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贰•缘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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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楼叠阙烟丛丛,红墙锁春动。
依稀鸳影滞泊中,那夜瓢泼染湿彩翼重。
美玉璧颜仍如故,入梦无余处。
若识浮华已难复,孰人音容颦笑心底驻。

秋日素来萧燥,此年却逢阴雨,连日不衰。苏小妩自外小跑着归至栖处,素衣已教雨水浸作靛彩。厢中已有数名婢女聚于塌前,见苏小妩入门,纷纷止语看去,少顷谧意,苏小妩略窘,敛面促行至镜前席下,随手摆弄起梳物,其余几人便也不睬她,兀自闲聊开来。
檐外雨势更甚,房中虽窒闷,相较室外潮意总归好出几许,苏小妩捡了些绢物翻看,意在不顾她人所语,却仍是不由向那几人所聚处细致闻去。房中几名婢女皆与苏小妩入宫时日相仿,如今足了年岁将放出宫,自然欣喜难掩,闲时便常在商议凑份雇车马归乡事宜。每逢此景,苏小妩便满腹惆怅,数来入宫将十载,本是冒名秀女图一容身之所,光景如梭,现今离了这朱墙深深,竟不知当归何处。
雨意未见衰,房中宫人谈妥筹款一事,皆甚欢,索性谈起各自故土乡人。苏小妩更添酸楚,难辨所措时,闻外廊步声疾来。
缘衣人未入,声已至:“方才春禧殿那儿管事的嬷嬷还念叨着无人差使,我说怎么冷清得很,都在这儿藏着呢。”
室中又是一静,婢女中其一喃道:“这大雨天的,也得不了片刻闲暇。”
又一人扬声道:“好个缘衣,近来德主子宠着,越发不把人搁眼里了,论时日,我们可比你在这宫里待得长!”
余下几人随即附和。
缘衣拢眉巧笑,缓声道:“这儿不是姑姑便是姐姐,缘衣哪敢没大没小,仅是春禧殿那儿再没人过去,嬷嬷怕是要责罚,缘衣也是怕耽搁了差事。”
“这话总算能入耳,罢了罢了。”那宫女得了台阶便也识得抬举,招呼着其余几人陆续离了屋子。
苏小妩舒了口气,起身将窗掩好,缘衣于塌沿席下,怨道:“这雨不知得下到几时,窒闷得很。”
“皇上出巡当回了罢。”苏小妩立于几侧,拨弄杯物叮咚作响。
“姑姑今儿又去坤宁宫那儿看雨了?”缘衣询道。
苏小妩颔首。
缘衣不解道:“姑姑变了,分明是爱耍爱笑的性子,近来却静得怕人。”
“是么。”苏小妩恍惚一笑。
缘衣接着道:“原本逢雨,姑姑若无职,便同缘衣于房中说笑,现今却总独个儿到坤宁宫去,小贵子见着几回,说姑姑什么也不做,仅是坐那儿发怔呢。”
“说是近来,实则已有两载。”苏小妩以指侧抚弄杯皿,道:“两年前太子爷遭废黜,我随主子赴五台山静养,遇见个人,打那以后,便养成了这看雨的癖好。”
苏小妩想,郭络罗氏一袭白裙,寺中观雨的模样,她怕是难自心间抹去了。那夜闻悉的一段过往轻易于苏小妩脑中烙下深印,滂沱亦无从涤洗,反倒令她于回廊长阶中久久独席,凭空追溯多年以前的秋夜,八阿哥那一次年少的邂逅。那场相遇本与她毫无关联,她却总是联想到那个晴日,他拾起纸鸳,她看得痴迷,竟全然未觉,他望住她的神情,仿佛时隔多年,重现了某一次遥远的初见。
苏小妩抬袖拂去眼隅几抹晶莹。
缘衣见状,沉默半晌,而后低声询道:“有些话,缘衣一直不敢问。”
“旦问无妨。”苏小妩浅笑道:“这么些年,我信得过你,有些事虽未同你说,亦未曾隐瞒,想来你也看在眼里。”
缘衣抿了抿唇,望住苏小妩,道:“姑姑与其在这宫里受气,何不求八爷收姑姑入府?”
苏小妩轻叹一声,苦笑道:“侯门深似海,不比这宫里舒坦多少罢。”
缘衣又道:“既是如此,内务府那儿允了足岁宫女年后出宫,姑姑为何不见欢愉,反倒愁眉不展?离了宫门侯府,还乡与亲人团聚,不正是宫人所盼?”
苏小妩垂下目去,不忍与缘衣四目相对。她既无来处,便无处可归,无乡可返。秦柔身在雍王府,虽坦言愿为她寻落脚之处,她却忧与八阿哥,十四阿哥一番纠缠必惹四阿哥疑度,如是无处安身不说,许将牵累秦柔。苏小妩打定主意不以雍王府为栖所,想自己当初入宫迫不得已,眼下离了宫竟难觅他所。
“缘衣就不明白,当初姑姑为八爷与十四爷断了往来,于主子跟前也失了宠,为何又不愿入八爷府中?”
“不是不愿。”苏小妩眸中晶莹,柔声吟道:“君心有吾,前路多舛,亦在所不惜;君心有吾,却非吾,吾乃孰人之影,则相守无望;君心无吾,吾心却有君,故此间难断。”
缘衣不再语。
苏小妩倚住窗框,闻得屋外雨声似有所敛。

