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麦恺恩概括道。“盐商是暴利行业，其利润只在国家机器支持的垄断行业之下。就是你眼前这些天南海北来的商旅，他们许多的贸易路线都是通过运输盐而开拓起来的，这避风塘就是他们发家致富，踩出第一桶金的地方啊！”
“原来如此。”葛列格点头道，然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犹豫片刻，他吞吞吐吐的说：“我记得前些日子客蒙的手下乔治在雅典元老院提出针对未入籍的外来商人要新增一项高额交易税，而西瑞尔和尤金叔叔也赞同他，对此海岸党是坚决反对，最后……”
“最后议长，也就是邓尼斯家主提出搁置争议，等到下一次公民大会再行讨论，是吗？”麦恺恩一脸了然于心的神情，刻意避免了“令尊”之类的字眼。
“年轻人，你用不着有所顾虑，这在这儿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不仅仅因为雅典的元老们没有一个具有保密意识……跟不列颠的老朽们一样……也因为商人中本就有着最多的消息灵通人士，他们是不惜为一个真假莫辨的信息花掉最后一个德拉克马的！而事实上，这个信息已经被元老院派来的税务官所证实！”
“税务官？客蒙？”葛列格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涨红了脸，“没有经过元老院的批准，没有获得全体雅典公民的同意，他怎么敢于……”
“作为一位徒有虚名的名年执政官，特别是一位为了养私兵已经囊空如洗的名年执政官，他是不会考虑什么公义和民意的！在他眼中一切冠冕堂皇的口号都是做给外邦人看的，归根到底都是利益的交换而已。不得不承认，在他的私下里允诺给出两成利润后，令尊的左右手在这一议题上已经倒向了他，无论在元老院还是九执政官中间都已经形成了相持之势。”
“而他派遣党羽达米安分管的税务官前来的目的，正是要造成既成事实，这样子除非是彻底撕破脸，否则无论你们邓尼斯家还是伯里克利执政都不会跟他较真，心黑手毒，果然，所有人都小看了这位米泰亚德的后裔呢！”
“这什么可以！这怎么可以！”葛列格表现的像个发现年轻貌美的续弦妻子和嫡亲儿子在床上厮混的老翁。
“这混蛋，他知不知道为什么伯罗奔尼萨战后四百年，伯里克利阁下一直不肯征收商税，就是因为一旦课以重税就无异于将前来交易的商人逼走！雅典的外邦人一贯的歧视，早就让他们战战兢兢，现在预感成真的他们自然会把大批的流动资金和贸易份额转让给罗马人，使得雅典好不容易复兴的工商业跌入谷底，更失去大量的军事民政物资和兵源，一切又回到斯巴达人入侵，三十僭主当权那时候党同伐异、不堪回首的日子……”没头苍蝇一般转了几圈，葛列格突然想明白了，一把攥住麦恺恩的手臂，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你不告诉伯里克利阁下赶紧应对，还是说你告诉了大人……我却全然不知？我早就该知道，我的血统……”
望着骤然间颓然若丧的葛列格，麦恺恩微微一笑，活动了一下被葛列格抓的生疼的小臂。“又一个身体先于思想的行动派啊，我记得你是古神契约者，怎么那么像是狂战士呢？哈哈开玩笑、开玩笑，无论是我还是伯里克利都知道这件事，只不过都没往心里去，不错元老院或者说客蒙私人的税务官是来了、看了，可他没有征服任何人就很寥落的回去了……”
“回去了……”葛列格一怔，他所知道的客蒙不是这么貌似良善的人啊，不要说比拟他的祖先，那流芳百世的希腊先贤，就是较之于雅典城中大部分品格高尚的公民也远远不如。客蒙，野心的源头、混乱的播种者，行走的最臭武器，那家伙根本就是条疯狗、毒蛇和鳄鱼的混合体，一头人形的奇美拉！
奇美拉？奥林匹斯诸神的禁忌造物，拥有狮首、羊身、蛇尾的魔兽奇美拉？严重心理扭曲的存世悲剧？真是一个不错的形容啊！那伯里克利不就是珀尔修斯，而葛列格你很喜欢珀伽索斯的角色吗？杀人写好诗的灵感……麦恺恩发现自己的思维开始发散，所以他只是笑笑，没有理会副官心中的疑窦，只是让这年轻人看这眼前的“避风塘”港。
这其实是一个后世被叫做“海岸舄湖”的所在，通过水道和海岸相连接。如梦如幻的海湾好像零落在寂寥的群山之间的颜料印渍；视野中水色清绿，岸线直简、边缘陡峭，空间开阔、水流平缓，海风吹，白浪涌，碧波涟漪，又是一艘小船入港，水手们忙着放帆卸货，好一番繁忙景象。
