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轻轻地走进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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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美;上海的夜,更美。
街,很宽;上海的街,更宽。
美丽的夜晚走在宽敞的街道确实是一件心旷神怡的事情。
十三郎觉得自己有点大智若愚。
走在这样让人心神欲宽的大街他才想起他是一个日本人,日本人此时在中国虽然已经不及前几年,可是仍然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一个小小的霍忌竟然吓得他魂不附体,忘记了他该去的目标,忘记了最安全的地方在哪里,而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结果害的他几乎尊严消失殆尽。
七十六号。
只有七十六号才是他安全的归缩,只有那里才能保证他的生命可以继续。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霍忌实在太渺小了,如蝼蚁一般。
他没有去伸手拦一辆黄包车,他在细细地欣赏上海的夜景,绚烂而华丽。他第一次以平和的心情去观看。
既然霍忌已经是一个废人,而且刚才他从一个经常和阿超在一起的女人得知欧亚赌坊里,杜弃正在跟狄杀决一死战。
无论谁胜或者谁负,对他来说,都是没有一点害处的。
就算他们有一个人活下来,起码对现在他去七十六号不会造成威胁。他已经把丢失已久的自信重新拾了回来。他自信完全有能力打败他们活下来的那个——当然是在他们当中那个活下来而没有恢复过来而言。
这些天他猥琐的面孔终于露出一丝欢笑,这世上还有什么从死亡当中活着出来的事更能激动人心呢?
法租界上空飘荡的灯光已经不足以留下他的脚步,不过,他还是很怀念那里的女人的,几乎是精挑细选。
女人中的女人,极品中的极品。
绝对不会让你有一点不满意。她们的身段,她们的嘴唇,就是她们的手也似乎有着一种神奇的魅力,丝毫不比琳儿差。
如果不是杜弃和狄杀在他专门和女人的房间里交谈,他根本不知道霍忌的近况,也肯定不会选择离开。因为离开后他不能保证找那么一个舒服去死的地方。
可是现在不同了,他觉得他已经不必去死了。
他虽流恋那里的女人,可是他更在意自己的生命。
呆在那里,无疑是死亡。
他看着一辆汽车驶进法租界时,他展颜欢笑,喃喃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
他忽然又有了雄心壮志,欧亚赌坊的利润是巨大的,但是它更吸引人的是那里的女人。他不食鸦片,所以不知道其实那里的鸦片也一样吸引人。还有那里的豪赌,赌博本来就是男人的一种游戏,豪赌——更是男人所为迷恋的。
无论女人、鸦片,还是赌博,无一例外都是让人倾家荡产的首要途径。
也是某些人的生财之道。
十三郎忽然觉得他已经有了很多钱,虽然现在他的口袋里没有一块大洋,可是并不重要。他已经有了发财的想法。
一个人若想成功最重要的不是行动,而是想法,因为想法会告诉你如何行动。
行动是绝对不能盲目的。
他看着一辆又一辆老爷车从他身边擦过,然后驶入法租界的深处,也驶入夜的深处,也驶入罪恶的深处。
他又开始他的妄想,他的步伐很轻快,因为他此时的心情很好。
一个外国女人,高挑的身材而丰满,身着中国的旗袍,她白嫩的膀子露在外面,她雪白的大腿露在外面,在灯光的衬托下,她就像天使。十三郎的思绪像是飞到了长山客栈那一片雨幕中,那个在雨伞在摇摆的硕大**,那团在雨水中半裸的**。
十三郎依然清晰地记得,就是那一夜,他背靠着那棵大槐树把他的手伸向了他的下体。
此刻似乎有着相似的场面,他只看到女人的在灯光中摇曳的完美臀部,也能看到那两团因行走而抖动的酥胸,可是却看不到她的脸。
他有脚步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他忽然产出一个歹毒的决定,这个决定让他想起他的第一个女人,因为第一个女人就是在他这种突然冒出的决定而获得快感的。
不知是女人的通病,还是所有的男人也一样,对第一次经历的事总是有一种奇特的感情。总是希望能再来一次。
十三郎默默地跟着,他在等待一个机会。
他相信只要跟下去,一定会有一个机会。
机会一定会照顾相信机会的人身上,那些不相信的人是永远不会遇上这么好的事情的。
女人撅着**上了车,在上车的一刹那,十三郎看到一条粉红色的内裤,而且还看到一双眼睛,一双蓝色的眼睛。
十三郎有些失望,因为他就算有四条腿也不可能跟上这辆车。
可是他并不灰心,他用心记住了这辆车的特征。特征虽不明显,可是对十三郎这种人来说已经足够。
当车远去的时候,十三郎一声不吭地顺着汽车消失的方向慢慢走去。
他不想把力气消耗在追汽车上,他只想把他的力气消耗在待会儿找到的女人身上。
半个时辰,不算太长,可是也不是很短。
他看到了那辆车,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一个广场上。
他抬起头,然后看到了那座尖塔的教堂。
他笑了,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一定会走进这个教堂。他听说外国人信仰基督,而且有很多外国人虔诚地来这里过礼拜。
如果一个人期待已久的事马上就要实现,心里会是怎么样一种感觉呢?
