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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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爬完九楼气喘吁吁地推开门的时候,办公室已经挤满了人了,当然大部分都只是站着,除了中间的三个。
“闻医生,你又迟到了。”不带一丝情感的冰凉的声音。
我看着那张冷漠得天衣无缝的脸,微微欠了欠身,恭敬地站在人群中。
“许主任,闻医生一定是遇到堵车了,毕竟家里住得远嘛。”身旁的人唯唯诺诺地出声,然后讨好地看向我,“一定是这样吧,闻医生?”
我冷笑一声,却不作答,因为我知道有人会代我出声。
果然,那个冰凉的声音再度响起:“谷山,我没问你!而且我不认为你有资格代替他回答。”
谷山马上涨红了脸。我有些同情他,已经三时好几的人了,却依然只是个住院医生而已,而且时不时还要受那三个主任的气,尤其是比他年轻好几岁的许韶誉,八年医科毕业,直接就获得了博士学位,马上又上台做了好几个高难度手术,一年内发表了三篇医学论文,并且有两篇登上了全世界权威的医学期刊《MEDICAL》,另一篇则被中国最大的医学杂志《中国医学最新进展》评为季度十大最有价值论文之首,年仅28岁就已经位居主任,仅次于资历极高的老教授万柯和美国留学四年后回国深造被引进的高级人才郁东江。
气氛有些凝滞,我这个罪魁祸首的始终没有辩解似乎让一心想我难堪的许韶誉非常不爽,他把手中似乎之前正在看的CHART(记录病人所有情况的册子,包括入院情况以及检查及结果和医生的查房记录、医嘱内容,铁皮封面)重重摔在桌上,依旧冰冷声音透着显而易见的恼怒:“好了,交班!”
我暗自松了口气,一抬头却看到了许韶誉的眼神,愤怒地、嘲讽地,还夹杂着让我心悸的嗜血的残酷,我背后一凉,马上侧头回避他的目光,同时也知道,我似乎……又惹恼他了。
查房如往常一般迅速而程序化地结束了,作为一名研究生,我要做的只是汇报病人的病史和进院后的检查及相关报告,以免那些所谓的主任、主治医生由于对病人的一无所知而闹出笑话,然后再听从主任或主治的意见开开医嘱,改动几个可有可无的药以表示我们正在积极治疗。我很庆幸我没有分在许韶誉一组,我害怕他的眼神,永远是那么高高在上,永远带着嘲讽,毕竟,在他面前,我曾做过那么没有尊严的事——为了留院。我还记得他用手指狠狠捏着我的下颌,语气冰冷地说“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多有价值好了!”然后,我彻底丢失了我的尊严,在他面前,我只是一个为了留院可以不择手段的人,一个为了钱可以出卖所有的穷学生。
“小闻啊,……你听见了么?”郁东江温和的声音唤回我的神志,该死,又走神了吗?
“对不起,我没听清楚……”
郁东江一笑,道:“我是问你20床病人肠道准备差不多了吧?开两盒恒康正清给她再泻泻干净,明天就行Dixon手术。”
我点点头,飞快地写下医嘱。最后一个病人查房完毕。我推着装满了CHART的推车,走出病房。
“还在想早上的事情吗?韶誉也是个认真的人啊,你别放在心上了。”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我回头,看到一张微笑的脸。
“郁主任,我……”
“没事、没事,等下教教实习同学换药吧。”他笑了笑,提醒到:“记得带好口罩帽子,免得又被韶誉抓到把柄。”
我一楞,随即了然地点了点头。
转过身,看到两个新来的实习生:“程净?苏云?”我看到过通知,知道他们的名字。女生长的不高但很可爱,整个人看上去透着一股活泼的感觉的,她正歪着头打量我,另外的是个男生,颀长的身材,纤细但比例完美的骨架,是一个长相很受欢迎的男孩,大概有1。83M高吧,和许韶誉一般高,我从站在他身边就可以目测出来,足足高了我小半个头,我1。76M。
“那我先教你们换药吧,苏云,你就管1-10的床位吧。”我对女孩说。
“我才叫苏云。”男孩发出不满的声音,“以后不要搞错了吧,闻老师。”
我怔了怔,看到他孩子气的表情,不禁笑了:“哈哈,真是对不起。那么也请你不要再搞错了,我叫闻人晴,姓的不是‘闻’,而是‘闻人’。”
男孩楞了楞,侧过脸,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脸上显现出明显的羞红。看着他我不禁想到了以前的自己,也是初生牛犊,也是时时透着幼稚的傲气,但是当现实一再地折磨我的时候,不要说是傲气,连仅存的自尊也被自己出卖殆尽了。
现在的学生很好学,在教他们换药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
“老师,我来吧。”看到我手里拿着镊子撕胶布非常不方便,苏云接过我的胶布帮忙。他的手指干净而修长,触到我的手时却似不经意地轻抚了一下,我抬头,却看到一张异常认真的脸,细心地为病人粘胶布的表情。暗自摇了摇头,可怕于自己的感觉,我已经……连人与人之间正常的触碰也开始排斥了么?
