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云雾梦雨 第一节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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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诗云:
残霞绕,胄甲掩轻嘲,赤缨尤胜血,不笑明朝笑今朝。
美人笑,箜篌声渐消,拔剑问青天,此生何处不寂寥。
时间已过子时,这便是召瞩的第一个纪年了。年夜的喜气渐渐沉寂下来,幽京城里,除了几家被许可经营宵夜的酒家,大多数已息了烛火。空灵的夜空中繁星点点,仿佛一床刺绣精致的锦绒铺在幽京城上方,安宁,又诡异。
朝天门哨守郑准拉紧背上的氅衣,朝握着长戟的左手哈出一口热气,心里嘀咕道:“这鬼天气,又不下雪,还贼冷贼冷的。”他登上城墙,一阵冷风扑面吹来,像刀子一样拉在他粗糙的脸上。
城墙的垛角,有卫兵拿毡帽遮了脸,蜷缩着打盹。郑准走过去,一脚踢在大腿上,骂道:“整天不是喝酒赌钱,就是偷懒,我看哪天纨国的箭射在你**上,怕是跑都跑不急!”
卫兵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伸个懒腰,冷不丁一阵寒风吹过,止不住打个寒战,道:“头儿,哪天纨国的箭射到我**上,那咱也都不用逃了,直接等国君投诚就是了。”
“放屁!我看你小子是清福享的时间长了!真该撵你到纨国过上一年半载的,让你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卫兵自知失言,朝哨守做个鬼脸,整理好甲胄,打起精神来站岗。这时,借着柔弱的星光,他发现隐约有人影子内城接近。卫兵立刻紧张起来,朝下喊话道:“城下来人止住!子时早过,来朝天门何为?”
城楼上当值的卫兵听闻立刻警觉起来,弓箭手悄悄拔了箭矢,搭在弦上对准黑影。黑影远远站住,应道:“朝天门哨守郑准何在?”
郑准答话:“末将即是,来者何人?”
“我乃京畿卫东南执事府执事李霖。”
郑准吃了一惊。虽说东南房执事比他大上好几级,但扼守京畿要道的朝天门隶属于正南执事府,而非东南房管辖,即是说李霖并非他的直系上级,那便谈不上巡查防务。——即如此,那他深夜到此作甚?
城下久不听回应,又道:“我有禁军东南三千户兵符为证,郑哨守可以检视。”
郑准寻思不管怎么说,“执事”毕竟是自己上级,这般怠慢总是不妥,便道声:“大人请稍候。”然后吩咐弓箭手妥当,自城墙上下来。待走进才看清,李霖一行共有三人,此时虽是他身在当先,可郑准还是发现李霖不自觉地谦恭着身子朝向左侧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郑准不禁多看两眼,只觉得眉宇间说不出的睿智与沉寂,便是比之鹤发老者也惶恐不让,郑准暗暗称奇。而另一旁的青年也只十**岁,却是英气逼人,郑准忍不住便想叫声“好”来。
郑准看过李霖的兵符,对三人行一军礼,点燃火炬朝城楼晃了几下,弓箭手如释重负,徐步退却。
李霖道:“下官陪二位公子随意走走就好,将军若有他务便请自便,不必专为我等费神。”郑准猜到三人或有机密相商,于是告退。
青年和李霖一左一右的远远跟在少年身后,缓缓登上朝天门城楼。少年注视着远处巍峨高耸的清萍山,久久不发一言。凛冽的寒风吹动他宽袍的下摆,似乎是他在不住地颤抖,李霖有些担心这个从一开始便身处漩涡中央的文弱少年会被狂风吹倒。青年久久地凝视着少年的背影,终于低低叹了口气,解下外衣批到他身上,道:“风寒,小心身子。”
少年的身体蜷缩在宽大的外衣里,埋着头,似是在无声的抽泣。良久,道:
“程贻,我可以被你信任吗?”
旧周历一一九一年,召穆十三年,亦是纨垕五十一年。这年是史称文烈帝的召穆王纪年的最后一年。
十月初一即是傩礼的日子,禁宫内里虽是对“玄极变”惊魂未定,可平常人家对此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新主君平安继位,又恰逢难得的丰收年景,借着傩礼的氛围,召国上下一扫前日里国丧的压抑,一派祥和喜气。
每每此时,也是礼部最忙碌的日子。这是召瞩王初登极位以后第一个祭祀仪式,出不得半点差池,礼部尚书范泓已经为此事忙了近月余。这日,礼部的祠祭清吏司衙门走来一人,来寻礼部尚书。范泓对通禀的小厮大为光火,道:“告诉你多少遍了,这种应酬直接闭门谢客。几时来不成,偏挑这种时候!——不见!”
小厮为难道:“可是大人,是御史台的大人,一进衙门便指名要见尚书大人。”
范泓道:“御史?他来干什么,简直是添乱!轰走轰走!”
不一会,小厮悻悻的折返回来,正与两位侍郎和众郎中、员外郎就仪式的最后一道程序吵作一团的范泓气极,骂道:“一个人都打发不了,要你何用!”
