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疯狂超市
在嘉华集团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俨然就是温瑞芳的秘书，整天跟着她写材料、拟合同，进货出货，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下班后，远远地看到大脸猫在公司门口等我，她穿着一身名牌皮料衣服，脚上蹬着一双光可鉴人的高统皮靴，摩登味十足，仿佛一个好模特正在给温瑞芳的公司打活广告。
见到我以后，她把搭在手臂上的一件皮夹克抛了过来，我穿在身上一试，大小正合适，问她多少钱买的，她笑而不语。接下来，她每天都要送给我至少一件衣服或皮鞋，把我的眼睛都看懵了。
这天一起坐在“金色池塘”那披有玻璃雨幕的咖啡厅里喝茶聊天，大脸猫笑岑岑地递给我一个拇指般大小象陀螺又象纽扣样的东西，叫我辩认，我拿在眼前看了半天，没看出来是什么玩艺。之后，她又拿出一块饼干大小的乳白色塑料方块、方块上醒目地标记着B国在中国开办的超市符号，我才认出那一套东西就是超市中装订在衣服或鞋子上的防盗磁扣。我不以为意，随手把那陀螺状的磁扣在咖啡桌上拧了一下，它立即开足了马力般地在玻璃桌上旋转起来，大脸猫一把将那磁扣抄在手里，眼睛极不自然地向周围睃了睃，看到座位周围并没有人注意这里，她才嗔怪地把目光对准我。我满脸困惑正要问话，大脸猫把食指竖在嘴唇中间示意我不要出声，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枚磁扣收进小搭包里。
做完这一切，大脸猫重新摆了一幅坐姿，她把身体极度前倾，鼻子都快顶住我下巴了才把两颗眼珠子“骨碌”一声翻到眼顶——此刻在她的眼睛里我如若不是地中海的比目鱼便一定是高加索山脉上的巨鼻鹫，她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里包藏着埃及艳后与眼镜蛇共舞的秘密，又或者娇手中正撑握着葡京大赌场里世纪之赌的最后一张底牌，只听得她吹气如兰般地问道：“偷过东西没有？”
我一愣，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含糊地答道：“怎么没偷过？小时候偷过别人的枣呢，结果被那家的狗咬了**，现在还有疤。”
大脸猫笑了笑，她把双手托住下巴，眼光直直地盯着我，学国际**官审问无罪的前南总统米洛舍维奇一般地执著问道：“难道连一块口香糖都没有随手偷过？”
我奇了，不知道大脸猫到底想了解什么：“我买得起呀，干嘛要偷？”
“外国人跑到我们这里来开超市，大把地赚中国人的钱，难道你一点爱国心都没有？”
我一听乐了：“外国人是可憎，你看他们那手臂上的毛啊，真叫长，好象猿猴还没有完全进化似的！可是他们在做正当生意呀，总不能因为爱国就一把火烧了他们的超市吧！”
大脸猫失望地撤回身子，嘴巴里咕噜着说感觉不一样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如花笑靥重新绽放到她的大脸上，她复把脸盘凑近我，小声地说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我糊涂了，拿双手捧起她的脸，左看右看没看出那张大脸上有什么破绽。大脸猫兴奋起来：“难道你一点不奇怪我哪来的衣服与鞋子送给你吗？”
我顿时警觉起来：“那些衣服与鞋子难道不是从你姐姐的公司里截留下来的？”
大脸猫笑咪咪地望着我，象在打量咖啡厅里经过豪华包装的一件赝品：“我姐姐有老公有儿子，她凭什么要送那些东西给你？”
我申辩道：“耶，说话别太刻薄好不好，你姐姐有老公与儿子，那是她的事，可是为人要厚道撒！你现在倒要讲清楚，那些衣服与鞋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脸猫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就看我，笑脸上一对乌黑贼亮的眼珠子要把我反反复复过滤一万遍似的，才幽幽说道：“我每次看见你滑冰，就觉得人生应该象你在溜冰场上一样过着神采飞扬的生活，那里充满了惊险与刺激，所以我异常地看好你！等会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只管跟着我，不要多说话，好吗？”
