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他们的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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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忌的身体确实没有一点事,金五留在他身上的毒沙已被陈中良除尽。他的高烧在前几天就完全退了,只是他的神志依然陷入他自己修建的围城之内,没有人可以攻进去,他好像也不想从围城里走出来。阿雅已经尝试过很多种方法,可是感觉到的是固若金汤。
陆云徵月这个应说应该恨他的人,却不知为何并没有霍忌开始想的那样恨。
一个占有自己身体的男人,如果这个人不是可耻之人,那么一定是心爱之人。
对于陆云徵月讲,霍忌即不是可耻之人,也不是心爱之人,可是她却没有一点怪罪的意思。
狄杀走来时正好是黄昏,他照陆云徵月嘱咐前来看望一下霍忌。他的心情是复杂的,这种复杂让他面对霍忌的感情也变得复杂。
霍忌对他的心情却一点也不复杂,因为霍忌此时还是像一个傻瓜一样,一天说不了一句话,两只眼睛空空洞洞,甚至一天也不眨一下眼皮。
狄杀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替霍忌变成这样感到悲哀。
他掏出酒壶,喃喃道:“我真的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你本不是容易被别人改变的一个人,可是却还是被别人改变了你的路。”
对面的霍忌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到狄杀的话。
狄杀勉强笑着,道:“无论如何我是把你当朋友的。”
狄杀忽然黯然,因为朋友是不可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霍忌这样而活的,如果是朋友就一定会把十三郎“请”来。
狄杀低下头,长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不帮你,是如果我那样做,她就会有危险。”
阿雅憔悴的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道:“其实他并不是你的朋友。”
狄杀的头垂了好久,慢慢地抬起了头,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笑道:“是啊,我确实不适合做他的朋友。”
阿雅道:“那么你可以走了。”
狄杀苦涩地笑着,人生的无奈在他身上总是三番五次地光临,而且每一次都毫不含糊。陈中良警惕地看着狄杀,生怕这位煞星一怒之下把正在说话的阿雅永远不能说话。
狄杀看了一眼陈中良,道:“你也觉得我不够朋友么?”
陈中良愣住,愕然看着狄杀。
狄杀剧烈地咳嗽着,已经弯下了腰,他单薄的身体一步步向门外走去。陈中良忽然拦住了他,道:“你有病,而且是无法治疗的病,随时可以死掉。”
狄杀黯然片刻,道:“我知道。”
陈中良道:“如果你以后不再饮酒,不在忧虑,可能你的肺痨……”
狄杀拍拍陈中良的肩膀,道:“谢谢……咳咳……”
陈中良呆住,看着狄杀的身影消失在这扇门外。门外,狄杀握着酒壶,喃喃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有谁能明白他有多少忧呢?除了对女人的,还有他自己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事已经局限了他这样的生活。夫妻之情天伦之乐,他很渴望,却是永不可及。
除了喝酒埋葬他的渴望,他还能如何?
他来的时候明明是黄昏,夏天的黄昏应该是很长的,夏天的夜本不应该是这么早就来临。他明明记得在教堂并没有呆多长时间,可是他走出教堂却发现月色已经凄凉地镀在了他的身上。
他抬头迷着眼,看那轮始终不变的月亮。月亮不变,可是人呢?
也许不变的才是永恒,它静静地看着许多变化中的人。
狄杀觉得对不起霍忌,本来其实是霍忌对不起他。可是有一个痛苦的前提,他永远不能去享夫妻之情。这一点让他觉得是他对不起霍忌。
失意,狄杀黯然看着五光十色的大街,无论再多么诱人,对他来说却没有一点意义。
他不像杜弃或者霍忌那样,就算什么都没有,可是总会有对一切向往的想法。他根本没有想法。
这世上有许多失意的人,为理想,为女人,可是这些都是暂时的,只有努力只有拼搏总有实现的一天,可对他来说,没有那一天。
理想,可以努力。
女人,可以争取。
可是这两样在狄杀身上,却是虚拟。
就算他有理想,他有足够的能力去实现理想,可是实现了又能如何?
他有心爱的女人,而且他也有争取的机会,可是争取到了能怎么样?
