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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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中良自见到狄杀就奇怪,为什么对童四爷忠心如此?
这像是讥讽,狄杀看着这个在中国长大的美国人,心中的愤恨忽然都消失不见。
不是对什么人的忠心,而是童四爷身边有一份牵挂,一份无法断缺的牵挂。
他就像是一只风筝,无论飞得多高多远,只有童四爷把那根线轻轻地一拉,他的心他的身就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来。
狄杀以为在长山客栈那片密林外见到从南京归来的霍忌,他心中的牵挂就会断缺,他的脚步也将停留,不再追逐。
可是风筝终究是风筝,不是小鸟,更不是秃鹰。
他此刻还是来到了上海滩。
他常常自我安慰,上海滩只不过是一个冒险家喜欢的乐园,而他便是众多冒险家之一。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无法入眠时,他就会清醒地明白,他并不喜欢冒险,甚至有几分讨厌。
尽管如此,他讨厌,可是他的生活却没有一天不是在冒险。
人生的事本就是无奈,除了面对,避免似乎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不可能存在的。
开始,是为道长的养育之恩。
可道长死后,他却未有退却的想法。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因为牵挂,因为牵他的线在童四爷手里。
那个白衣飘飘,秀眉入鬓的女人已经把他彻底锁在了江湖。
对这个女人,他的情感是奇怪的。
深深爱着,却是痛苦大于幸福。
每当看到她的身体,每当想起她的身体,她的每一个举止,一频一笑,都让他痛苦着并快乐着。
他不能像别的男人那样,身心俱爱,他能爱的只有他的精神。
而现实中的所有人的爱情,都不可能只有一个方面,缺一就是不完整。
可能令他欣慰的就是出现了一个霍忌,可是这个令他欣慰的现实让他心碎。
他对霍忌竟也有一份爱,一份奇怪的爱,前无古人尝试的爱。
这种奇特的爱缓解了他的痛苦,尽管他一出生其实就注定了痛苦,可是……
却也感到欣慰。
三天已过,他答应杜弃在这里等待三天的期限已过。
过去了,他却犹豫。
想见她,却又不敢去见。狄杀的内心很矛盾。
千里迢迢赶到上海滩为的就是见她一面,可当快要见到她美丽的容颜时他却失去了相见的勇气。
深夜,睡眠的最佳时机,许多人都在这个时刻躺在舒服的床上,可是他却没有一丝睡意,也没有躺在床上。陈中良的呼噜声与狄杀默默坐在黑暗中的姿势形成鲜明的对比。
失眠虽不是一件好事,可却也不是没有一点益处。
现在,狄杀就看到了两个人,而且还听到他们的脚步,沉稳而有力,似乎每一步都用了很大的力气。
霍天弃一直是在夜间活动的,夜不仅可以掩盖他的脸,更可以掩盖他所做的事。
霍天弃不想看见一点阳光,因为阳光会让许多人看清他的脸,他的脸虽然会给人恐怖,但是给更多的感觉却是丑陋。
这对一个曾经英俊过的人来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尽管深夜,他还是把那顶黑色的礼帽低低地向下压,掩住了他的眼睛和眉毛。他的衣服也是黑色的,竖起的领子把他的左脸和右脸也遮掩,只留一具笔直的鼻子在外端。
黑色的礼帽,黑色的衣服,黑色的夜,使得霍天弃就像是一个幽灵。
杜弃就跟着这个幽灵行走。
霍天弃忽然止步,杜弃有脚步也嘎然而止。
霍天弃回头,盯着杜弃,忽然问道:“你为什么停下?”
杜弃道:“因为你停下了。”
两人的关系似乎在这短短的几天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杜弃对霍天弃的话不再像以前那么唯首是从,而是有了自己的看法、想法。
刚才他停下并不是因为霍天弃猛然停下而生出什么对这个幽灵般人物的警惕,也不是什么心有灵犀的感应,而是他看到了狄杀的小屋,想对狄杀说几句话。
此刻,霍天弃也是因为这个小屋而停了下来。
杜弃的这一举动,明显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做法。
霍天弃不能容忍这种行为,这种行为对他来说就是大逆不道、罪不容恕。
气氛忽然变得很紧张,只是这种紧张没有人感觉出来,显得微乎其微,似乎不存在一般。
非常奇怪的局面。
杜弃的一切都是霍天弃给的,可是他对霍天弃似乎并没有多少情分。
霍天弃对杜弃似乎也没有什么感情成分。杜弃的用途在从小就被霍天弃定为杀手。
他也经常对杜弃说这么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最不应该有的就是“情”。
这是所有杀手应该具备的一个条件,这个具备过于残忍,因为人这一辈子,只有“情”才是最重要的。
最奇怪的是他们虽然已经相互间已经存在隔阂,可是相互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应该说霍天弃没有要杜弃离开他的意思。
与狼共舞。
可是谁又是真正的狼呢?