走出“金色池塘”，我西装笔挺地跟在大脸猫身后，穿过城市里整齐划一的街道，越过无数辆风风火火的专线汽车，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睃视天空中的高大楼房，最后走进一家大型超市里。
在入口处存完包后，大脸猫叫我推一辆购物车，两个人便闲庭信步般地在超市里逛了起来。超市里有冷暖空调，有免费试听的唱片机，有最“IN”的时尚杂志，饿了有各种时令水果可以先尝后买，累了有各式的老板大皮椅随便试坐，置身其中，仿佛陶渊明笔下的又一处人间胜境。漫不经心地逛到衣帽皮包区，大脸猫随手取下一顶红颜色的帽子戴到头上，那顶帽子的左侧帽檐下悬吊着商品广告与价格标签，把它们装订在一起的正是大脸猫刚才拿给我看的防盗磁扣。大脸猫任随那串标签在左脸颊上来回拂动，没有要把帽子取下来的意思，超市里人来人往，大家见怪不怪，我内心里觉得这种行为正符合大脸猫那张扬的个性，好象看清楚了她的另一种美丽。
各式各样的皮包摆放在货架上象画家笔下的仕女，又象旧时候上海滩上倚门而立的舞女在眨着眼睛招睐顾客，大脸猫一路地看下去，没有相中一个；拐了个弯，新的货架上摆放的全是旅行包，大脸猫在最大的那个旅行包前停下，吩咐我把它取下来，我一看价钱，要二百八十八元，不明白她要买这么贵重的皮包干什么。
大脸猫从我手中接过旅行包，若无其事地东翻翻西看看，最后她把双手停放在防盗磁扣那里，做出要将防盗磁扣拔掉的动作，看得我心里一阵惊呼，生怕那磁扣就那样子被她拔掉了。大脸猫看穿了我的心事似的，得意地笑了一下，把皮包扔给我，示意我去拔那磁扣。我看了看周围，觉得超市里来来去去的众生都是一副僵尸相，没有谁在刻意观察到这个角落里有人就要拔掉商品上的防盗磁扣！我一咬牙，用手指紧抠着防盗磁扣使劲拔了起来，结果完全徒劳，无论我如何使劲，那磁扣一直纹丝不动。
大脸猫笑咪咪地看着我，一边从我手中接过旅行包，一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推动车子小声说：“好啊，敢耍我！”
大脸猫没有理会，她低着头悉悉率率地抖弄着那只旅行包，仿佛那里面已经被我撒进了一大把非洲虱子。过了一会儿她把旅行包扔进小推车里，扬起脸对我嘲笑道：“谁耍你了？是你自己没有用！”
我正要争辩，一眼看到旅行包上刚才还在的防盗磁扣已经倏然不见，不禁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大脸猫！大脸猫若无其事地用右手勾着我的左臂，一路上对货架上的各种商品东瞅瞅西看看，象一只翩然的蝴蝶；经过一处瓷器时，她把手臂从我的胳膊里抽开，抱起一个很美丽的花瓶仔细地欣赏，在那间隙我能清楚地听到有件小东西“叮”地一声滑进花瓶里。
经过一堆整理箱时，她抱起一个放进小推车里，然后又把旅行包折叠整齐放进整理箱里，做好这一切，她才对我回眸一笑，样子象个极度顽皮的小学生在玩淘气，我不解地问：“你究竟搞什么名堂？”
大脸猫喜不自禁地用双手抱着我的手臂，目光中燃烧着一种我从没有见到过的狂热，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双手在轻微地颤抖，声音中也有一种被冷雨淋遍了全身的亢奋：“现在这家超市就是我们私人的了！记着啊，不管买什么，一定要挑其中最贵的买！”
我拿手掌摸了摸她的额头，怕她发烧说胡话，大脸猫收敛了笑容对我正色道：“记着啊，我们正在玩一种群体游戏，每种游戏都有它们必要的规则，这个游戏里唯一的规则就是买最贵重的商品。”
看到我迷惑不解，大脸猫侧过身去，随手从货架上取下一条地毯扔进小推车里，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商品标签，又看了看货架上的商品价格，不解地问：“你挑的这条地毯并不是最贵的啊？”
大脸猫赞许地看了我一眼，机警地说：“对！我这是在考你呢，哎，真聪明，我初次做的时候被别人考了好多次才记住，你这么快就记住了！”
我懵懵懂懂地挑了一条价格最昂贵的地毯放进小推车里，大脸猫赶紧把它拿在手上装模作样地看，一小会儿功夫，地毯上的防盗磁扣又已不见；我慌忙去看大脸猫的手，她正把双手抱在嘴唇下呵气，见到我满是询问的眼神，她笑了一下，轻轻走近我帮我整理胸前的领带，等她的双手离开后，我感觉到胸口左侧有些异样，用手在西服口袋里一摸，赫然就是一套防盗磁扣。