对付这个外国女人虽然不是期待已久,可是对他来说这是一件让他用过功的事,所以兴奋难言,不能自已。
也许他并不知道,一个人在面对一件很好的差事时,往往会有一件不幸的事情伴随。
他看到了一个美梦,可是一个噩梦也在这里等待着他。
也许他并不是走进了美妙的天堂,而是无意地轻轻地走进了地狱。
他没有等待,因为他觉得在教堂这样神圣的地方是没有人会想到有他这样的畜生做一些根本不可能做的事的。
他走的并不快,因为他知道他寻找的人必定就在里面,走的太快或者太慢都不会改变他的想法。而且他觉得太快可能会影响他的“力量”——这些天在欧亚赌坊,他的力量确实付出不少。
白色的鸽子在穹顶处,白幔低垂处,飞来飞去。白色的蜡烛微弱的烛火只是为了营造一种气氛,这种气氛在此刻却给了十三郎一种刺激。
那个女人在一名络腮胡子的陪同下,虔诚而有礼地划着十字念念有词。
面对的是一副壁画。
十三郎面对的是壁画下的女人。
他在等待,静静地等待,等待她祈祷完,等待她的离去,然后在教堂外给她一掌。十三郎很自信自己的一掌,他现在的自信已经完全笼罩他的所有想法。
如果他只是在外等待,一定会等到他的手掌劈向女人的颈部,然后去做他想做的事。
可是他在获得自由之时,得意忘形,所以他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
女人做完这些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坐在了那一排被修女清理的很干净的椅子上冥思苦想。
十三郎便也坐在了那里,他的眼睛迷着,可他不是冥思苦想,而是用迷着的眼睛打量女人和络腮胡子。
一柱香的功夫,女人微笑地站起,她伸出手,络腮胡子温柔一吻,然后轻轻地拉起了她。
十三郎看着这个高贵而典雅的动作默然无声,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待到他们在要出门时,十三郎一直不动的身体忽然像一只久久等待几日的狼一样,无比凶残地扑了过去。他的手拿好分寸,一掌下去绝对不会让他们有呼喊出来的机会。
他的动作很快,所以也就很猛。
“砰。”
有人倒在了地上,可是这两个人却不是那两个虔诚的信徒。
十三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然后目瞪口呆,杜弃冷冷地注视着他,就像是猫在看自己爪下的老鼠。
十三郎奔跑时的速度绝对可以将一名彪形大汉撞倒在地,可是他撞到杜弃就像撞上一堵墙。可见,杜弃已经养成时刻保持自己警惕的心理,无论什么时候的打击,他都可以轻松地应付。
杜弃的表情十三郎已经司空见惯,可是在此时却多了一点狰狞,因为杜弃不知为何竟然莫名奇妙地笑了。
他的胸前流着一大滩血,被狄杀刺伤后,杜弃并没有选择直接离开,而是向狄杀述说了许多关于霍天弃的事。
杜弃非常清楚胸膛的伤口,所以没有立刻拨下那把刀。
刀在身上不致命,刀离开身上却足以致命。
他决定找陈中良包扎伤口时,才果断地拨下了刀,然后还给了狄杀。
刀也不在身上,杜弃便能感觉到血如潮涌的可怕,他不是不怕死,而是还不想死,所以向这里赶来。
他知道教堂有一个叫陈中良的人。
十三郎的自信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他的自信是建立在杜弃和狄杀当中有一个人已经死亡,就算活下来的也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可是杜弃却在这种情况下出奇的平静。
十三郎绝望了。
杜弃盯着他,徐徐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十三郎以为自己可以活下来了,不料杜弃又道:“只有你死了,别人才能活的更好。”
有时候杀人也是一种帮助人的差事。
杜弃面对的问题是他越来越多地向外流的鲜血,已经使得他的脸色淡如金纸。

整个人看来更像是一个死人,这样的人本来是不会对十三郎勾成威胁的,可是这个人是杜弃。杜弃的无情已经在十三郎心里留下深深的铬印,不可磨去的铬印。