造化弄人。
命运弄人。
他可以与求知的路——那怕是一条布满艰辛——可他自信还是有能力走出这条路的。可是他却无法与先天的路斗争。
他只能痛苦地成长,然后痛苦地死亡。
或许有美丽的爱情,或许有热血的友情,可是给他带来的却只有一点点笑容。
狄杀叹着气,喝着酒,然后决定先去看看十三郎。他希望再看一眼十三郎,能让他做一件对得起霍忌的事情。刚才他已经去看过霍忌,以为霍忌那双空洞的眼会让他改变注意,可是看过了,他却依然不想因为陆云徵月而去冒这一个险。
杜弃是可怕的,他说出的话一定会做到。
狄杀怕,他心中怕,所以不敢去做。
他推开了那扇枣红色的实木门,然后呆住了,十三郎竟然不在这里。他头上有冷汗在冒。他忽然感到可怕,并不是因为十三郎的消失让霍忌永远躲在自己的围城之内,而是杜弃的那句话:“如果你带他走,我就带陆云徵月走。”
他虽然没有带十三郎走,可是他知道杜弃的意思,如果十三郎不在这里,陆云徵月也就不会在这里。
狄杀的行动立刻就得像荒野中奔跑的豹子,轻盈而矫健。他的行动快如脱兔,他也像脱兔那样焦躁心慌。不过,他还是留意每一个场合,赌场没有,烟馆里只有瘾君子,最后他的脚跨进了陆云徵月工作的地方。
高台只有跳舞的女郎,却没有悠扬的琴声。
他有些绝望,不顾那么多人的目光,然后像一只灵巧的燕子一样,飞掠高台,几个窜落,从高台一侧的甬道里直行。
开始还有人大声咒骂,可是当他们明白他们不可能有这样矫健的身手时,不禁目瞪口呆。
杜弃。
他相信狄杀,更相信陆云徵月。
他最相信的还是女人可以改变男人的一切,因为他本人就是其中一份子。
江湖确实可以让人学会许多东西,也容易让人学坏许多东西。他学会了威逼。他自信狄杀是一定不会去冒险的,可是当他在黄昏日落时来到欧亚赌坊“看望”十三郎,惊奇地发现,十三郎竟然不在屋里。
杜弃冷冷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摆设,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
他愤怒,已经无法控制。他不相信狄杀竟然敢这样把他的话当作是屁。
他最不能接受的是,他的话竟然会有人不相信。
他恶毒地笑了,既然他说过的话狄杀会毫不在乎,那么他一定会把他的话变成现实。
他要用行动告诉他们,他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他刚刚拒绝了霍天弃安排给他的事,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这件事不应该拒绝。
在黄埔江岸边的村庄,茅屋里。
霍天弃对杜弃这样说:“把陆云徵月放到他父亲的床上。”
杜弃道:“我不是圣大,我不会做这样不是人做的事。”
霍天弃的目光有寒芒闪过,冷冷道:“你应该服从,绝对服从,我不是教你做人,而是教你做事。”
杜弃丝毫没有惊慌,只是平静道:“做人往往比做事要重要的多。”
霍天弃道:“那么你就去把这个地方所有的中医杀掉。我听说,你没有把那个老中医的外国徒弟杀掉。”
杜弃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落在别人的眼中,这的确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杜弃在未来欧亚赌坊之前,计划是把这里的所有医生杀掉。只要杀掉,童四爷就没有办法再碰女人。一个想碰女人的男人在忽然之间忽然失去了这种权利,想想就觉得残酷。
杜弃来看十三郎,有他的想法,因为他也十分讨厌十三郎,虽然这个家伙可以活命,可是前提只是在霍忌在“傻瓜”之前。如果霍忌变得正常,那么他也就完成了他的使命。
他不希望十三郎在这里过的舒服,他希望十三郎也在一种无奈的绝望中生活。
可是,在他认为,狄杀已经不识相地把十三郎交给了霍忌。
杜弃狠声道:“朋友,朋友,朋友难道比你们最爱的女人都重要么?”
