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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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妤领着小路走在小街上,从容的金妤,小巧的小路。
二人皆穿戴得齐整,很是精神,齐整得小城也好像更齐整了些,精神得春天也好像更像春天了些,所以啊!从容的春天,小巧的小城。
小路想要金妤牵着手儿走路,因为小路很想让外人看见自己和金妤,因为春天实在好看,因为金妤实在好看!可是金妤很不想让外人看见,就是没有外人,也不想让春天看见,因为金妤从来就是个很不好意思的人,所以她再不肯牵小路的小手儿。
小路情急不得已,又是委屈又是哀怨,只好一抖小胆儿,一张小嘴儿,连声叫唤道:“我就是个小子,又不是外人,你还怕羞么?我也不是坏人,你还怕我么?你家的小路也只是个小人呀!”
金妤哭笑不得,也只好很不好意思地牵了小路,好歹走出小城了,金妤冷一摔手儿,害年轻的小路几乎晃倒在地,这就是过河拆桥的意思了,所以小路小脸儿也气白了。
金妤只不理会,只道:“见了生人,不要害怕!见了花草,不许淘气!看着路走路,你要是迷路了,我家就只好没有小路了。”
金妤一面说,一面就走。
小路平生从未出小城,这时候只怕金妤淘气扔了自己,急忙忙跟了上来。可叹这金妤好像是又忘了小路不是个大人,所以走得快了些,可怜那小路在后咬牙切齿也跟不上了,又不肯示弱,不得不撒开腿儿,一路小跑,有三五个路人也惊奇,共同注目二人。
金妤也奇了,问道:“小路,我摔了你的手,怎地还有人好奇?”
小路喘着气,忿然道:“因为她们以为我是你的小猫小狗儿,因为你太好看了些,人家好看,也只是比人好看,可是你看你比神仙还要好看,哼!”
“哼”声未已,小路就不幸地摔倒在地了,好像小猫小狗儿打着滚儿,小红帽子也从头落地滚了一滚,更不幸的是,因为正好摔在石头上了,小腿儿怕还破了皮,疼得小路又咬牙切齿了,终于没有叫唤。
最不幸的是,金妤在前虽然听见了些声响,却仍未回头,只道:“小路,有什么东西撞地上了,你走你的路,不要和小猫小狗玩!”
小路方才哀不自胜,但见金妤去了好几步远,只好自己努力爬起来了,再要走路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这时候,几个路人中间走出一个婆婆来,这个婆婆长相很和谐,神态很慈祥,所以她就好像很善良,当时她上前来扶着年轻的小路,一面问道:“孩子,她是你的姐姐么?”
小路一呆,道:“婆婆,她是我家妈妈。”
婆婆一怔,又道:“必定是你的后妈!”
年轻的小路又呆了一呆,却是茫然道:“婆婆,我小,这个我就不晓得了。”
婆婆但见金妤还没有知觉小路出了事故,气得大声呼唤道:“后妈,姑娘掉了!”
几个路人皆笑,小路也不知所措,慌忙道:“婆婆错了,我不是她的姑娘,我是她的儿子。”
善良的婆婆也呆了一呆,那金妤方才被吵醒了,回头看见了小路的好模样儿,也只好走回来,一面埋怨道:“你走你的路,去撞石头作什么!”
婆婆怒道:“你才是石头,怎么不来撞我!”
金妤好像没有看见婆婆,还在埋怨儿子道:“你总要自吹是男儿汉大丈夫,你也哭么!”
小路慌忙胡乱擦着小脸儿,道:“我没哭!”
婆婆瞪着年轻的金妤,忍不得又道:“看你长得好看,竟然不是个好人,连儿子也不会爱护,分明是个小子,你把他装扮成姑娘作什么!”
话未已,婆婆忽然就感觉到了春天的寒冷,寒冷之际,竟然又是春天的温暖!方才知觉除了自己和自己的妹妹,四周再没有人好奇了。
那金妤也方才看见了婆婆这个人,方才也看见了婆婆的妹妹。
婆婆的妹妹比婆婆年轻了许多,长相朦胧,似空非空,气度一流,端庄从容,虽然好像是个不同凡响的人,却更像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再不像婆婆一般地可近可亲,所以小路也没有知觉这个古怪的人,当时她也正在呆呆地望着一面孤高的金妤。
金妤吃了一惊,也不再看婆婆的妹妹了,也没有计较婆婆的话,可是小路却发作了,怒道:“你看你这个婆婆,怎敢说我的妈妈是坏人,连我也是好人,我家妈妈哪里会是坏人!你又不是我家人,你管我是姑娘还是小子呢!你管我穿不穿花衣裳呢!”
婆婆气呆了,那金妤竟然劝着小路道:“犯不着生气,小路宝贝,只怪她糊涂,男女也分不清!”
婆婆好歹缓了过来,忽又问着金妤道:“姑娘,你是孩子的后妈不是?”