十余日逾去,康熙返京,归宫后即下旨称皇八子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密行险奸,揽权谋位,遭惩戒后仍不见悔改,听奸人之言,大背臣道,曾有谋害二阿哥之举,康熙顾念父子之情,赦之,未料其歹意更甚,竟献将毙之鹰,意在蛊害康熙,如是行径于忠于孝皆所不容。遂下诏令八阿哥禁足府中,未获传召不得擅自入宫,并削减其俸银米饷,命其潜心思过,不得再参朝事。
获悉八阿哥遭禁,苏小妩脑中轰然一响,霎时间茫然一片,情思愁绪,来路归途,皆无从顾及,仅是魔怔了一般弃了差事夺门而出,惹得共事宫女无不惊诧。苏小妩全然不睬管事嬷嬷在后厉声喝斥,径直向外奔去,那老嬷嬷又惊又怒,一面颤着指喊着“反了反了”,一面要室中婢女去寻侍卫来。
苏小妩仅忆得史中八阿哥自二废太子后境遇便日渐萧然,雍正继位后先假意重用,后削其爵位,夺其名号,令其含冤蒙辱至死。数年来她心忧难却,便是惧见八阿哥日后造化所弄,落泊坎坷之景,未料此番巡视竟事关重大,康熙亦竟如此决绝,她不寒而栗。


苏小妩自长春宫出,经翊坤宫,出坤宁门,自御花园中过时,于一处花庭假山前驻步。时节正值秋浓,园中杏黄枫绯,早已不见春日绮意。此时天色再阴,隐隐沉雷尚未响彻,晦雨骤然倾盆,浇得举园秋菲尽显凄华。蓦地,浊泪自眸中滚落,须臾间同雨水一并蓄势,苏小妩颜中皆湿,木然仰面向空中望去,只见暗云翻涌,她痴恋多年的那一抹蝶影仿佛生生教雨水涤去了踪迹,如同那难作复返的晴日般,至此与她缘散。
苏小妩屹于庭前抽泣不止,忽闻靴底踩踏积水之声渐近,似是巡园侍卫,苏小妩惊醒一般回过神来,避开那步子渐近处,绕道向万春亭处疾步行去。雨势渐强,苏小妩衣衫尽湿,鬟髻不堪湿发沉重,于肩头散落开来,额前乌发贴上眼敛,险些阻去视线,她脑中仍旧似有纷乱,却又仍是一片霎白,任由裙褂湿重绊缓了步伐,仅想着要与八阿哥一见。即便顺贞门处将有侍卫阻之,神武门处更有护君驻队,她想方才擅离职守,冲撞管事,已是有过,索性义无反顾,许能自道道红墙中逃出。
此间究竟无畏或是恍惚,已无从分辨。
苏小妩一路踉跄,近钦安殿时膝下失稳,一只鞋脱了脚,她俯身去拾,抬起目来又教数丈前的一双身影滞住了步子。