一直以来,朋友和女人一直缠绕着男人。

有的会放弃女人,有的会出卖朋友。
杜弃认定狄杀不会因为女人而去救朋友,事实上狄杀也确实没有这么去做,因为他只有这么一个女人。
杜弃非常失望,对狄杀的失望。
他来到后面时,深深地叹了口气,因为他宁愿杀光这里所有的医生也不愿把陆云徵月放到童四爷的床上。
他虽然无情,可是也不想看陆云徵月受这种生不如死的罪。
可是狄杀对他的承诺没有履行,他也就不会让自己的诺言成为空话。
楼下的灯光亮着,旋转的楼梯上也有星星点点的彩色灯泡。夜晚将临下的这幢楼房就像看到鲜艳衣服开屏的孔雀一样,十分招摇,也十分可笑。
杜弃观察了很久,才极不情愿地向楼下的房间走去。
窗户上童四爷眨着眼睛看到了杜弃,可是杜弃却好像没有看到他。在杜弃眼里,无论童四爷如何有能力,也是不值一提的。
他像一只狗一样,一路在他人的追杀之下,苟活至今,苟延残喘。
童四爷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确实是一只狗,当看到专门杀狗的人时他闭上了窗户,对着那两颗陪伴过他很长岁月的金胆叹了口气。
陆云徵月正在梳理头发,女人的头发是她们魅力的所在。她的脸有些憔悴,呆呆地看着镜中的她,无奈地苦笑。有着美丽的脸又能如何,终究她想见的人却像一个懦弱的人,不敢去碰。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起身,无论如何她还是要去工作的。这是童四爷的交待,她也知道她现在已经是童四爷唯一的希望。
她的脚步还没有迈出她的闺房,一个人已经走了进来。
杜弃看到这样美丽的女人也有几分不忍心,可是他痛恨狄杀。
恨,有时比一切更有力量。
杜弃冷冷道:“今夜你不必去了。”
陆云徵月抬起头,迷茫的眼睛里有一丝不解,轻声问道:“为什么?”
杜弃第一次避开别人的眼神,道:“没有为什么。”
陆云徵月俏脸薄怒,哼了一声,不理杜弃。
杜弃伸出了手,冷冷道:“如果你出去,我就杀了你。”
陆云徵月没有停留,因为她不是一个怕死的女人。
杜弃愣住,默然半晌,道:“那我上去杀了童四爷。”
陆云徵月停了下来。每个人的弱点都实在不应该让人知道,弱点常常是欲成事者对他人的最好武器。杜弃笑了,他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他的眼神又一次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面对这样的女人会有何感想?
杜弃没有感想。
女人的眼睛似乎对男人的眼睛有一种奇特的包容能力,杜弃在陆云徵月那双明亮的眼睛竟然有一些不自在。
陆云徵月哼了一声,道:“如果我是你,我早就死了。”
杜弃道:“为什么?”
陆云徵月道:“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活着没有丝毫乐趣。”
杜弃道:“你活着有乐趣么?”
陆云徵月怔住,良久道:“我没有乐趣,可是我有目标。”
杜弃道:“你觉得我没有目标么?”
陆云徵月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目标?”
杜弃的眼睛忽然变得狂热起来,他轻轻地关上了门。陆云徵月忍不住抓紧了身边的那面铜镜。杜弃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不是好色之徒。”
陆云微月脸微微一红,转过了头。
杜弃沉吟半晌,忽然道:“你喜欢霍忌么?”
陆云徵月毫不犹豫道:“这是我的事。”
杜弃道:“你喜欢狄杀么?”
陆云徵月毫不犹豫道:“喜欢。”
杜弃沉默片刻,然后道:“你想救霍忌么?”
陆云徵月霍然回头,脸上在瞬间出现了泪珠,颤声道:“你能救他?”
杜弃点头。
陆云徵月摇了摇头,喃喃道:“你怎么可能会救的了他,他是没有人可以救的了的。”
杜弃平静道:“我知道十三郎的下落。”
陆云徵月擦掉脸上的泪珠,激动道:“真的?”
杜弃道:“当然是真的?不过……”
陆云徵月道:“不过什么?”
