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召舞春秋 第八节 拨云见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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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贻扶着面色如纸的卫梓郁躺下,道:“殿下,您明知太医说过您不能沾染血气,方才在丞相府里,为何还要如此行事?冯纶大逆无道,大可以着刑部拿了,给大理寺治罪,殿下何必为此小人伤了身子。”
卫梓郁笑道:“因为我有些事情需要问他。而现在看来,这个冯纶的回答实在太好,我甚至有些舍不得割他舌头了。今日拜临丞相府,果然不虚此行。”
程贻尴尬的骚骚首,道:“殿下,老实说,自见过易无殇后,殿下的诸般作为,我越来越迷惑不解了。”
卫梓郁闭上眼睛,沉沉地吐口气,道:“我来想想,要从何说起。”
“你懂琴谱吗?”
程贻道:“我虽不通音律,可是乐谱,在兄长书房还是见过不少。”
“那你去看看案台上的那篇琴谱。”
案台周围的地上散落着一叠纸张,密密麻麻的写满字迹,全是曲谱,而案几上,却只在正中摆着一张书写工整的琴谱。程贻拿起谱子,细看之下,却越瞧越是不知所以。程贻知道,但凡琴谱,有五音谱之者,有七音谱之者,而这一份琴谱,却是两种音式共存,且并行不悖,每隔数行即变更一次,相邻两节所用音律皆不相同。程贻在心中奏出声响,赫然竟是昨夜太傅那一曲。
程贻惊疑不定,道:“这是……”
“我昨夜在知画斋凭记忆录下来的。——现在知道为何太傅的琴艺自成一家,又宛转至斯了吧。”
“殿下,如此便糊涂了。既然殿下已有曲谱,那丞相府邸一行究竟所为何事?”
卫梓郁道:“我要他亲口说出来方才安心。”卫梓郁见程贻茫然无措的盯着琴谱,一阵好笑,道:“第二段第四节。”
程贻于是看到,这是一节七音谱成的音律,起首便是一个“变徵”音。程贻默奏下这一节,发现这正是卫梓郁请杜云泽教他弹出的那一节,而此时程贻清楚地记得,太傅说此处用“徵”音与大局更为妥当的。
“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太傅确实音律精深之人,这一节起首若用‘变徵’立即韵律全无,高明琴师是不会这样抚奏的——前提是,这果真是一篇琴谱。”
程贻一愣,道:“殿下这是何意?”
卫梓郁道:“按我如下所述做,你会明白的。取每节首音,列于纸上。后,宫为一,商为二,角为三,徵为四,羽为五,变徵求和,变宫则断,以段隔之。”
程贻如是写完,已是大汗淋漓,却看着宣纸上那串匪夷所思的数字,更加不知所措。卫梓郁接着道道:“取了《千言》,第一个变宫之前的数为页码,第二个变宫之前的数为所在页字码,以此类推,每段为一字,依《千言》索引。”
程贻眼睛一亮,赶忙依法从《千言》中取来,果有七个字跃然纸上。可程贻没高兴多久便泄了气。这莫名其妙的七个字,无论怎样破句,看来都毫无意义。
卫梓郁下榻走来,自袖底拿出本书置于案上,道:“《千言》虽是五国士子自幼熟读之物,然依各国刻字坊技艺不同,页数字数也均有差异。你依这本《千言》再取来。”
程贻看着这本有些发黄的千言,扉底上印着“大杜允王三十年钦制”,依稀记得在知画斋书案底曾见到过。程贻又从这本杜国残本《千言》重新取字,刚取两字即便神色凝重,待七字取完,终于失声惊呼:
“天哪!”
卫梓郁道:“这时节,老天可帮不了你。”
程贻惊魂未定,道:“殿下,接下来要怎么做?”
“等。”
程贻以为自己听错了,道:“殿下说什么?”
卫梓郁道:“任他巨浪滔天,我自巍然不动。什么也不要做反而最安全,毕竟现在你我俱已成猎物,静待即可。”
“那还要再等多长时间?”
“多则五日,必然有变。程贻,这五日你便留在是宫,哪里都不要去!”
召穆十三年七月十一,太子卫梓衍守丧期满,登极仪式开始。息宁殿垂下门帘,以示丧事暂停,卫梓衍行至玄起殿,着王服,殿外礼鞭齐鸣,待礼部尚书范泓奏请后,移驾玄极大殿,当朝太傅、宰辅阁左丞相杜云泽携宰辅阁右丞相蹇懋卿领百官行三拜九扣大礼,而由于二王子仍未到京,三王子卫梓郁便代领王室朝贺。至午时四刻,南华门鸣钟八十一下,曰九九归真,后,左丞相奉青咛剑,右丞相奉玉玺,现任直华殿大学士胡仁愈奉登极诏书出,交由礼部尚书,呈于云盘,递予国子监司业、王督护程戾,程戾置于王席前,然后手捧诏书,颂曰:
寡人惟召之国君,自先成王呈天命主,至寡人,年四十五。有成王之雄主,救黎民于水火,起召于乱世;夫笃王之仁义,福泽天下,乃有我召至纯之民风;又有穆王,推新政以致民富国强,礼下士始有良谋美将,此诚当世五国主君之典范矣。寡人每思之,无不惶恐,盖恐辜先穆王之重托,负天下人之所望也……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做了!”