大脸猫笑咪咪地说：“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可要保存好哟！”。
我的心被莫邪宝剑的剑尖戳过似地一阵紧缩，赶紧找了块餐巾纸在口袋里把那套玩艺儿包好，乘吐口水的时机把它们扔进垃圾箱里。
接下来，两个人好象要购买结婚用品似的在超市中鱼游般地逛，选商品、下磁扣、装整理箱，一切都发生得那么井井有条、秩然有序。只是在购买一件999元的九件套时，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超市中的促销员坚持这是超值品，非要陪同一起到收银处结帐，大脸猫借口商品的颜色还有待选择拉着我匆匆地走开了；又逛了一会儿，估计整理箱里的商品已经足够装满一旅行包，大脸猫吩咐我一个人只管推着车子在商场里逛，她个人要去办一些事情，约莫五六分钟后，她怀中抱着那床九件套向我雍荣华贵地走来，我吃了一惊，不知道这姑娘哪来那么多钱付帐。大脸猫一边把九件套向整理箱中装一边嘴巴里念念有词，好象在说一些“斗得过”之类的话，我关心地问怎么了，她得意地说已经把九件套的促销员摆平了，我才意识到那床九件套她并没有付帐。
心里七上八下地推着车子在超市里乱转，象非洲草原上失去了方向感的野牛，不晓得大脸猫究竟要干什么。在那个过程中，大脸猫悄悄告诉我说超市中的货物一般只在贵重的商品上才装有防盗磁扣，价钱便宜些的都不会有；另外一些商品，比如说VCD、DVD之类的电器，因为不方便安装，所以根本就没有防盗装置，最受小偷们青睐。接着又告诉我说超市只在出口的收银处才装有与防盗磁扣相匹配的蜂鸣器，除了防盗磁扣，所有的商品一概不会引起蜂鸣器鸣叫，因此要想把旅行包安全地运出去，首先就要下掉任何一玫防盗磁扣。
眼见大脸猫说得这般振振有辞，我终于意识到她所言的游戏，就是要在这里偷东西。
大脸猫看出我脸色上的尴尬，行动上立即表现出与她年龄完全不相符合的冷静与成熟，她用手指在我的耳根上轻轻地弹了一下，乘我躲闪的机会她小声说道：“这里有监控器镜头，我们慢慢朝前走，你把脸上的表情放自然些。”
我咧了咧嘴巴，感觉到脸上皮笑肉没笑，为了掩饰，我复把上下嘴唇学鹦鹉一样撮起，大脸猫“扑哧”一声笑了；她把脑袋随意地歪在我的肩膀上，继续轻声说：“跟在我们身后的两个男人是超市里新来的便衣，你不要回头看，把车子一直向右拐，我有办法甩掉他们。”
按大脸猫指示的那样我把车子一直向右拐，拐了两个弯后，我们来到卖成衣的地方，大脸猫示意我把车子停靠在一根支撑屋顶的大柱子与货架之间，悄声说：“前面那个把手插在裤兜里的女子就是超市里的便衣，她会支开我们身后的两个人的，我现在开始装货，你站在车子后面不要动，眼睛只管瞄着那个便衣，她不动你就不动，她只要一走开，你立即就推起车子走，不要管我有没有装完，OK？”
我手心里全是汗，机械地回答说知道。抬起头朝前看，怎么都没有看到一个象大脸猫描述的那么一个女子，慌忙把车子朝前推，大脸猫一把拽住我，沉声吼道：“干什么你？”
我一惊，再抬头时，才看清楚我正站在一面大镜子前——那根柱子的四周都挂有镜子以方便买衣服的人试穿，大脸猫与小推车正卡在柱子与货架之间，我本能地想利用身体尽量地遮住大脸猫，没料到已经偏出了小推车好远，更由于紧张，竟然没看出眼前的那面镜子。
侧过身子从柱子与货架之间朝前看，果然看到一个身穿羊毛衫的女子正把双手插在裤袋里，她若无其事地站在过道正中央，醒目得象阳春三月的毛毛虫。
看着大脸猫疯狂地将商品往旅行包里塞，我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膛，时间早已静穆得象一丝棉花在密不透风的古堡里往下掉，又宛若噩梦里一个人爬上了悬崖等到想下去时却发现无处可以搁脚，此中滋味，压抑、惶恐、绝望，好象正坐在过山车里从顶点往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小推车晃了晃，我回过神来，看到大脸猫已经装好了包，整理箱已经撤去，小推车里只剩下一只鼓囊囊的硕大无比的旅行包，上面稀稀拉拉地搭遮着一些贱价的商品，大脸猫一脸的汗水，象古罗马战场上胜利凯旋的女英雄贞德。
心里装有吊桶似地推着车子朝前走，仿佛有无数个便衣就要从身后凶狠地扑上来，感到脚下真是步步荆棘。快到收银台的时候，大脸猫悄悄告诉给我一个收银员的号码，叫我一个人去排队买单。我急了，不顾一切地低声抗议道：“这一包东西叫我怎么买单？”
