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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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的保证没有奏效。那天晚上,他开车找遍了所有儿子可能去的地方——网吧、学校、火车站、要好的同学家——都没有发现他的踪影。小烨出门的时候,穿着带白道的蓝色运动衣,那是学校统一购买的校服。陶然只要发现身穿蓝色衣服的人就往跟前凑,他甚至不放过任何一种有点高度的蓝色东西,比如中国电信的IC电话亭。车去不了的地方他就跑步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希望一次次地破灭,他的心情随着脚步一起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重。
凌晨四点,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还抱着一线希望,幻想着儿子已经自己回到家了,正沉默不语地坐在沙发上。但是,当他推开家门,当他和黎琅看到彼此失神和期待的眼神的一霎那,他们同时感到,儿子真的回不来了。
黎琅开始对陶然发火,埋怨他不该打孩子,不会教育孩子,只顾忙自己的工作,从来不抽出时间管管孩子。陶然低下头一声不响地听着黎琅义正词严的训斥,突然觉得此时自己就像儿子陶小烨,于是有些明白儿子为什么会出走。
夫妇俩人背靠着背,一夜未眠。
其实他们在床上充其量也不过躺了一个来小时。就在这一个小时里面,窗外不时传来猫的叫声,是那种像人嗓子似的令人不安的叫声。
一大早他们就开始商量着报案。警察局有陶然一个好朋友,叫梁阔,是跟陶然一起玩到大的发小。陶然打电话向他说明了情况。梁阔说,老兄,你不要着急,来一趟局里吧,把事情说清楚。该立案就立个案,我们也好成立专案组。
陶然立刻穿衣服出门发动车,来到公安局,详细地向梁阔他们讲了事情的经过。
梁阔说:我看这样,我们三管齐下:一方面让黎琅去学校找老师反映情况,让学校发动学生寻找。一方面我们警察出动警力寻找。你去一下电视台和报社,在媒体上发布一下寻人启事。
可是,这“三管”一个也没起作用。
三天过去了,警察方面,学校方面仍然没有一点线索,邻居们同学们没有一个人看到过陶小烨的身影。
陶小烨就这么走了,失踪了,人间蒸发了。
黎琅几天来整天以泪洗面,坐在电话旁哪儿也不去,只要有电话铃响,立刻跳起来紧紧地抓住电话,抓电话的手都有点发抖。可是每次都神情麻木地将电话慢慢放回去。
每到这个时候,陶然就开导黎琅:不要着急,我们的儿子会回来的。
第五天,陶小烨的同学谢渊博找到他们家里,说可以通过网络发布寻人启事。陶然和黎琅觉得有道理,立刻打开电脑。谢渊博上了网,用QQ发布了群体消息,并登陆到各个大网站上,到处发寻人的帖子,还发布了小烨的照片。
第六天,警察突然打来电话,说护城河里发现一具小孩的尸体,让他们去认领。
陶然和黎琅提着一颗心去了,结果发现那不是自己的孩子。那个小孩死得很惨,浑身上下都是伤痕,像是被别人暴打而死的。
他们确认那不是小烨,陶小烨**上有一个明显的印记,那是一片赫色的胎记。
回到家里,夫妇二人抱头痛哭。不知道是因为那尸体不是小烨的而略感安慰,还是因为小烨至今杳无音讯而倍感伤心。
第七天,陶然的丈母娘来了,她是听说了陶小烨失踪的消息,从上海赶过来的。
老太太七十多岁了,有点驼背,以前摔断过腿,走路有点瘸,慢腾腾的。她还耳朵背,跟她说话时要嚷嚷着说才能听清楚。她的眼睛也严重老花,几米之外就认不清人。她一进门就哭,一边哭黎琅命苦,一边骂陶然不是东西,骂得陶然心里烦透了。于是他想到陶小烨被自己骂的时候一定也烦透了。
现在他们除了找孩子,上班,还要照顾一个行动不便、不断发脾气的老太太。
十几天过去了,陶小烨依然是音讯全无。警方对这件事情也失去了信心,专案组名存实亡,开始将警力放在别的案子上了。
有时候陶然从外面回来,老太太看不清,会将陶然当作是小烨。嘴里着喊着小烨的名字一瘸一瘸地走过来要抱他。
陶然和黎琅的卧室里,墙上贴满了儿子的照片,还有各个报纸刊登的寻人启事。
晚上,陶然看着电视里的自己声泪俱下地呼唤儿子的归来,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
陶然后悔啊,他干吗要那么气势汹汹地训孩子。不就是贪玩一下吗,他不还是个孩子吗?自己就那么不依不饶的。就算孩子学习不好,就算孩子考不上大学,哪怕是被学校开除了呢,那孩子还在身边啊,自己还有希望。现在比起孩子失踪带来的痛苦,孩子犯的那点错误算得了什么?
不知怎的,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办公室里董皓没有讲完的那个奇怪故事。
他觉得自己在重复那个失去妻子的人的故事,只不过他失去的是孩子而已。
小烨也会在某一个夜晚回来吗?
陶然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儿子,回来吧。哪怕你变得陌生,也比我失去你好啊。
一个月后。
陶小烨依然没有音讯。
黎琅已经伤心得有些麻木了,神情有些恍惚,做事情丢三落四。有时候,黎琅会变得神经兮兮,总觉得孩子已经回来了站在门口不敢敲门不敢进来。这时候她就会喊:快,小烨在门外,我感觉到他在门外!快点给他开门!