“最初的这儿，”麦恺恩的嗓音优雅低沉，听着他的嗓音，葛列格的心情也舒缓起来，恍然想起这位还是个倾国倾城的……男人，尽管大多数时候他不同流俗的言谈举止让人忽视了他的外表，或许这正是他屡作惊人之举的意图所在？
“我来的时候，这天造地设的小港还真是不起眼，河既不宽，水且混浊，杂草以至海里飘来的浮尸在湖面荡漾，空气也不新鲜。港湾的两岸是低矮的住房，甚或可以看到居住在地**里的流民就地便溺，整块枯干树皮也算是反抗风雨的大门！”
“穷人所在多有，而比贫穷更可怕的是愚昧无知，没受过教育更没见过世面，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群山环绕村落的原住民来说，天地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块，土地贫瘠、交通不便，婚嫁只在周围几个同样处境的村庄里进行，街头巷尾都见得到流着口水、体貌畸形的残障儿……那是血亲通婚繁衍的产物！”
“没有人想改变这种局面吗？神、贵族难道就没人管他们吗？”虽然知道希腊世界已经日益凋敝，却还是第一次亲身感受，同时也带来深深的疑惑，对于习惯了迁徙和航海的希腊人来说，为什么有人宁愿在这里生老病死也不愿意出门闯荡天地呢？”
“难道又要推给地理决定论？”
许多我们所恐惧的神圣其实都是虚幻的啊。
麦恺恩笑笑，笑容里有一丝苦涩。
“人们总喜欢顺天应人，或者说适应环境……只因他们无力改造环境或者逆转命运，于是就说服自己屈服！而后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抱残守缺下去……无数个世纪以来亘古不变！”
“但眼前这种萧索的景象却另有其来由，虽然翻过一座不高的山头就能见到大海，但从山外通往这儿的路只有人迹罕至的小径。崎岖不平的山路无法骑马而来，更无法驾车而至贸易，顶多能让运粮食的山羊走一遭。平常人也没这脚力、毅力到达这处，所以只有活不下去的时候，青壮年才外出去讨生活，其中大半从此一去不复返，留下老弱在此苟延残喘，即便是那些浪迹天涯、寻幽探胜的吟游诗人都不会到这种地方！更不要说在雅典的达官贵人们以及他们的法律，压根儿不会想到这里来光顾！”
“但寻找合适盐场的你们却来到了这里，不是嘛？”葛列格忍不住说。
“不错，”麦恺恩微微颔首，“据说连同一个琐罗亚斯德教的玛高斯僧在内，我和伯里克利是十年来个到那里的第三个外人，而且伯里克利还是个贵族，这可是大事件。”
“那村民们想必是激动得很！”
“的确是激动得很啊！”麦恺恩笑得很奇怪，“看到从不为人知的山洞中驾船而出的我们，他们好像见了冥河摆渡者放出来的亡灵一样，恨不得把我们推下海去……当然，没有成功！”
“嗬！呃！”葛列格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愤怒和震惊是不言而喻的，难堪和尴尬是在情理之中的。所以他只是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声音，如此而已。
“在放平了所有能动弹的人之后，我们才从一个小女孩的嘴里知道，村民们不是得了失心疯，而是认出了伯里克利的贵族长袍……这个村庄的先人并不是一开始就住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他们是六一汉，为了逃避战乱和更可怕一百倍的捐税逃到山里来的，太过长久的岁月让他们忘记了自己的祖籍，忘不了的是对贵族的刻骨恐惧！”
“呃……”赫然想起自己虽然离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还差得远，但毕竟也算是贵族一员，葛列格半张着嘴，听着麦恺恩平铺直叙的说话，一面心虚的打量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
接下来的事情就乏善可陈。麦恺恩和伯里克利都认为，文明的进程从来都不该是以牺牲那些不应该牺牲人的生命和利益为代价的！他们决定为人性的尊严和人间的正义的而稍稍做一点微不足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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