可能两个都是狼。
霍天弃的目光移向狄杀的小屋,黑漆漆的看不清。
可是狄杀在里面却可以看到影绰而奇怪的画面。
杜弃的眼睛也转向小屋。
狄杀轻轻地咳嗽起来,他本不想咳嗽,可是这种疾病比江湖的风涌都难能控制。
他已经忍了好久,至少在这两个人走之前,不会发出一丝他还没有睡觉的信号。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两个人会停留在这里不走。
狄杀推开了小屋的门,他的身影也出现在了村庄的尽头。
不远处涛声拍岸,掩没了他们的呼息,可是却掩没不掉他们的心跳。
狄杀淡淡道:“有事么?”
霍天弃盯着狄杀,似乎在寻找什么,好久问道:“你为什么不睡觉?”
狄杀抬头,眼睛里的忧郁之色更浓,他不是不睡觉,而是睡不着觉。
霍天弃忽然道:“你是第二个敢不回答我话的人。”言语中流露的自大与狂妄,让每一个听来不是十分舒服。可能他这种口气对别的人也许会有效,会让别人感到可怕。
可是狄杀不是别人,他眉毛轻挑,有丝缕的笑意,因为这个人的话比较有趣。他深深地呼吸,淡淡道:“难道你问出的每一句话都得有人回答么?”
霍天弃缓缓点头,那双明亮的眼睛却紧紧盯着狄杀,似乎随时准备要将这个人击碎。
狄杀道:“你这个人太奇怪了。”
霍天弃道:“你也很奇怪。”
狄杀看看静默不说话的杜弃,忽然道:“我想知道第一个不回答你话的人。”
霍天弃回头,眼睛的冰冷固定在了杜弃身上。
狄杀淡淡笑道:“我知道了。”
霍天弃道:“你不应该笑。”
狄杀苦涩道:“有时候笑其实是痛苦的流露。”
霍天弃道:“人最不应该的就是把心里的东西流露出来。”
狄杀迷着眼睛,他想看清楚霍天弃,他还没有看见过说这样话的这张脸,不免有一点好奇。
他看到的只是黑暗,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突兀的鼻子,非常醒目。
狄杀的脸忽然变得很奇怪,声音也变了,带着一点恨意,道:“你就是那个杀害道长的人。而且还在困扰着童四爷和她……”后面的声音他渐渐发出来了,她是他幸福的源泉,也是他痛苦的起点。
霍天弃的声音很干脆:“不错。”
狄杀道:“看来我们之间总会有一个人会死。”
霍天弃目光收缩,道:“你一定会死。”
狄杀的长袍轻轻舞动,似乎对这句话厌恶之极。
霍天弃的脚步充满力量,每一步都似乎侵入了很大的力,他一步步向狄杀走去。
这时,杜弃忽然道:“他不能死。”
霍天弃脸色一变,“他不能死”的另一种意思,就是他得死。他心里虽然愤怒到了极点,可是他却一动不动。
他想听杜弃的原因或者说等杜弃的出手,如果狄杀不能死,而杜弃又没有原因的话,他一定会出手,因为不出手,狄杀肯定会死在这里。
杜弃没有出手,他的声音说不出的冷漠:“他是霍忌的朋友。”
霍天弃愣住,然后像幽灵一样向远处的黑暗走去,向黑暗中的霓虹灯走去。
留下奇怪脸色的狄杀。
“他是霍忌的朋友。”
七个字,没有什么希奇之处,可是霍天弃却悄无声息地走了,而且走的不留痕迹,也没有什么不情愿。狄杀怔着,想着,忽然觉得这个人和霍忌可能有一种很奇怪的关系。
而且这种关系不仅让霍天弃没有对他下手,而且隐隐让他不安,他觉得他对霍天弃好像也不能出手。
狄杀喃喃道:“人生的烦恼已经太多,我何必又要多添烦恼呢!”