杜弃道:“还有一个人知道十三郎的下落,可是他却没有告诉你。”
陆云徵月呆呆地看着杜弃,因为她不知道杜弃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杜弃看着陆云徵月表情的变化,道:“我奇怪的是狄杀也知道十三郎的下落,可是看你的模样,好像他并没有告诉你。”
陆云徵月身体一抖,就算傻瓜也知道狄杀为什么没有告诉她。
杜弃道:“现在你已经明白了,狄杀并不希望霍忌能变得正常。我现在想知道你的想法?”
陆云徵月跌坐在床上,心里烦乱的如有一堆杂草。
杜弃道:“你希望救霍忌,还是希望狄杀痛苦。如果霍忌醒了,狄杀一定会痛苦的。”
陆云徵月紧咬嘴唇,神情低落,喃喃道:“他本来就是一个多余的人,如果他不出现一切就都会好的。”
杜弃笑道:“他是谁?霍忌吧。我也听得出来,你不想去救他,那么我想你的意思是不希望狄杀痛苦。可是他注定是一个痛苦的人。自己喜欢的女人被别人蹂躏,而且我还要让这种蹂躏继续上演。”
陆云徵月抬起头,看着杜弃。
杜弃狞笑道:“这就是不听我的话的下场。”
十三郎。
他并不是一个傻瓜,如果是一个傻瓜他就不会是长山客栈的老大。
狄杀和杜弃把他像猪肉一样讨价还价,对他是污辱,虽然他已经没有尊严可言,可是当周围无人时,当他的手碰到女人高耸的胸膛,他的腿被女人的腿缠绕时,他就会有稍瞬即逝的一点清醒。
他是人,并不是猪。
而且他聪明地从狄杀跟杜弃的对话当中,知道霍忌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傻瓜,而且是因为他变成的。这个消息让他欣喜若狂。
他最害怕的还是霍忌,其次就是杜弃,可是杜弃现在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他心里惧怕的只有霍忌。可是他惧怕的人却好像变得不再是一个让人害怕的人。
他想到了逃跑。
当然他只是想到而已,他果断的行事作风已经被霍忌不要命的一路追杀吓得龟缩。
逃跑这个决定他还不敢轻易地去做,因为他知道不去做,只有霍忌杀他,而一做,杜弃便也成为了他的追命鬼。
十三郎最清楚的一个结果是,他最后终究会死。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名棋子,好像是杜弃的一粒棋子,用他在牵制狄杀。
他所不明白的是杜弃为什么不肯以他的命去换霍忌的正常。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霍忌会变得不正常。
他也没有心思去过多地思考这些事情,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两个,逃跑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如果选择留,他的结局肯定是死,只是相对而言死的时间会推后一点。
如果选择逃跑,他有两个结局,一个是会很快地死,另一个就是活下去——不过,这有一个他非常没有自信的前提,就是他活着逃回日本。
生与死的问题向来是困扰人最多的问题,他已经因这两个问题把走进来的好几个女人赶走了。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在之前,他因霍忌而放弃了逃跑,选择在这里在女人的裙带下风流地死去,可是这时霍忌却变成了傻瓜,所以他决定留在这里,因为傻瓜是不会找到这里的。
可是有一件已经无法更改的事情就是琳儿也是死与他手,他不再担忧霍忌,可是杜弃显然不可能真的那么蠢。
一个已经对什么生命已经没有希望的人,在已经放弃这个想法时突然又出现了转机,这是谁也不能不狂喜的。
十三郎想想来到中国发生的许多事,还是无法下决定。
他慢慢地走出了这扇经常闭着的门,看看楼道里的静谧,听着各个房间里传出的女人的呻吟。他依然十分眷恋女人和**。
也就是说,他并不想死。
他慢慢走到楼道尽头,一扇门通向外面,可能从此后他就可以永远活下来,还有一扇门通向厕所。
他犹豫了好久,然后走进了厕所。
他想静一静,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在他刚走进厕所的不久,杜弃出现了,杜弃因此恨透了狄杀。
一个时辰后,狄杀也从教堂回来了。
他像十三郎一样,在两扇门前站立好久,他也在犹豫,他的内心极为矛盾,不知道看到十三郎后他能不能做一件对得起朋友的事。
可是他没有看到帮助他下决定的十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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