大脸猫轻声说：“不要怕，收银员是我们的人，我现在就去外面等你，相信我。”一边说话，她一边把遮在旅行包上的贱价商品全部取出来丢弃到收银台附近的回收篮里，然后从旁边的货架上拿出几瓶饮料与几块口香糖，嘱咐我就买这两样东西。
我眼睁睁地看着大脸猫绝尘而去，说实话，在那一瞬间，我连死的心都有。硬着头皮子跟随买单的队伍朝前挪，心里琢磨着就要逃跑的路线，一扭头，发现那个穿着羊毛衫的毛毛虫正站在我身后；我的脸皮立即“涮”地涨得通红，眼泪差一点就流了出来，心中顿时温暖得象有小狗在舔脚指头。稳定了情绪朝前走，一眼看到大脸猫已经亭亭地站在收银台外，她正举着右手对我轻频地挥动作，模样单纯得象一个刚从古墓里袅袅走出的小姑娘，对阳世里的种种善恶一尘不染。
临到我买单的时候，我把饮料与口香糖逐一地摆放到收银台上，大脸猫装出等了好久很有些累的样子从前面把小推车拉了出去，收银员睃了一眼，什么都没说，等我付完帐出来，哪里还有大脸猫与小推车的影子？
……
如此反复，有时候一天要进出超市五六趟之多，事先都由大脸猫将旅行包装在女式提包中背到超市里去。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本埠新闻，屏幕上正播着本市某大型超市里捉到小偷的种种画面，其中有假扮孕妇的，有穿着裙子在大腿内侧绑上布袋的，有专门在超市中调换顾客皮包的。。。。。。等等，偷窃的方式五花八门，却还没有罗列我与大脸猫所从事的这种勾当。新闻最后说本市的盗窃活动已经非常猖劂，仅仅从这一家超市统计，每个月大约都要丢失近五百万元的商品。
再见到大脸猫时，我把新闻上的事对她讲了，她不以为然地说：“我早知道了，就你还蒙在鼓里！你当我们做的这些事超市里不知道，其实超市里每个人都知道，只是大家都在偷，没人愿意捅破而已。”
我想起了那个毛毛虫，还有收银员，有点不解地问：“超市里每个月有这么多损失，老外如何负担得起？”
大脸猫宛尔一笑：“老外有什么损失！要说这做生意啊，外国人也算精到家了。他们先租中国人的房子，然后再把房子分成若干份转租给中国的厂家，进而利用他们先进的管理理念收取高额的管理费！我们偷来偷去，最终偷的还是中国人自己，吃亏倒霉的都是生产商品的厂家。”
我不服气地说：“外国人的管理毕竟有漏洞，不然我们也不会每次都如此顺利地得手。”
“那也叫漏洞？外国人在“逗你玩”咧！他们孤家寡人不远万里来我们这里做生意，靠的是什么？一不靠“天时”，二不靠“地利”，能靠的唯有“人和”，怎么个“人和”？就是要想尽办法把当地人都招拢到他们的超市里去，怎么个招拢法？哦，拿个大喇叭一吆喝大家就没命地跑来？没门。他们就是抓住中国人贪小利的弱点，让你吃一点、喝一点，胆子大的还可以拿一点，如此一来，岂不就聚集了人气？”
“那么在他们的超市里丢失了这么多物品，他们总要负一定的责任吧？！”
“有什么责任好负！我二姐原来就是超市的主管，这里面的猫腻她最清楚。超市里每卖出一百元钱，老外就根据合同从中提取相应的管理费，同时合同上并不写明每丢失一百元钱的商品老外要赔偿多少钱，这就是外国人的精明！你不服气这样的合同，就完全可以不进他们的超市，外国人才不在乎，现在全世界哪里还缺货源？所以说莫说每个月丢失五百万元的商品，即使每个月丢失一千万，对外国人的收入也毫发无损——除了营业额下降！”
我恍然大悟，萦绕在心中的困惑一个个破土而出，探出了脑袋打量眼前的世界，却是灰蒙蒙的一片，并没有被大太阳照耀得一片光明。于是意味索然地问：“超市里工作条件这么好，你二姐为什么不继续做呢？”
大脸猫哂然一笑，反问道：“她现在有车子有房子，又开了一家公司，自己给自己当老板难道不比给别人打工强？”
一个念头忽然闪耀到我的脑海中，我想到了那些从超市中偷出来商品的去向，似乎与温瑞芳的公司有着极大的联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从偷窃到销赃，该是一个多么精心策划的集团犯罪啊！
我用恐惧的眼光盯着大脸猫看，想看透她灵魂深处的真实想法，以验证我的猜测。在我的注视下，大脸猫变得不安起来，她压低了声音说：“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我们的生活里现在什么都不缺，一切应有尽有，我一个女孩子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拿双手捂住脸，上下**了几下，停了一会儿，我捉住大脸猫的双手恳切地说：“大脸猫，我们见好就收吧，你看看我们现在住的房子里，哪里还能装得下别的东西？以我说，今后十年都不用愁了，我们都好好地另找一份工作好吗？！”