他抬头盯着天空,神情说不清的萧瑟。
天空很是阴暗,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又落下一场飘泼大雨。

他倚着门栏,凉爽的晚风吹拂着,吹动他的刺红色长袍,也吹动着他的心。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回头看躺在床上的陈中良。
“你其实已经醒了。”
柔软无力的声音,似乎没有吃饭,其实他只是不想开口而已,既然开了,又不想用多余的一点力,让能听到的人听到即可。似乎现在对这个身有疾病的多情汉子,说话也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
陈中良睁开了眼睛,道:“你怎么知道我已经醒了?”
狄杀轻轻咳嗽着走向远处的霓虹灯,能不去说话的时候,他尽量少去说话。
陈中良愣了一阵,然后起身向狄杀追去。
狄杀不急不徐地走着,陈中良虽就在他的左右,可是总看着他的身影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疲倦,明明已经厌倦,却偏偏又走不出去。
他的刀在他的手中,在那轮马上就要沦落沉云之下的那轮清月闪着一丝淡淡的光芒。
不知不觉他看见了灯光,许多灯光,五彩缤纷,他怔了一怔,然后把手中的刀藏到身上,他不想找不必要的麻烦。
他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一个城市,他的脚步不自禁放慢了,整个城市就像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五彩缤纷的灯光镀在黑色的路上,使得路也变得华丽而柔美。如果永远走在这样的路上,那永远是一种骄傲,一种别人无法体会的自豪。如果在这样一条街上跺跺脚会听到别人的佩服时,那是什么样一种感觉?
他的思想似乎有些飘浮,只是一瞬间,那种对这里的好感全失。
他轻轻咳嗽几声,这些眼前的美好华丽似乎都消失不见一般。他再也没有抬头看那圆形的穹顶,尖形的高塔。对他来说,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妄,只有看到那张高贵如仙子的脸,才让他觉得那才是永远。
陈中良忽然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尖形高塔,道:“教堂。”
狄杀愣了一愣,道:“什么意思?”
陈中良在胸前划着十字,道:“万能的上帝,宽恕这个无知的小子吧!”
狄杀眼睛里光芒闪动,饶有兴趣地打量那座穹顶略呈弧形,可是偏偏在最顶端是一个高高的尖塔。他没有见过这种建筑风格,带着一点异域的味道。相同的是,有着像千年古刹那里才有的庄严、肃穆,只是没有敲钟声,木鱼声,及诵念佛经,梵音入耳的传唱声。隐隐传来的是一个男中音,像陈中良这样说着“万能的上帝……”之类。
狄杀笑了笑,道:“这便是你的家吧!”
陈中良道:“这不是我的家,是所有人的家,一切有错的,一切有罪的,来到这里,便成为一张白纸。你过去的一切主会宽恕你,你未知的一切主会指引你……”
狄杀哼了一声,道:“人向来都是由人来指引的,本来人应该是由自己指引自己的。我一直相信,可是直到遇到……”
他看看陈中良,发现他不是说这些话的人。
陈中良道:“要不要进去看看?”
狄杀点点头,道:“像你这样有自己的信仰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的脚步忽然停下,犹豫半晌,道:“通过这些天的相处,我知道你的心其实很真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帮童四爷,可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和他这种人交往……”
陈中良奇怪地看了一眼狄杀,因为他觉得这句话不像是狄杀说的。待他想问一下狄杀为什么时。狄杀的脚步已经踏上白色的台阶,还未进去,已经看到里面的灯光。
狄杀忽然愣住,表情古怪,看着里面的无数闪着火苗的白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飘动的白布,不时从角落飞出的鸽子。
他疑惑着,猛然想起了义庄的那个内堂。他突然放松的身体忽然紧绷,陈中良也被吓了一跳,因为狄杀在无意间的防备,同时也施放出一股令人畏惧的杀气。
陈中良小声问道:“怎么了?”
狄杀怔了一怔,看看那个壁画上模糊不清的一个捆在十字架上的男人,淡淡道:“没什么。”只是他心里在叹气,喃喃:“白色的蜡烛,低垂的白幔……不同的地方用上这些相同的东西却营造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义庄的诡异,这里的祥和。
他背着手,静静地看着壁画上的人,道:“他就是能解救一切人的上帝么?”