小厮一脸委屈,道:“小的说大人不在衙门里,他就是不信,小的又说诸位大人们为傩礼忙得不可开交,小的是使尽了法子,嘴巴都要说干了,可那位大人就是不肯走。末了他给小的写了两行字,说尚书大人若是看过之后仍是不见,他便不再叨扰。”说罢从袖地抽出张字条来。

范泓展开来,只见上写道:
双燕绕舟戏春水,轻舟点点泛春江
“这是什么意思?”范泓看着两行字,迷惑不解。左侍郎徐锦上前接过范泓递过的字条,也陷入沉思,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范泓最是不耐,对小厮摆手道:“轰走轰走,礼部事务繁杂,没闲工夫陪这酸儒玩字谜。”
“慢。”徐锦叫住小厮,伏在范泓耳边耳语几句,范泓脸上惊疑不定,待徐锦说完,忙道:“当真?”
“看来人的官职与言语,应是不会错。”
范泓略一沉吟,谓小厮道:“带路。”
小厮一路行至偏房,范泓推开门,便有一人作揖问礼道:“下官御史台玄起殿殿后御史杨息辕,见过尚书大人。”范泓细细打量着来人,身形不高,却极其消瘦,相貌堂堂的脸庞,却是满面城府。范泓脸色阴沉,将字条拍在案几上,沉声道:“这是何意?”
杨息辕淡淡一笑,低着眼睑说道:“大人心思聪慧——正是大人猜测的意思。”
范泓盯着一直躬着身子的杨息辕,不知为何,他那谦卑的姿态令他一直作呕。范泓啜口茶水,道:“你要怎样。”
杨息辕依旧满带微笑,道:“大人抬举下官了,下官不过替我主传话而已,以卑职的身份,怎能耐尚书大人若何?”
“废话少说,我可不是来陪你喝茶的!”
杨息辕毫不为意,笑道:“是,下官造次了。我主训问,‘尚书大人可安排青河猎狩入傩礼仪式乎?’”
范泓盯视着杨息辕许久,确定不能从那张脸上获取任何东西后方道:“不可,礼无先例。”
杨息辕接着道:“‘六部直入宰辅,可合礼乎?’”
范泓眼角一颤,逼视着杨息辕,有半盏茶功夫,方悠悠道:“我想知道,青河猎狩于你主有何益处?”
杨息辕道:“下官只是传言,仅此而已。我主所有传话只此二句,再无他言。尚书大人的问话,下官实不知如何作答。”
范泓缓缓闭起眼睛,右手手指轻轻击打几角,半晌无语。杨息辕道:“尚书大人可有回话?”范泓并不答话,杨息辕于是行礼告退,猛地听到一声“慢”,范泓看着杨息辕,道:“把字条留下。”杨息辕笑笑,将袖底的字条抽出,恭恭敬敬的呈于范泓,躬身退出。
禹京城,离宫绳愆轩。
纨国众王子对经学先生的提问直惊得目瞪口呆,若不是碍于礼法,几个年纪稍大的王子几乎便要起身对博士王瀚渊动粗。
九岁的十一王子吴辛诺是绳愆轩里最小的一个,也是平日里功课做得最勤快的一个,可乍一听问先生的问题,也是吓了一跳。“纨国危矣,谁人知晓?谁人可救?”吴辛诺心下默默念叨着两句,隐隐觉出有地方不对劲,可究竟哪里不对劲他有说不清楚,总觉得差一点便要想通其中关节,就仿佛背心的某一痒处,就差一个指节便要触及要害。
七王子吴辛卯起来朗声道:“原以为先生才德兼备,是我大纨国乃至天下士子之楷模,不想先生原来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哗众取宠,诽谤朝廷的投机之徒。大纨自先厉王建国起至今二百零一年,天下九州而独有其四,北临卫水,南拥盘连草原,西抗云梦关,东隔春日泽与强周怒目而视,卞京城、研京城、束京城俱都富甲天下;纨国民风彪悍,自古从军之气极盛,是以军容肃整,战力极强,四国皆惧而不敢与战。吾父垕王在位五十又一年,四壤皆平,国泰民安,又有各侯王同心协力,假以时日,我大纨国荡平西疆蛮召,覆灭弱新,剪除腐瑾,扫除顽周,建一番旧周甲子天子的万世功业也未尝不可。在下真不知先生言语中的‘危矣’,究竟‘危’在何处!”
吴辛诺心里咯噔一下。九王子吴辛宥和十王子吴辛雒年纪尚小,于礼尚有不知,此时便起哄道:“对啊,先生言语如此骇人听闻,恐怕于圣人言‘非礼勿言’又有不适。”
王瀚渊摇摇头,看看八王子吴辛闱和年龄最长的六王子吴辛允,道:“你们也这样想?”
吴辛闱目视前方,并不答话,吴辛允见状,起身作揖道:“先生先天下之忧而忧,此份心亦是难能可贵。我大纨国幅员万里,国势之大世所罕有,是以其中难免会有蝇营狗苟之事,又有作奸犯科之徒,但在下以为,先生这般可因噎废食,也是不妥。”
王瀚渊仰天长叹曰:“
吾本闲云,屈膝博士
只因国危,不认睹之
三年教勉,一朝梦破
吾之将去,身死何时
吾之将去,身死何处
唱罢,摘下官帽,褪下官袍,一身素衣出绳愆轩。
吴辛诺早已心急,此时在不管礼法若何,呼道:“先生慢走!先生——”
五位王子齐齐的望向绳愆轩东南角,吴辛诺脸猛地一红,在他那怪异的白发与几乎透明的皮肤映衬下,更显得几分诡异,吴辛诺赶忙低下头,等他终于鼓足勇气再抬起头时,绳愆轩里早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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