大脸猫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象在敷衍又象似明白了些什么。
以后的时光，我尽量带着大脸猫远离超市，我们一起到省图书馆里办了借书证，又到珞珈山上的武汉大学办了听课证，还一起到武昌司门口的基督教堂里做弥撒……只是还没有勇气向温瑞芳辞职，心存侥幸地以为她的公司没有我想象的那般黑暗。
一天晚饭后，我和大脸猫要象往常一样到校园里散步，出门的时候，她递给我一张超市的购物小票说一起到超市里去退货。我打开购物小票一看，上面打印着两双“黑蚂蚁”牌的男式皮鞋及两条男式休闲裤，总金额为389元人民币，我傻头傻脑地问：“货呢？”
大脸猫眨巴着眼睛说：“在超市里呀！”
我不满地说：“又要下手了，这点东西也贪啊！”
大脸猫脸上闪耀着我很久没有看到的兴奋：“嫌少啊！我今天才看出来原来你是一个贪大不贪小的人！好了，现在有正合你胃口的事情要办了，你可别小看这张单子，它可是打开金库的金钥匙呢！”
我正义凛然地一口回绝：“要去你去，我不去。”
大脸猫摇晃着我的胳膊说：“好了好了，是我不对，不该说你贪不贪的，你是男子汉嘛，应该有抱负，将来当大官了，一沾上了贪字，就成贪官了，那多难为情！”
我缓和了脸色，放松语气开导她说：“偷与不偷是生活中的原则问题，你非要等到别人指着我们的脑袋说‘这是两个小偷’的时候才肯罢手吗？”
大脸猫气馁于我的固执，变了脸色咋唬道：“偷怎么了？耶，你非要逼着我把二姐的话学给你听，她说偷也是需要付出汗水付出智慧的，多少人想偷还找不到门路咧！”
“你那么听信你二姐的？！她是在组织我们犯罪，懂吗？”
“我知道这是在犯罪！可是在这个圈子里别人都偷了四五年了，大家一点事都没有，偏就你最孬不过！你更不知道吧，这里面还有官员、警察甚至是人民教师！”
我不相信地盯着大脸猫看，心想一个人撒起谎来真是没谱，古今中外的弥天大谎都应该源于这种幼稚女孩的信口开河。
大脸猫见震住了我，放松了神情深情款款地说：“你忘了我们才看的电影‘龙争虎斗’了？还有早些年周润发与张国荣主演的影片‘纵横四海’，哪一种精彩的生活里少得了偷？”
我怔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刘德华与郑秀文在珠宝店里偷戒指的珠联璧合，又想起周润发戴着大墨镜右手持枪左手抛烟的经典画面，禁不住神往地说：“我们怎么能与他们相比！”
“怎么不能相比！大不了都是贼！我现在下一个防盗磁扣约需十秒钟的时间，你就更快了，有时候连5秒钟都不要！我们就差不是大明星，可是在我的眼睛里，你偷东西的时候比任何一个明星都帅气！”
我的心被大脸猫称赞得一通舒泰，下意识地举起右手的食指与拇指，看着这两个指头上因为长期下防盗磁扣而磨砺生成的老茧，回想起往日里在超市中大显身手时的种种快意，觉得人生极乐至斯，纵使“蚤上虱”时迁再世也大不了只能如此，不禁叹了口气。杨朱说“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耳，为声色耳”，显然不够了，至少还要加上一句“为狂盗耳”。
大脸猫把我的食指拽到她的嘴唇边轻轻地吮吸着，我抬起左手抚摸着她的秀发，冲动地说：“随便你就是了！说实在的，我越来越觉得你象一个吸毒不能自拔的人，只有在偷东西的时候生命才会焕发出鲜活的神采！我说服不了你，倒总要被你牵着鼻子团团转，罢了，也许一切真的早就命中注定，今后的路只能硬起头皮跟着你朝前闯了，不是有人说过吗，生活就象被**，如果无力反抗，就闭上眼睛享受好了。”
大脸猫抱着我的右手食指不放，圆睁着眼睛扬起脸盯着我看，奇怪我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奇谈怪论，过了一会儿她幽幽地说：“我也不知道生活为什么会是这样，只是偷惯了东西，某一天忽然停下来，就觉得很不适应，总觉得生活里象少了一些东西！这些天我试着跟你跑了不少地方，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快乐，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要抛弃单纯的快乐而去拔山涉水寻找烦恼？”
我想起种种为人的大道理，眼瞅着这个城市宝贝欲言又止。