老太太依然住在他们家里,每天至少要哭哭闹闹地发作一次。
最不能让陶然忍受的是,老太太说这都是陶然在外面造了孽。
陶然自然也很痛苦,但他咬牙忍受着,他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再冷静。这个家里就他一个男人,男人应该有更大的承受力,谁倒下他也不能倒下。退一万步说,即使孩子真的回不来了,他和黎琅还可以再生一个。
此外,还有一个支撑陶然意志的理由:自从想到董皓所讲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就好像在陶然的脑海里生了根,经常会从脑子里冒出来,使他出神发呆。他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黎琅,因为那个故事的后半段多少有些恐怖,何况他也不知道那个故事如何结尾。
董皓的故事没有讲完。他现在很想知道那个人的老婆后来怎么样了。陶然每次去办公室,都有一种渴望,想让董皓将那个故事讲完。可见了董皓,他又觉得一种莫名的恐惧抓住了他,使他没有勇气听那个故事。他害怕那是一个悲剧的结尾。
但这个故事让他有一种朦胧的期待,他总觉得儿子迟早会回来。
人有时候就这么奇怪,一旦有一个想法在脑海中闪现,这个想法就会迅速地占据整个脑海,赶也赶不走。或者说,陶然的这个念头是他在绝望中看到的一根稻草。哪怕那是一个虚幻的梦想,他不愿意将这个梦想赶出脑海。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希望这个梦想是真实的,可以期待的。
每到晚上,他总是最后一个睡着。
他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在聆听。他的听觉跨越了妻子轻微的鼾声,跨越了卫生间里水管的滴答声,在深夜不知名的噪音中辨析着自己期待听到的声音。
几乎每天深夜,都能听见窗外传来那只野猫的叫声。那个叫声很真切,似乎猫就站在窗台上叫。那叫声很特别,像一个人憋着嗓子在学猫叫,陶然相信那一直都是一个猫。一只孤独的无家可归的野猫。
当他听到这只猫叫的时候,又时他在想,不知道猫笑起来是什么样的叫声。也许这种不正常的叫声正是猫的笑声。也许正好相反,那是猫的凄惨的哭声。
他几次都打开窗户探查外面,什么都没看到过。外面有太多的黑暗地方能隐藏一只野猫。
他总是想忘记那只猫,希望把注意力集中在其它声音上。他希望听到的是轻微的敲门声,因为董皓的故事里的敲门声就很小。
有几次,他看到妻子黎琅从恶梦中惊醒。黎琅总会说,我又梦见孩子了。孩子说,妈,我冷。妈,快来救救我。
每当此时,黎琅就免不了痛哭一场。
人的听觉在黑暗中会变得敏锐,所以大多数盲人的听觉都很好。但过于专注地寻找一种声音,有时候会出现幻觉。
有一次深夜他似乎听到了敲门声,忙翻身下床,衣服也不穿,光着脚跑去开门,却发现走廊里空空如也。他又似乎听到噔噔噔的下楼脚步声。他追出了楼门,他又似乎看到了一个人远去的影子。
他不知道他是真的听到了看到了,还是自己的幻觉。
他觉得身后有轻微的动静,惊愕中回头望去。却是空空的黑乎乎的门洞,后来他才发现脚下的小旺。他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小旺弄出来的。小旺是跟自己出来的,它此刻正看着黑暗的远处,小声地哼哼着。
陶然觉得小旺也发现了什么。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极不情愿地慢慢地转身回家。但他没有丧失信心,他有一种直觉。他似乎感觉到和儿子距离越来越近了。总有一天,他会再次看到儿子。
这天深夜,他似乎又听到了轻微的敲门声音。
间隔了几秒钟,敲门声又传过来了。这次比较清晰。他相信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光着脚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
门外黑暗中真有一个人影!
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很像儿子的身影!
他按耐住心中的狂喜,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生怕把儿子吓跑了。
那个瘦小的身影僵直地立在哪里,好像背对着他。
陶然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小烨,回家吧。
那个瘦小的身影走进门来,陶然惊恐地发现,陶小烨的脸全被头发盖住了。定睛一看,才看出,小烨是退着进门来的,他看到的是小烨的后脑勺。原来他刚才一直背对着陶然。
陶然伸手打开灯,灯显得很灰暗,像是电压不足,房间只有微弱的亮光。
陶然喊妻子:黎琅,快起来,孩子回来了。
奇怪的是,小烨一进门就站在门口的墙边,面朝向墙壁。陶然始终看到的是他的背影,但从孩子的身影和服装一看就知道那确实是小烨。
小烨的头在有节奏地轻微动着,发出一种微小的声音。
是咀嚼的声音。
陶然想到了孩子喜欢的口香糖。他一定是在吃口香糖。
陶然关切地说:小烨,饿了吧,爸爸给你做饭去。
小烨没有反应。
陶然知道孩子仍然害怕。
陶然发现小旺对着小烨的背影大声地叫着,叫声有些奇怪。
陶然小心地说:小烨,你转过身,让爸爸看看你。
小烨小声地说:爸爸,我没有脸见你。
陶然说:没关系,爸爸不怪你。
黎琅穿者睡衣出来了,她扑上来抱住小烨:小烨,妈的孩子。你可回来了。
小烨慢慢地回过头来,一头长发下面,竟然是森森白骨!
他真的没有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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