盖了下去。
同样身穿土黄色军衣的隋军和义军交叠在一处,长长的马槊交相碰刺,并不算锐利的棱狀槊尖透过甲叶的间隙,撞裂钢铁甲片,捅进了同样种族,同样关西籍贯,甚至是同乡的血肉之躯。
“杀!”
达奚文都大吼一声,长槊直插杨玄感的胸腹,全力的一击,蓄积了他全身的力量,眼见着槊尖刺破空气,即将抵达目标,杨玄感的身躯却猛然一侧,堪堪让过了长槊,长长的槊尖仿佛不受控制般,自他的腋下穿过了好几尺。
“嗯?”
一股巨力顺着槊杆传来,达奚文都心叫不好,他要夺槊!达奚文都立刻不假思索地发力抢夺,眼前却是一花,一支乌黑光亮的楞尖自头顶拍落下来,慌忙后仰间,达奚文都看到杨玄感的脸上分明是一副阴谋得逞的得意。
“噗哧!”
达奚文都脖颈处一凉,心中明悟,自己中计了。不过也为时已晚,二马一错,杨玄感的长槊已经扫在他的身上,达奚文都顿时感觉自己飘了起来,不再需要徒劳地呼吸,原本沉重的铠甲也恍若无物,伴随着嘭地一声闷响,他的眼前漆黑一片……

此时的战场上,长槊来回吞吐,一样鲜红的热血如泉喷出,在各自的土黄军衣上染出赤色的莲花,齐齐绽放。
第一波的错马碰撞,隋军阵列便已残缺不全,可总有几十个幸运儿扛了过来,窦泸便是其中的一个。
大口大口地吸着沾满了血腥味道的空气,窦泸觉得自己身在地狱,刚刚还在安慰自己的达奚将军战死了,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一个活人,曾经的自己人、敌人都躺在身后,如今,自己也只能孤军奋战了。
长槊卡在那个不知名的叛军的肋骨里,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第二波叛军骑兵已经冲过来了,五十步……三十步,窦泸呆呆地看了看四周,完成任务似的念叨着距离,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窦泸心里想着。
一边怜惜地摸了摸自己已经脱力的坐骑,窦泸一边趴在马脖子上,开始轻声地呢喃着母亲当年在自己耳边讲起的故事。
“啊!”
突然,一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惨叫,打断了回忆,窦泸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那里竟多了两支长长的东西,疼,真疼啊……闪身而过的叛军的眼眶里,似乎有些晶莹的东西溢出,那是什么?不管了,累了,能不能睡会儿……
马蹄声渐行渐远,达奚文都的将旗早已扑倒,刚刚的厮杀场上,也渐渐沉寂,只留下阵阵受伤将死者的凄厉叫声。一队队随后赶上的义军步卒慢慢凑近了碰撞后的战场,只见遍地的残枪断槊,一具具长槊贯胸、被踩踏得凹凹凸凸的尸首,一匹匹凄惶哀鸣的无主战马配着鞍甲,却不见了主人。
同样身披土黄色的战袍的人们交迭在一起,任由这些步卒剥去衣甲,取走武器,间或发现未死的隋军伤者,便是一片刀光闪过,将他们的呻吟永久性地堵在腔子里,然后**裸地离开这个世界,他们的头颅也将成为洛阳城中尚书省祭坛上的祭品。
当然,这本就是杨玄感的命令,因为这些隋军将士都跟随着卫文升开掘了他父亲杨素的坟茔,罪在不赦。也正因为这个理由,他放弃了对唾手可得的东都宫城的进攻,将七万主力全部调到了洛阳城北,就等着与卫文升决战,砍下他的头颅祭奠亡父。
不过总算有个特例,在那一堆无头尸体当中,一匹健马的马镫上拖着一具尸身无人触碰,身上覆盖着綉有“达奚”字样的军旗。这人正是隋军骑兵的统帅,达奚文都,他的脖子被杨玄感的马槊捅出了一个狰狞的血口,生命便随着鲜血飘洒在风中。
而他的表情也永远定格在最后一刻,两只环眼瞪得老大,腮帮子深咬,硬得不能再硬,腋窝也紧紧夹着马槊,任人如何拔都拔不出来,无疑,他的英勇令他不必同自己的部下一样,屈辱地裸身死去,即使是那些义军士卒,经过他的遗体的时候也不自觉地轻手轻脚,仿佛害怕打扰他的沉睡……
此时,钢铁的浪潮仍旧向着河畔的隋军步阵缓缓逼近,只不过它的前列同样现出了一个个锯齿状的伤痕,虽然很快被后队补上,却仍令杨玄感心痛莫名。
“死伤近三百……如果不是敌军的马力有差,队形犬牙交错,恐怕这个数目还要翻倍……”
自言自语着,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了西北,此时那里已经爆起了漫天黄尘,千万只马蹄隆隆踏地,直直涌向了瀍水岸边的隋军步阵。不过他并不知道,也并不在意,那上千将士中有一个他曾经鄙视、欣赏,现在却有些痛恨、忌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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