大脸猫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说：“你不愿意去装包，我已经跟二姐讲了，她说男人们都是这样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反正我也不了解别的男人……我心里也知道你是对的，知道你的抱负根本不在这里，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呀，真地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开始哽咽起来，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伤心抽泣。
我轻轻地拍着大脸猫的后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悲泣了一会儿，她抬起手背揩眼睛，松下来，手背上残留着一摊泪痕，象蒸笼刚被揭开似地腾腾地冒着热气。我用手指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笑笑地羞她，她抬起头破涕为笑道：“退货很安全，你退一次就知道了。”
跟随大脸猫进了超市，凭着手中的购物小票按图索骥，不到十分钟已将裤子与鞋子找到，大脸猫肩上挎着一个女式背包，背包的拉链就在腋下，那些衣服与鞋子被下了防盗磁扣后，她只须面对任何一面墙就可以将手中的物品从容装入，身手敏捷得如耍儿戏。
走出超市的时候，再也用不着装模作样地买一些小商品去掩饰，下了防盗磁扣的裤子与鞋子根本不会引起任何反应；出口处的保安每看到象大脸猫这样的美眉姗姗走来，迷乱的意识里行注目礼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怀疑到她美丽容貌下遮掩的真实？
退货最简单，在超市的大厅里有专门的服务台，顾客只需要凭购物小票与商品就可以无条件退货，至于贵重物品比如一百元以上的鞋子要找促销员签字，那就是例行公事了。我算了一下，从进超市到出超市，前后不足三十分钟的时间，389元散发着浓浓香气的人民币已经紧紧地攥在大脸猫的手中。
走出超市后，大脸猫吩咐我去超市的肯德基里买香酥鸡翅，等我买好食物出来，看到她正站在超市大门口与一个中年男人笑嘻嘻地说着什么；我还没有奔过去，她已经身轻如燕地朝我飞过来，一见面，她把一张崭新的购物小票“啪”地一声贴在我的手心里，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衣服鞋子什么的，总计有300元左右，大脸猫豪气干云地说赏给你。
再走进肯德基里找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大脸猫一边吃鸡翅，一边紧紧地盯着每一个走出超市的购物者。每看到有提着衣服与鞋子的顾客出来，她就事先跑到超市大门口等着，等那人一出超市，她便笑逐颜开地向别人讨要购物小票，一般的人都会问她要购物小票干什么，她就借口说要开发票，人们在这样时尚的女孩面前都不怎么警惕，通常会把购物小票大方地递给她。
一个晚上下来，大脸猫手上已经有了一千六百多元的购物小票。随后，我与她反反复复地进了几趟超市，将购物小票上的商品全部装了出来，为了不引起退货处服务员的怀疑，她叫我单独去退了三百元钱。
第二天，算准了退货处服务员的交接班时间，在一个小时之内，我们两人分四次退了一千三百多元钱。
武汉的超市有何其多！以前装旅行包的时候，少不了要请超市里的人帮忙、配合，现在学会了退货，完全可以放开手脚恣意单干。我们乐此不疲地周旋在各个超市里疯狂作案，收获最大的一天，竟然退换了五千多元钱！
金钱到手得如此容易，令人怀疑生活是不是真实的。我们在武昌最好的楼盘里预订了房产，又各自买了助动车以车代步，每听说哪里有好吃的美味，路程再远也会开着车去品尝或是大快朵姬，日子张扬得象从天上凭空掉下来两个纨绔子弟。
这天下午一同到汉口的一家超市里“闲逛”，正碰到超市里请了时装模特做现场促销，狭窄的T型台上，模特们搔首弄姿，摇髋摆臀，花枝招展得令男人们暗恨不能化身为更衣室里的天花板；T型台下人头攒动，不断有人大声喝采，也有人张开了嘴巴忘了喝采，哈拉子南美蜥蜴刚吃了死牛肉似地流了一颈子。