圆球先被掷了进来。御前带刀侍卫跨步上前,拿刀柄挑开活结,一刻鲜血淋漓的人头滚将出来,赫然便是二王子卫梓晟。宫娥太监失声尖叫,满殿官员无不震怖。
卫梓衍一见人头,自座上猛地起身,指着程戾质问道:“程肃清,你做死吗?谁说过要保二郎平安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戾刚想反驳,便有箭矢由殿外飞来,十二名带刀侍卫闷哼一声,尽皆倒地,而为流失所伤之人更是不计其数,一时间往日高山仰止般的玄极大殿血流成河。
这时才见一名莽汉走进殿来,只见其身长九尺有余,一脸爆须肆意堆满腮颏,体格雄壮到不可思议,宽大的殿门在他走来竟显得几分窄小,仿佛每走过一步玄极大殿都要晃一下,道边上两边的官员不禁往里挪挪身子,被他看到,重重哼了一声。
“自己没得本事,怪他人作甚!”
卫梓衍道:“袁靖,你不随程将军在云梦关戍守,来此何为?”
袁靖哈哈大笑:“问得好,不过不该问我,该问你门口躺着的弟弟才是。若不是你王弟卫梓晟命我假扮二王子行队,自己急行函御峡以赶来取你狗命,末将如此卑微的官职,怎地见得了一王子大驾!”
卫梓衍面目狰狞:“是你杀了梓晟!”
“怎样?!”
众人只听得一阵嗡鸣,似是耳膜便要刺破,卫梓衍手持青咛剑,向袁靖直直刺去。袁靖冷哼一声,挥刀阻挡,不想“叮”的声响,刀自背部最厚处断裂。袁靖大吃一惊,忙向后仰身,无奈体态臃肿,眼见剑尖离颈只差半毫,忽地有人在后抓了衣领,猛地拽去。袁靖重重摔在地上,等爬起身来,卫梓衍已被一名面若桃花的儒将制伏在地,赫然竟是当日东长安街出现过的牵马武者。
袁靖怒火中烧,上前踩住卫梓衍的脸,骂道:“直娘贼,天杀的鸟人,差点要了你爷爷的命!”边说边踏上两脚。

卫梓衍脸颊上沾满尘土,骂道:“乱臣贼子,我身上留的是成王的血,要杀要剐只管招呼,看我会否有半句软话!”
袁靖夺了儒将的配刃斩马剑,不停拿剑背鞭打卫梓衍。自古刀有斩马,盖因刀本就是劈砍之器,有弧,厚背而薄刃。而此剑比寻常剑长了一尺有余,剑脊极厚,刃却独自由百炼钢制成,而后焊接一起,是以又极锋利,便对皮糙肉厚的野马也能一剑斩其首,故曰斩马。
卫梓衍兀自叫骂不绝,却也吃不住斩马剑不住鞭打,声音越来越弱。袁靖见状,从程戾手里夺了诏书,丢在卫梓衍脸上道:“爷爷片刻便宰了你,你若知趣,老老实实的写了掸位诏,爷爷便给你个痛快的了断,不然,叫你今日便知什么是生不如死!”
卫梓衍颤巍巍地抬起右手,蘸了嘴角的血迹,在登极诏上写道:袁靖贼……“人”字不及写下第一笔,袁靖手起刀落,伴着卫梓衍撕心扯肺的惨叫声,右掌即被斩落。
大殿西南角,有人大喊一声:“贼子!欺君罔上,不得好死……”话不及说完,早有利箭射来,穿胸而过,连同身后同僚一道顷刻毙命。袁靖道:“自不量力!”话音刚落,又有人起身,却是三朝元老、宰辅阁首魁吕虞良,只见他掩面痛哭道:“成王陛下,臣下无能,至纲常败坏至斯,臣下无脸见陛下矣!”然后奋力撞向龙柱,额头血流如注,眼见不活。
袁靖冷笑道:“还有那个要做忠臣的,此刻便快了!待得过会我登得大极再斩,便此荣膺也无了!”
玄极殿一片死寂,只听到有啜泣声低低传来。袁靖一甩袖,回身惊讶的发现卫梓衍竟用左手在诏书上写下:袁靖贼人,人人得而诛之。袁靖气极,又一刀斩下去,便将卫梓衍左手也砍下。卫梓衍一口鲜血喷到诏书上,终于咽气。
旧周历一一九一年,召四十五年,穆十三年七月十一,先穆王太子卫梓衍逝,年三十三。
袁靖拾起地上卫梓衍的右手,在诏书背面写道:寡人自知无能,掸位于五军断事袁靖。然后拾起一边的玉玺,在地上的血泊里按了一下,印在诏书背面,于是一扬诏书,道:“太子有自知之明,掸位于寡人,诸君可有异议?”