换药、手术,手术、换药,这就是外科的生活。好不容易吃过饭想休息一下,程净跑过来说是许主任让我到楼上的办公室去一下。现在这个时间,一般人都是躲在休息室补眠的。许韶誉,你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么?
只敲了一下,门就立刻被打开了,然后自己被狠狠拽了进去。门被重重关上,当然还有落锁的声音……一切都是程序。
身体被重重压在墙上,感觉到身后人的重量,我放弃了很早就体会到的无用的挣扎,只是动了动几乎紧贴在墙上的嘴:“许主任,我们是不同组的,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公事可以谈。”
“哦?那么如果是私事呢?”邪气的声音混杂着湿气向颈项侵来,身体却似习惯般地颤栗了一下。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让人认为是冷漠的、不善言辞的学者呢?
“怎么不说话了?”似乎不满我的沉默,许韶誉扳过我的身体,让我面对着他,“你觉得你还有高傲的权利吗?”
果然,不会放弃任何为难我,让我难堪的机会,许韶誉就是这样一个懂得抓住机会步步紧逼的人,对医学如此,对他的下属如此,对我……亦如此。
我冷冷地推开他,在他的注视下熟练地解开扣子,白大褂、衬衫……然后把它们叠整齐,好好地放在一边,然后迎上他早已变的火热的眼神,冷静地说:“三点的时候我有手术要上,希望……”
“你还想要谈条件吗?”话被打断,他把我压在沙发上,滚烫的唇落在我身上,声音有点沙哑:“从你那天跪在我面前求我帮你的时候开始,你就应该知道,谁才是可以做决定的人。”
我知道,当然知道,我闭上眼睛,像梦魇一样挥之不去的疼痛一如既往地袭来。我不可自抑地闭上眼睛。后悔吗?我不只一次这样问自己,可是问了,却没有勇气回答自己,我只是想生存而已,我只是害怕而已,如果说后悔,那么我之前的举动是那么地愚蠢,没有他,我现在又会是一个怎样的狼狈境地?不后悔吗?可是谁能原谅自己的自尊被如此狠狠地践踏?我是始作俑者,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我是一个无能的人,无能的儿子和无能的哥哥,我所做的,也只有出卖自己而已了。很下贱吧?呵呵,我就是这样啊,对我而言,没有金钱、没有工作的日子,那将是我的地狱。
而现在,又何尝不是地狱呢?区别只是,进地狱的,只有我一个而已。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在羞辱我罢了,那天,当他决定要帮我的时候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他只是想看我能把尊严舍弃到何种程度。
那天,我不小心闯进了本以为没有人的主任办公室,却看到了不该看的景象,许韶誉,正压着一个漂亮的男人**拥吻,我确定自己被吓到了,直到他们把我拉了进去,锁好门,整好凌乱的衣服,我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件多么蠢的事情。

“如果你想宣扬的话,你最好记住一句话,”许韶誉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冷酷,“对于一个实习生,我有足够的权利决定他的去留,甚至可以让他在医学界混不下去。”他在威胁我,可我却听到了有利于我的内容。那时正是毕业分配,如果可以留在这所全国著名的医院继续深造的话……我抬头,看到了他的眼睛,嘲讽地眼神,我想他已经知道我不会到处宣扬了。
后来我找到了他,在他值班的那个晚上。
“你想要留院?要我帮你?”他靠在墙上冷冷地看我,然后笑了,“你以为那件事足以重要到可以让我受到你的威胁吗?”
我也看着他,命运如此,我不能放弃。我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回答他:“我可以付出代价……”然后,我跪在他面前,轻轻解开自己的衣服,我听到自己很轻却足以让自己万劫不复的声音:“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
下颌被狠狠捏住,我被迫抬起头来仰视他,“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多有价值好了!”
然后是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疼痛和屈辱,自己选择的、没有退路的屈辱。
结束的时候,他在我耳边轻声说着:“你会怎样从来都于我无关,我帮你,不是什么泛滥的同情心在作祟,我只是很好奇,一个医科的高材生到底可以把尊严舍弃到何种程度,为了所谓的金钱。”然后我昏了过去。
他终于离开了我的身体。也许是对我的身体感到厌倦了吧,他索要的时间开始变短,但是我始终不会傻到去认为他是为了让我有体力去完成下面的手术而这样做。他永远都不是一个会考虑到别人的人,更别提是我这样一个可以出卖尊严的人。在他那种尊严泛滥的人面前,我只是堆垃圾罢了,又或者,是一堆连垃圾也算不上的东西吧。
下午的手术很顺利。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倒在寝室的床上。一个人的寝室,虽然自由,但是却很孤寂。我不是一个害怕孤单的人,却常常觉得自己应该是害怕的。床头柜子上的照片反射着夕阳的余辉,妈妈温和地笑着,抱着刚出生的小妹朝着镜头微笑,我拿着彩色的风筝笑得天真开怀,父亲局促地坐在最边上,露出成年人尴尬的笑容。那时候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一个人的生活会变得如此翻天覆地。
手臂上严重的割伤似乎永远都会留下疤痕了,以为会一直痛下去,可是时间却使得伤痛变平。
我闭上眼睛,很累,很想睡。
“这是这个月的费用。”我拿着一个牛皮信封递给院长,“我妈妈她……还是老样子吧?”