我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过模特，心里真替她们的表演叫好，大脸猫陪我看了一会儿，转身要走，我心里很舍不得走，拽着她的胳膊不放。大脸猫悄悄说等办完了事再看吧，我反对说我们的那点小事随时都可以办好，这样的好节目一错过就没有了。大脸猫没有吭声，又陪我看了一会儿，她扭头就走，我一把没抓住，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挤到人群外面去了。我悻悻地正要离去，T型台上突然款款走出来两个外国女模特，无一例外地穿着三点式内衣，主持人大声介绍说一个法国的，一个俄罗斯的，人群里立即噼噼叭叭地响起了掌声，我一时呆在原地，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跑到眼睛里，再也挪不动脚步。
两名外国女模特在T型台上商量好了似地各展所长。法国女模特的胸大，所以她的双手一直象把玩着地球仪似地在两只**上搓来揉去，仿佛那件质料绝佳的内衣里正滚动着两只烫手山芋；她那金黄色的披肩发麦穗似地左晃右荡，衬托得一对浅蓝色的眼瞳缥缈玄虚，正隔着亚欧大陆迷乱地寻找多瑙河似的；胸前那条深深的乳沟象马里亚纳海沟里正在发情的珊瑚树一张一翕，看得男人的心坎里既想拿手指去轻轻拔弄，又想把脑袋探进去看个究竟。
俄罗斯的女模特就不那么专注于气质了，她在T型台上讲究的是奔放，举手投足间把白晰的臀部当成了说书人手中的道具，那**时而象一把戒尺紧绷坚挺，时而又象一把小扇舒缓松垮，有时还要弯弯腰把它翘得象书案上凸起的惊堂木，有时更要把纤纤细指沿着内衣边沿慢慢地向深处滑动，看得所有的男人都止不住要做南美蜥蜴时，她却突然停住了手，关键时候宛若说书人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一转身，那纤手早已离开了是非之地，惹得人群里一阵紊乱、一片哂然、一摊嘲骂。
吞了几口口水我才回过神来，想起了大脸猫，急忙打她手机，她说正在超市大门外，叫我赶紧过去。风风火火地赶到超市门口，见到她正倚在超市广场的栏杆上晒太阳，远远地望着我笑，那一刻我真觉得她美丽至极！同时也替自己感到无地自容！见了面，她说事情已经办妥了，东西都存在服务台，并随手递给我一块取货牌叫我去取货。
取了货出来，看到大脸猫已经鱼游到广场的另一角，那个方向正是我们乘车回家的方向。我心中惴惴不安，为刚才在超市里的自私深深懊悔，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应该如何逗她开心，应该如何使她深信外国女人在中国男人的眼睛里多么下流……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有四个男人分别扑上来扭住我们俩。
推推攘攘地进了超市保安室，一个小个子便衣正疯狗一样地在里面团团转，他语无伦次地一再问一个超市清洁工、所举报的女贼是不是就是眼前的这一个。那清洁工瘪了瘪嘴巴了不起地大声嚷道：“好猖狂的女贼哟，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大胆的列！烧成灰我也认得！”
我“呼”地挣了一下，立即被四只手按住，挣扎着大声质问道：“你可要看清楚哟，你们凭什么抓我们？！”
那个小个子气急败坏地指着我的鼻子咆哮道：“我九点钟就开始注意到你了，跟了你一整天，午饭到现在还没有顾得吃，终于把你捉到了！”
实际上我与大脸猫都是下午才来的，换了别的场合这样被人冤枉，我早就不顾一切地打他大嘴巴了。可是双手被人扭着，我盛怒道：“胡说！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上午来过这里？快放开我，我要控告你们！”
有人在背后踢了我一脚，又打了我几巴掌，大脸猫见他们动手打人，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护我，立即有两个保安如狼似虎地拖住她，我声嘶力竭地喊道：“放开她，快放开她，我女友有身孕！”
那帮人立即松了手，有人喊了个女保安进来吩咐她带大脸猫去尿检。然后这帮人就轮流对我严加讯问，我自恃当天的确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看表演，始终与他们据“理”力争，他们又调出当天的超市录像，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问题，于是不再动粗。早有人把我取出的商品核实了价格，有八百多元，按“治安处罚条例”上规定的超过四百元的商品被盗就可以送警，他们打电话叫来了派出所的警察。