大殿依然鸦雀无声。袁靖于是又喝到:“可有异议?!”
群臣悚然一惊,更有胆小者早已摊倒在地,齐声回道:“臣等无异,陛下福寿安康。”
袁靖肆意长笑,许久记起件事,缓缓走到三王子卫梓郁跟前。一直跪坐在卫梓郁身后被他死死按住的程贻便要拔剑起身,又被卫梓郁制止。袁靖一对虎目不住打量卫梓郁,许久道:“你就是卫梓郁?”
卫梓郁道:“在下即是。”
袁靖扭头看看与卫梓郁隔道对坐的杜云泽,又转过头来,道:“真不知堂堂太傅大人,怎么会对个小儿如此忌惮。不过寡人最是念旧,既然寡人曾为太傅做过事,那便做到底。太傅要杀你,那便对不住了。”说完扬起仍在滴血的斩马剑。
卫梓郁道:“在下命不足惜,只是可否请大人——哦,是陛下告知在下,在下的二哥是如何殒命的,好让在下死也做个明白鬼。”
袁靖止住斩马剑,道:“想不到你这小儿还有几分胆识,寡人最喜少年英雄,就为你这份胆识,寡人破例告诉你。
“七月初一,云梦关得到穆王薨逝消息,卫梓晟便急召部下商议对策,因为他知道,他现在回京无外乎两种结果,好的不过只是兵权被夺,那他以后永再出头之日,最坏的即是怕有性命之逾。盖因世人皆知,太子系淑妃庶出,十年前又有董氏乱政。而二王子却是王后嫡出,王后宛氏母仪天下,多有赞誉,只因笃王立下‘立嗣以长’的祖制不能即得大统。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卫梓衍身份如此尴尬,一旦登极称王,他卫梓晟必是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所以卫梓晟根本没得选择,反与不反尽皆一死。然而穆王薨逝的太不是时候了,纨国来攻,大兵压境,穆王却在这时薨逝,若是此时在边关起事,于情于礼于军机均说不过。无奈卫梓晟只能一边回京奔丧,一边去信其姐父,即是京畿卫正西房执事,禁军二十八千户奎木狼首常子铭,合谋在京谋变,后在当阳收得颔首回信,于是安拍寡人扮作他的行队直走取官道燕云关,自己轻骑急行函御峡。卫梓晟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他的所有计策,全在某个人掌控之中,于是便踏上了自己选择的断头台!”
袁靖转身意味深长地望着杜云泽,道:“太傅大人,有时寡人想,寡人在此之前一直与你踏在同一条船上,实在是寡人万幸,天下间任何人与太傅大人这般料事如神而谋略如妖者为敌,都是大不幸!如非万不得已,寡人真不愿站在你对面讲话。”
袁靖然后续道:“我召国所有信件全部经由官邑衙门发往各地,而官邑衙门正是隶属宰辅阁的户部管辖,身为左丞相的太傅杜云泽要截获这些信件简直易如反掌。杜云泽于是模仿常子铭的笔迹回信,然后又有书信给卫梓晟身边他的下属,在当阳商议时即便提出取道函御峡急行回京,寡人的任务,即是扮作二王子行队,这在卫梓晟看来万无一失的计策,一切都不过是太傅早已设下的圈套。
“函御峡跟一线峡有些相似,峡道都极窄,仅容匹马通过,当年成王能以十三骑在一下峡伏兵,大胜杜国两万主力,并斩首杜将阮悻,卫梓晟若是有他先祖一半脑子,便也不至于身首异处了。
“寡人到了燕云关,卫梓晟的人头便已呈了过来,恰这时,梁帅——”袁靖一指身后的儒将,“捎来太傅书信,要寡人即刻星夜进京,由西安门入京城。等寡人一路赶到京城西安门才发现,不知为何那里早已空了,真是天助我也!寡人便一路直闯禁宫,再无阻碍!当此时,寡人终于不用再为人马首是瞻了,寡人先斩了你,卫氏便从此消失,然后即令太傅与你黄泉为伴,如此,寡人便高枕无忧了!”
袁靖说完,高高扬起斩马剑,狂笑着对卫梓郁砍将下来。群臣有不忍视之者,均或低头,或侧目。
“嚓”的一声,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有东西滚至王坐前。大殿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惊呼。
梁煜看着滴血不沾的青咛,赞声“果然好剑”,还剑入鞘,单膝跪于地上,双手递予卫梓郁。卫梓郁轻叹一声,提了剑越众而出,立于玄极大殿中央,埋首沉思。良久,启唇道:
“在下要跟诸位讲个故事,这个故事有点长,要从召成二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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