陈中良点头。
狄杀盯了好久,转头看那些雪白的鸽子,它们似乎不怕人,其中有一只飞在了狄杀的头顶,嘴里咕咕叫着。
狄杀抓在手中,轻轻抚摸着,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由衷道:“真漂亮。”
陈中良道:“它们是和平的象征。”
狄杀低着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好久,喃喃道:“怪不得这么漂亮。”
他手中的鸽子忽然像是受到惊吓,扑通几下飞向高处的檩木上。狄杀皱起眉头,回过头,然后看到了霍天弃。
可能是夜太深的缘故,教堂虽未关门,可是却也没有多少人,只有他们四个,还有一个正在打扫桌椅的修女却也慢慢在清扫完安静的椅子隐身而去。
霍天弃背着他,有光的地方,他不喜欢让人看到他的脸,除非是快死的人或者说他身边的人。
霍天弃忽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让他走。”
狄杀本想喝一口酒,可是转念间想到既然酒是佛家的大戒,那么在陈中良这个“上帝”的心中可能也是不允许的。他没有宗教信仰,可是他尊重他人的信仰。他淡淡对陈中良道:“你先去后面看看你万能的主吧!”
陈中良打量几眼霍天弃的背影,身上忽然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寒颤,不敢再看,听到狄杀的话,便忙不迭地远离。
霍天弃的身体慢慢转过,他的深邃而明亮,可是他的眼睛再与众不同,也不及他的脸与众不同。他的脸在火光闪烁间,似乎在不停地扭曲,似乎每一秒他都变换十几种不同的表情,而事实上他的脸没有一丝表情,他只是盯着狄杀看,似乎在细细深究,好久道:“像你这样的人这世上没有几个。”
狄杀看着眼前那双充满杀机的眼睛,淡淡道:“哦?”
霍天弃道:“所有第一眼看清我脸的人都会忍不住惊呼一声,可是你没有。”
狄杀道:“你并不是一个喜欢惊呼的人。”
霍天弃道:“所以你是一个有用的人。”
狄杀淡淡笑道:“有用的人往往在别人眼里是有害的。”
霍天弃道:“波浪不惊,十分镇定。”
狄杀道:“你也是来这里……”
霍天弃打断他,道:“我没有信仰……”
狄杀又笑道:“我好像听说你曾经是一个和尚。”
霍天弃的眼睛里忽然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似乎想吞并一切,他的声音变得低沉,缓声道:“那人已死。”
狄杀看看霍天弃身后的杜弃,轻声道:“也许并没有死,只是心已死。”
霍天弃的脸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杜弃却仿佛听到什么诅咒,脸上多出一丝恶毒的神色,恨恨地看着一切,眼睛里布满血丝,可能是几天未睡所致。
霍天弃忽然道:“你是去找童四爷?”
狄杀点头。
霍天弃忽然笑了,笑的可怕,比恶鬼的哭都让人不想接受。他沉声道:“见到他麻烦你转告一句话,就说刚才的事情是我做的。”
狄杀的眼睛里忽然惊恐,他的声音也有些发抖,道:“刚才什么事情?”
霍天弃道:“一件让童四爷感到可怕的一件事。”
狄杀强力压制着心跳和慌乱,他怕,他怕他不想发生的事情会发生。
他的手正在向他的刀靠近,他似乎已经看到那个不测的场面,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她的脸好像也不在是她的脸……
一声冷而干脆的声音:“你担心的没有发生,发生的是你不担心的。”
狄杀抬起头,杜弃已经跟着幽灵般的霍天弃融进了五彩缤纷的大街。
街上传来女人的欢笑,可是他们却视若无睹。
那里传来豪客的爽笑,可是他们却充耳不闻。
那里传来什么,似乎都好像与他们无关。
那些发出欢笑的女人、赌徒可能不知道,给他们欢笑的人可能正是这两个像幽灵一样行走的人。给他们带来欢笑的地方背后的真正老板,可能就是那个脸已经不是脸的霍天弃的产业。
狄杀呆呆地站着,抬起了脚步。陈中良也出现在了狄杀的身旁。
狄杀淡淡道:“你就留在这里吧。我能找到童四爷。”
陈中良似有不愿,狄杀又道:“生命是可贵的,如果你不想轻易地失去就不要跟着我。跟着我……无论多可贵的生命可能也会面临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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