一进派出所，我的钱包手机等随手物品都被警察管制起来，手上也被戴上了铁铐，一个胖胖的年轻警员负责看管我，他把双腿翘到桌子上把大檐帽拉低遮住眼睛，自得其乐地玩起了手机短信。一会儿过后，一个长得象濮存昕的便衣警员威严地走了进来，他手上拿着一份表格，上上下下打量我；我偷偷地瞥了一眼那份表格，天啊，竟然是从电脑里调出的我的个人档案。我深深地埋下了头，脸上阵阵滚烫，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濮存昕”落坐以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录本，拿笔在上面写字，笔里没有水，他把笔举到嘴巴下呵了呵气再写，仍然没有水，坐在旁边的“手机短信”笑了，起身出去帮他找笔。
这时候一个男人鬼哭狼嚎般地钻了进来，门外挤满了一群人，其中有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正一脸泪痕地向大家控诉着什么，一边把颈脖上的一圈新鲜伤痕展示给大家看，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说决不能姑息这种在马路上专抢女性项链的变态强盗、逮着了就狠狠地打打死为止……
“濮存昕”从腰间摘下一幅手铐将“变态强盗”铐到桌子腿上，使出“少奶杀‘手’”横直打了那人两大嘴巴，门外的人见警察在主持公道，声音渐渐地暗了下去。那强盗一直被门外的一群人折磨得欲鬼欲死，现在能活着被铐到桌子腿上，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逍遥，他一**坐到地上，神情庆幸得不象是一个强盗被抓、倒象一个从火山口的岩浆里幸运逃生的人。
“濮存昕”摇晃着膀子到门口去疏散那些为看热闹而恋恋不舍离去的人们，这间隙“变态强盗”已经熟悉了环境，看到我愁眉苦脸地象个蔫地瓜，他伸出脚碰了碰我。我象被“**”病人当面打了喷嚏似地恐惧地躲让，他呵呵一笑：“怕什么！能关在这里，说明犯的都是小事，嘴要硬啊！”
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害怕会被他利用。
“记着啊，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我心里一阵感动，以为碰到了专门在背后帮助我、如今正使“苦肉计”的圈内人。拿热切的目光去征询，他却并不配合，没有象理想中的那样颇含深义地点头暗示。倒是因为被我盯得紧了，他才极不自然地说：“我三进宫了！干我们这行的最讲究忠义，大家你偷我盗，将来总要在号子里称兄道弟的，今天算是我们结了福缘！”
我呸，搞了半天，原来如此！可是仔细一想，又不知究竟是在呸别人还是呸自己。
“濮存昕”再进到审讯室时，身上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他接听电话的言语很独特，一直都是“嗯”“啊”“哎”等语气词，我们这些嫌疑犯无疑都在竖起耳朵偷听，可是智商再高出十倍，也绝对猜不出他究竟在跟别人交流什么。未了，他从“手机短信”那里接过笔，威严地讯问我说：“好好想一想，你‘会’回答我的问题撒？”
“变态强盗”看出了门道似地对我挤了挤眼睛。我大学期间看过不少港台警匪片，对“濮存昕”的这句问话可谓是心领神会，再说他特别强调了一个“会”字，又把通常的“交待”问题说成是“回答”问题，再要是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就真是驴脑袋死有余辜了。
“濮存昕”一边问我一边答，对答如流中我把自己粉饰得一片清白，就差不能变成于谦笔下的石灰永留清白于人间；同时，身心上所遭受的“冤屈”也竹筒倒豆子似地直追窦娥，可惜时令已经过了六月、离下冬雪的日子也还早，所以还不能拿自然界的奇观来彰显。
从审讯室里走出之前，我拍了拍“变态强盗”的肩膀，心里默默地祝他好运。出了门，一眼望见长长的走廊尽头、大脸猫正象一团烛台上跳跃的火焰般对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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