虽然杜弃这么多年来最习惯的就是等待,可是此刻他却一刻也不能去等。
等下去,等他的血流尽的时候,就算杀掉十三郎已经没有意义。
所以他出手了,非常凛冽的出手,务求一击必杀。
可是他低估了十三郎。
一个人的生命在受到威胁时,他的潜力总会帮他逃出突然而降的死亡。
他不仅是此时低估了十三郎,他把十三郎关在欧亚赌坊那个只有女人的房间就已经低估了十三郎。
不要轻易地低估你的敌人,那将是对自己的残忍。
杜弃非常明白这个道理,这时明白让他感到痛心。
十三郎就地一滚,滚入了教堂深处。
飞舞的鸽子扑落着,尘土飞扬。
一支细小的血箭喷在了白幔之上,溅出点点的腥红。
十三郎没有低估杜弃,所以他使出全力去躲这一剑,结果他还是没有能躲过,杜弃的剑虽没有刺进他的喉咙却把他的脸划出了一道口子。
杜弃没有再攻击,因为他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重要的是他胸膛的血流的更快,他似乎能感受到生命在每一滴血的流逝中悄然远去。
而且,他也不能再等待,以往的等待是等待机会,此刻的等待是走向死亡。
十三郎只是受伤,而且不是致命的伤。如果双方就这样面对,最后死的一定是杜弃。
十三郎看到杜弃胸前的血流如注时,笑了。
他脸上的血迹此时将他的笑容显得尤为狰狞,十三郎优雅地拍拍身上的灰尘,笑道:“没有想到你也有今天。”
杜弃冷声道:“我还可以杀了你。”
十三郎道:“你确实可以杀了我,可是你若想我死,你也必定会成为我黄泉路上的陪客。”
杜弃一步步向十三郎走去。
十三郎奇怪地看了一眼杜弃,因为他不相信杜弃在这个时候还想要杀他。不过,他并不担心,杜弃此时的攻击,他已经有几分把握,他沿着楼梯,后退着。
杜弃迈上台阶,忽然叹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来了。看来一个该死的人,无论如何也是会死的。”
十三郎已经走上二楼的平台,依着白色的大理石栏杆微微笑着,他在嘲笑杜弃这时候还有兴趣念这种老掉牙的词句。
楼道的尽头是一个紧闭的门,看到这个紧闭的门,十三郎忽然后悔在杜弃的负伤追杀下退向这里。他完全可以从楼梯的另一处绕下去,可惜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勇敢地面对,主动地攻击。
只有这样他才有活下来的可能
十三郎不再后退,因为已经没有退路,他也不想把背部留给杜弃而去敲那扇紧闭的门。此时他忽然后悔没有把他那把成名的刀带在身边,如果刀在身边今天一定可以把杜弃砍成肉酱。现在他只有靠他的手。
十三郎凝注着杜弃,看着他的手,那是一双可怕的手,每次看到,手就在剑柄上,而且从来好像没有离开过。重要的是他从未见过这双手碰过女人,没有碰过女人的手是不懂得温柔的。
既然不温柔,那么就绝对不会对别人有着温柔之意。
十三郎头上的冷汗已经被风干,身上的衣服虽湿透,可却不影响他的反应。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敲击那扇紧闭的门。
久久,门未开。
杜弃的血在一点点流,可是他看来并不着急,而是静静地看十三郎的举动。
他似乎并不担心,那扇门打开以后,十三郎躲进里面,关上门不让自己进去。
十三郎放弃了敲门,他愤怒地看着杜弃,吼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斩尽杀绝?我只不过是杀了两个日本**,可是这与你们又有何关系?”
杜弃问道:“琳儿是你杀的?”
十三郎狂笑道:“当然是我杀的,除了我这世上有谁能杀掉那只母狗。亏你这种人还把她当成明珠……哈哈……只有我这样不把女人当成女人的人才可以把任何**的女人……”
十三郎狂笑着,他看到杜弃在他的几句话下脸色煞白,眼见是要倒下去了。
这时,他一直敲,一直未开的门忽然“吱”地发出了声响。
里面忽然吹出一股热风,虽是热风,可却让十三郎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可是他却不敢转身,因为杜弃虽然快要倒下,可是他仍未倒下,而且他在一步步向十三郎走去。
“十三郎!”