三月春天下的青年金妤竟然茫然了,小路但见如此鲜活的母亲如此糊涂,只好说道:“我也不晓得妈妈是不是我的后妈,只晓得她要给我找后爹!”
金妤方才有些害羞的意思,所以嗔道:“放屁!还不快些上路!”
婆婆的妹妹还在呆呆地看着金妤,婆婆也很惊奇,惊奇之余,却是叹一口气,请金妤抱着或是背着小路走路。
小路好笑道:“婆婆不晓得,我家妈妈怕羞,总说我要是她的姑娘就好了,可惜她又实在不晓得怎样才能把我变成个姑娘玩。”
金妤也叹了口气,这回是主动牵了儿子的手,且谢了婆婆一谢,也没有再看婆婆的妹妹,果然又上路了。
婆婆也没有动了,兀是呆呆地看着走在春天三月下的母子二人,忽然吃惊地感觉那金妤竟然比春天还要好看!
天色原来很深很沉,太阳也不肯出来,因为金妤,天色就好像很淡很轻了,太阳也好像就要出来了;春天里的花原来很美很可观,因为金妤,春花就好像很丑很难看了;小城外的人原来就不少,因为金妤现身了,这些人几乎全部是多余的人,几乎就不像人了,几乎就没有人了;春天也有山,山原来比人大了千千万万倍,可是这个金妤好像比山还要大!春天也有水,水原来也在流,因为金妤出世了,水好人像就不流了,这才古怪!
婆婆的妹妹虽然还在发呆,却又好像根本没有感觉,不知人生善恶,不觉世态炎凉,忽道:“你不要看了,她走远了。”
婆婆一惊,道:“妹妹,她竟是个什么人呢!”
婆婆的妹妹故意想了一想,说道:“圣人、天人、神人、至人,我也说不好。”
婆婆道:“可是她是不是人呢!”
婆婆的妹妹叹道:“我也不晓得。”
婆婆好像笑了一笑,似笑非笑地看着妹妹,一面发散出来了绝顶的慈威,一面又道:“你在我们家一直是个古怪的人,就是在整个小城,只怕你的古怪也无人可比。分明世上有千千万万人,你说只有一个人,连男女也不分了,连大小也不分了,今人古人、穷人富人、善人恶人、伟人常人、美人丑人,怎么会只有一个人!人家古怪,也只是古怪得不像人罢了,可是你古怪得不像一个人,好像很多人,又像尼姑,又像道人,还像学人,仰首望天外,无你这般人。今天你又见识了一个好像很有些不寻常的人,怎能无话可说!”
婆婆的妹妹又想了一想,只好说道:“你们说我好像是住家的出家人,她就好像是菩萨了,菩萨好像就不分男女。你们又说我好像是得道的道家人,她就好像是神仙了,古今的神仙一样不老长生。你们又说我好比是就要出人头地的女官人,她就好像是女皇帝了,皇帝小时候是小人,长大了是大人;皇帝今天把人当人是善人,明天不把人当人是恶人;皇帝今朝雄才大略是伟人,明朝一事无成是常人。天上人间,神人一般,替天行道是好神,为虎作伥是凶神。功名不就是穷人,功名成就是富人;青春正在是美人,青春不在是丑人。所以古今中外一个人!只说当今这个人,没有太阳的时候,她就是太阳;没的月亮的时候,她就是月亮;没有春天的时候,她就是春天。我也只是胡言乱语罢了,实际我是个很寻常的人,她也只是个很寻常的人。正是因为寻常,所以才能与天地和谐,才能与人和谐,才能与万象和谐,只是她好像最和谐罢了。所以她好像是山,山不动也和谐;她好像是水,水动也和谐。你就是说她像石头,她也是和谐的精灵;你就是说她像木头,她也是和谐的象征;就是说她好像云烟一现,她也有一现云烟的精神。所以她实际上就是最寻常的人,最寻常反而不寻常,最和谐反而不和谐,所以才见不得人,见不得天,天地之间不自在,受不得风吹雨打,禁不起人言鬼话。你看她如山般地从容,从容到好处,青山变火山;你看她似水样地沉静,沉静到好处,绿水变洪水。你看她好像有着春天的光辉,光辉无限美,然而,春天到夏天,谁不说三伏天的光辉热;夏天到秋天,谁不嫌重阳天的光辉愁;秋天到冬天,谁不怨三九天的光辉冷。人生一世,变化一生,万物并作,吾以复观。所以你们看天下有千千万万人,我看人间只有一个人,就好像千千万万人看天,各人有各人的天,实际只有一个天。因为她好像不在人间天上,我也好像看不见她,所以我实在也说不好她是什么人,我也说不好她是人不是人。”

婆婆再说不得,婆婆的妹妹也默然了。
只说那母子二人又走了一会,金妤忽然知觉迷路了,惊慌失措之后,只好很不好意思地说给小路。
小路非常吃惊,道:“可是妈妈,可是你是个大人呀!”