雨势磅礴,苍穹阴霍,四境茫茫,殿宇隐于霭间,唯轮影依稀可见。遥处石阶宛若通天幽径,其上男子身形清瘦,青衣似烟尘,仅侧颜足已牵得浮世生涟。乍望去,疑是仙家良人,细辨之,方觉眉结哀惋,隐有恨意,实非脱俗之相。其畔女子执褚伞,杏衫碧裙,亭亭静立,素衣难掩雍容姿,本生得绮丽,却全无嚣艳之感。
殿前两人,正是八阿哥与八福晋郭络罗氏。
苏小妩立于远处,自墙侧向两人望去。只见郭络罗氏伸袖搀八阿哥自殿阶行下,八阿哥颓然垂首,面无血色。郭络罗氏神色温存,目中流光盈盈,却非悲非亢,似是爱怜,亦透出些许释然之意。苏小妩甚感莫名,忽见八阿哥反身挣离郭络罗氏,扬手将纸伞拨落,二人静立于雨幕之中。良久无言,其间仅闻雨声,光阴似亦在此驻留。苏小妩自视决然,此间却踌躇不前,犹疑时,蓦见郭络罗氏拥住八阿哥双肩,二人遂跌坐于石阶之上,八阿哥扬首,目中游离须臾间溶作满面凄苦,而后将一脸愁倦埋入郭络罗氏襟前。她轻抚他耳际,喃喃数语后颔起双目,似有泪自笑靥中溅起。
那笑颜宛若绝世般,将苏小妩双目刺得生疼,她迈开步子,失魂落魄般往与二人相背处缓缓行去,途中再不敢回首看去。只因身后景致太过动人,美得再无处容下她。

甬道虽长,十年所行皆不及此日。
苏小妩如遇迷途般徘徊,倾盆雨外,不闻它响,直至脚下不稳,身子随之向前倾去,眼前一暗,接着便是一声沉响,令她周身疼痛。她伏身雨中,无从分辨是否有步声自远处来,仅是隐隐闻得耳畔雨声有异,哃哃响动,似在敲击伞面。
……

苏小妩起身时,只感浑身乏力,额前与掌心皆隐热难耐,脑中隆隆作响。忆起自己失足雨中一幕,方才感眼下置身暖塌甚为蹊跷。环视四下,方知身处一雅致厢室,房内幽幽檀香,外室窗微启,窗外雨已歇去,似有雀鸣。
疑惑时,闻房外步声渐近,而后一纤弱女音道:“给爷请安,那姑娘似是还未醒呢。”
而后一男子道:“睡了一整日,滴水未进,当备些清淡膳食,待她醒了便送来罢。”
那婢女应声退下。
苏小妩微蹙了眉,感那男子音色与这厢室陈设皆似曾相识,方才悟得正身处浮云寮中,那男子推了门进来,竟是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于外室几侧席下,兀自添了茶,道:“昨儿个请大夫瞧过,是伤风。”
苏小妩似有所误,道:“昨日奴婢在雨里……”
“你倒记得。”十四阿哥道:“离职擅闯,管事的嬷嬷谙达,巡园守门的护军,谁也阻不下你,胆倒是越来越大。”
苏小妩垂下首去,半晌才喃道:“主子若是动了气,奴婢受罚便是。”
十四阿哥哼笑一声,道:“你昨日那么一闹,罪可不小,当交由内务府惩办。我听说你年后便可放出宫去,眼下怕是难了。”
“也罢。”苏小妩恍惚一笑,道:“如是一来,亦无须烦忧出宫后当作何打算。”
“你倒愿意留在宫里?”十四阿哥询道。
“不愿。”苏小妩言毕,将脸埋入膝间。
十四阿哥叹道:“你这丫头,如何成了这魂不守舍的模样?”
苏小妩胸中酸楚,再涌出泪来。十四阿哥见状,移步至塌前席下,伸手将苏小妩耳侧乱发捋了捋,道:“如今八哥自身难顾,怕是无从纳你入府了。”
“奴婢明白。”苏小妩倚了床帏,目晗倦意,道:“即便未有毙鹰一事,奴婢亦无入府之想,八爷有福晋一人已足矣。”
十四阿哥闻之,略作沉默,后道:“明日入宫,我便去同额娘要了你。”
苏小妩一惊,怔怔向十四阿哥看去,唇启欲言,却见十四阿哥已然起身要向外行去,她伸手拉住他袖末,他轻扬了扬手,将之抽离,径直步出厢室。
“塌前那样东西,是八哥差人交予你的。”十四语落,步伐渐远。
苏小妩侧目看向塌畔檀木小几,其上所陈竟是一只纸鸳。

蝶形。
紫翼。
绳轴已断。

他将她托付他人。
或许从此不再照面。

苏小妩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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