他的身后忽然有人低低地喃了一声,似乎带着无限的欢喜。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十三郎很喜欢有女人这样呼喊他的名字,可是这时他却一阵阵冷汗直冒。不祥的感觉直袭他的头脑,他猛然转身,杜弃的剑直直地前送。
然后他便倒了下去,他已经没有力气使得自己再坚强地站立。
他的剑插在了十三郎的腰上。
十三郎似乎没有感受到身体的疼痛,因为他看到的事情匪夷所思,喊他名字的确实是一个女人,只是女人的手中多了一条胳膊,一个男人的胳膊。
阿雅搀扶着无神的霍忌,满脸笑容地看着十三郎。
前几天的沮丧,前几天的失望,前几天的颤抖在此刻竟都以消失不见。
霍忌空洞的眼睛猛然睁开,盯着十三郎,良久良久,他没有说话,只是这么看着。
十三郎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那柄插在他身上的剑碰上门框,贪婪地在他的身躯内扭动了一下它冷冰冰的剑身。
血顺着剑身流淌。
阿雅万分期待地看着霍忌的表情。霍忌像是傻了一般,一动不动。
阿雅失望地叹了口气,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无可救药。
杜弃虽然倒下,可他还是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阿雅身侧的另一个男人,道:“无论如何是我带十三郎来的。也算是我救霍忌一命……”
他是一个倔强的人,就算是死也不希望因别人救他一命而领别人的情。
阿雅怒斥,谁的错谁的对已经不重要,在这个女人的心中,竟把一切过错丢到了杜弃身上。
一直呆呆的霍忌,忽然怒吼一声,死死地扣紧了十三郎的脖子。
杜弃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霍忌。
霍忌那双眼睛又明亮起来,微笑道:“没有想到你也有躺下的一天。”
杜弃没有笑,他的眼睛冷漠而无情,他第二眼察看的是自己的身体,身体无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安慰。他转动身体然后找到了自己的剑。
剑。
霍忌看到这把剑,心里不知想起什么,把目光避了开去。
杜弃看一眼霍忌,道:“这本是你的剑。”
霍忌淡淡笑道:“现在他属于你。”
杜弃道:“我会把剑给你的,可不是现在。”
霍忌道:“我说过它是你的。”
杜弃道:“等我做完我的大事,我一定会把剑归还给你。”
霍忌微笑道:“兄弟一场,这把剑就算我送给你的。”
杜弃眼角微动,默然片刻,道:“救我的人呢?我想见他一面。”
霍忌拊掌道:“谁说你没有感情,你起码还记得自己的救命恩人。”
杜弃像是被触动了什么,心里激动,却没有显露至脸上。
陈中良走进来,眨着蓝色的眼睛,向杜弃微微一笑。杜弃看依然在屋里的霍忌,良久道:“你出去。”
陈中良倒是一愣,因为他不明白杜弃的态度为何如此生硬。霍忌倒也没有什么,他习惯了杜弃的为人,并不计较这些。
沉默,久久的沉默。
陈中良在沉默中感到压抑,甚至感到窒息。
杜弃已经坐起,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中的剑,不知在想什么。
陈中良不时地看一眼杜弃,他不知道眼前这个病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杜弃的声音很低,而且很弱,并不是他的伤口影响他的声音,而是他不希望有人听到。杜弃低低道:“我记得你说过这把剑有毒……”
陈中良低头,道:“我只是奇怪。”
杜弃盯着陈中良,道:‘奇怪什么?“
陈中良道:“刚才你昏迷时我很仔细地看了一下你的剑,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
杜弃眼神忽然犀利,道:“什么问题?”
陈中良看了一眼杜弃,低声道:“这把剑竟然没有毒了。”
杜弃失声道:“什么?”
陈中良奇怪地看着杜弃。杜弃掩饰着自己的失态,道:“是不是你那天你的眼睛出错了?”
陈中良断然道:“不可能。”
杜弃道:“为什么这么肯定?”
陈中良道:“我是医生。”
杜弃沉默,盯着剑,他听说过这把剑有毒,可是从来不知道毒从何来。
而且那天陈中良明明发现剑身有毒,可是刚才他偏偏又说剑没有毒了。
陈中良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忽然拍手道:“我明白了,一定和温度有关。”
杜弃疑惑地看着陈中良,他不解。
陈中良兴奋道:“温度高,剑的毒性就会被逼出来,那天你来的时候,屋里……”
杜弃忽然道:“如果用这把剑杀人,杀的人多了,是不是这把剑的温度就会很高?”
陈中良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却依然点头,道:“可能。”
杜弃默然许久,然后笑了,像一个开心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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