金妤竟然怯怯地赔着笑道:“你不要急,快些向前头的那位阿姨问问路罢。”
小路埋怨道:“你见了生人也要害怕,见了外人也要害羞,可是你还要领我去相亲,听说你也没有见过你要相亲的人。难怪外爷说你连路也不认得,说你想要自己找爱人就是作梦!”
金妤只好又叹了口气。
小路心疼妈妈,实在不忍心了,只好听话前去问路,却发现金妤眼中的阿姨不是阿姨,也只是个小要饭的小人儿,小要饭的小人儿就是小虎了。
小虎的碎花衣裳当然没有小路的花格子衣裳好看,碎花衣裳胡乱围着小虎的小身子,碎花绳子胡乱系着碎花衣裳,帽儿轻,鞋儿浅,清爽,淡然,沉静,悠然,原来要饭也精神,原来花子也可观,小虎围绕春天走,小模小样小神仙。
小路当时就看傻眼了,因为这个小人儿虽然也很小,可是在小路眼中却很大,竟然是个很大的小人儿!看见这样的小虎了,小路就毫无来由地想到了虎,因为这个小人儿再没有几十岁年纪,再不可能是老虎,所以就只好是小虎了。
当时那小虎也正在望着从容的金妤发呆,金妤却再不肯理会,可是小虎很想理会金妤。
小路忽然就十分害怕了,因为小虎也是虎啊!这时候慌忙拦了上来,一面护着金妤,一面说道:“你好,我迷路了!”
小虎一惊,道:“我又没有迷路。”
小路苦着小脸儿,赔着上心儿,只好又道:“可是我的妈妈也迷路了呀!”
小虎方才止步,方才看着小路,指点了方向就要走开,小路竟然又很不舍得了,先是因为金妤连小猫小狗也要害怕,连鸡鸣鸟飞也能震慑金妤,连小小虫子也能吓跑金妤,如今不幸遇上了个小老虎一般的人物,怎能不凶多吉少!
这时候的小路但见小虎自动退出了,放心之余,竟是依恋,依恋中间,忽道:“我的身上没有钱,只有奶糖,你要不要?”
小虎放下小脸儿来,理了理头上胡乱的头发,顺了顺身上散乱的衣绳,瞪了小路一眼,拂袖离去,去未远,忽然又走回来了,只道:“奶糖我也要,你没有钱,你的妈妈有钱没有?”
小路没有吃惊,反是十分欢喜,慌忙奉献了奶糖,果然又请金妤施舍钱。金妤十分不好意思,且从身上找了些钱,也不看是多少钱,竟然全部给了小虎。
小虎把手儿接着不少的钱,又呆呆地望着金妤,金妤果然也害怕了的时候,小虎方才默然别去了。
然而,绝顶年轻的小虎很快就远去了,很快就连影子也看不见了,所以小路也呆若木鸡,再不敢相信小虎走路会这样快!快得教人害怕!竟然是快如小虎!竟然是快如长风!竟然是快如闪电!不像人走路,好像是孙悟空在腾云驾雾!
小虎消失了,小路又好像大人一般地怅然若失,且回到金妤眼前来,凭着小虎的指点,一路指点着金妤找到了媒人传说的齐大捷家。
其时,天色不早了,然而,人家家门紧闭。
齐家的房子很老,老得有些可怕,老房子很大,大得有些可观,独门独院独个人,单立单行单身汉。因为好像只有大捷一个人住着,百十步外也没有人家,然而,还有许多不是人的大小动物们正在陪主人住着,所以好一条比小路大许多的黄狗忽然现身来迎的时候,金妤登时就花容失色,险些儿倒在小路身上了。
好像从生来就一直有着孝顺肝和胆的小路没有跑开,且忍着大大的害怕,正要舍身救母的时候,大黄狗忽然罕见地呆了一呆,又忽然更罕见地退去了,竟然没有叫唤就消失了。
小路方才放下心来,扶着金妤坐在院门前的木凳上。
金妤实在有些累了,又实在懒得敲门,就指使小路打门。
大捷出来见了大小二人,自是不认得,小路问道:“你是齐家大捷不是?”
大捷吃惊道:“好孩儿,果然是找我么?”
小路不再理会他,只是回身来望着金妤道:“妈妈,就是这个人想要作我的后爹么?”
金妤哪里好意思,所以她不得不依然很不好意思,兀自坐着不动。
大捷轰然明白过来了,顾不上非常的惊和喜,见识了非常的人和事,忙不得说道:“您您您就是金妤么?这个小姑娘,不!这个小少爷就是小路了?媒人又在哪里呢?今天就是惊蛰了么?天哪!我还以为惊蛰在后天!这,这是怎么回事?”
金妤方才晓得正是自己记错了约会的时间,登时十分沮丧。
大捷发现媒人没有来,只见金妤母子亲赴险境来了,当时他就目瞪口呆了。
金妤当时就要打退堂鼓了,竟然要和儿子回去等到惊蛰天再来相亲,大捷又不知所措了,小路也实在累了,怒道:“糊涂妈妈,就是后天再来玩,也要先歇歇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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