院长叹了口气,“已经请专家看过了,当时的打击太大了,也许……”
我了然。
当时,当我那个公认为老实人的父亲提着行李不顾一切地离开时,一直把“丈夫为天”作为信念的母亲也只是神志恍惚而已,真正的打击,是她看到刚刚还在眼前的丈夫被卡车狠狠碾过,在她面前变得血肉模糊,她突然大笑起来,“报应!报应啊!”她嚎叫着,把还不会走路的小妹丢在路上,冲到父亲身边笑着哭着,是的,她疯了。小妹被重重摔在地上,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她的世界,从此变得无声。生活便是从那时改变,而我,便是从那时开始,知道了面对现实,有时候只能选择……地狱。把母亲送到精神病院的当天,她拿着一把刀狠狠地刺伤了我,我流着父亲的血液,我知道母亲恨我。我没有去理会伤口剧烈的疼痛,只是抱着浑身颤栗的她,轻声说:“我知道血缘是不可磨灭的,所以,相信我,我是不会舍弃你,还有妹妹的……”
透过玻璃窗,看到母亲熟睡的脸,已显出苍老的容颜中不难看出曾经的风华绝代。她一直把自己的美貌当作资本,所以完全未料到父亲的离开,然而她不明白,只有了情才有美,没有感情的两个人之间,任何东西都成为不了资本。玻璃反射出自己的脸,遗传于母亲的美丽得不该属于一个男人的容貌,还有那忧郁的神情——原来,我竟已忘记真心的微笑……很久了。
“闻叔叔,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14岁的韩小月仰着头问。
“想回家了?可是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呢。还要等等。”话刚讲完,小月就皱起了眉头,因严重贫血而苍白的脸上满是愁容。
不忍地拍了拍她的头:“哥哥呢?”
讲到这唯一的亲人,女孩的脸上才有了光彩:“哥哥说中午会来陪我的!”
我笑笑:“好的,那就让他也来找我们一下好么?”
“恩!”
看着她年轻而天真的脸庞,我知道我只能歉疚下去。一个人罹患任何疾病都不是医生的错,但医生却为不能救治而背负着不该属于自己的歉疚,生生活在痛苦里。
外科的人有个特点,就是会莫名其妙地失踪。看看表,11点都未到,若大的办公室里只剩我一个了。收起chart,却看到门口的人影。
“还没吃饭吗?”许韶誉靠在门边,一脸兴味地盯着我,似乎已经很久的样子,脸上一如既往挂着让我冒冷汗的所谓笑容。
“有事吗?”我可不想自己的工作被耽搁,“我现在要去吃饭了,中午还有个病人家属要谈话,有事的话就请稍后再谈。”
“哦?”他却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反倒坐到我的办公桌上来,“是那个小女孩的事?病理是横结肠癌吧?还谈什么话,又没钱,做手术也不可能,出院等死算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被气恼了,“说这种话的你居然还是个主任,你不觉得太可怕了吗!”
“呵呵,你这又是什么话?”他不怒反笑,伸手捉住我的手腕,将我拽入怀中抱住,湿热的气息直袭项间,“对我这种态度可不太好哦,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恩客’吧?”
看到我猛然僵直的身体,他却松开手哈哈笑了起来:“放心吧,我也不会大胆到在这里吃了你,去吃饭吧,我——在我的办公室等你。”
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听话。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感受到他灼热的体温,昏暗的办公室里,散发着另我觉得可耻的淫糜气息。
“不——不要了,我……还有事要做……啊——”我在他身下喘息着,听自己的声音酥软地毫无反抗的威力。
“还会有什么事啊,”他在耳边轻笑,“如果是那个小女孩的家属谈话,我已经帮你搞定了,余下的时间,你不觉得应该用来报答我么?”
他的话突然让我觉得很不安:“你和韩小月的哥哥谈过话?”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谈话,”他无所谓地说,“不过就是实话实说,告诉他他亲爱的妹妹已经是结肠癌广泛肝肺转移罢了。”
“你居然这么告诉他!”我猛地坐起身,全然不顾未着寸缕的身体上明显的寒意。
“怎么了?”他皱眉把我压下,“这样大家都省力不是吗?难道这时候你还要发挥那所谓的人道主义精神?不要幼稚了。那你到是告诉我,你会怎么说?啊?我很想洗耳恭听呢。”
“我会……我,我……”我一时语塞,是啊,我到底会怎么做呢?不可能一直瞒着真相啊,那不是我的义务,更跟责任无关,我要做,也只能做的,也就是把残酷的真相都告诉他而已,那样的我,和眼前那个把话说地如此不留情面的人不是一样的吗?——我们,是一样的,只能把一个又一个噩耗传达给病人家属,却没有办法挽救……
“又露出这种表情了吗?”身上之人低沉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不甘地、愤怒地、却又那么无可奈何,每次我都以为你会哭,可每次都让我失望。你到底可以忍到这样的程度呢?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哭吗?”我回答他毫无温度的冷笑,“我永远不会——在你的面前——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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