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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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都说初生的婴儿由于阳气最盛,所以对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十分敏感,其实不只是婴儿,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也是这样的,甚至只要你勤加练习,你也可以。这是一个老乞告诉我的。
老乞有多大年纪,我看不出来,因为他不光是胡子一大把,头发也是一大把。全身上下没有不黑的地方,只有一双眼睛翻着白眼仁,让不知情的人以为他是瞎子。但是我知道他不是。
我曾经在一个清晨跑步的时候,看到他正在眯着眼睛看太阳。那眼睛里隐隐闪出的坚毅目光,与其它一些乞丐的那种混浊的眼神极不相似。那时候我刚看完《西游记》,特喜欢孙猴子。后来看一篇访谈,六小龄童说他练眼神的一个方法就是看太阳。所以,没事的时候我也看。但是我从来也不觉得自己的眼神有多厉害。
从那天开始,我开始观察他。
我忽然发现原来他不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其实他是在动的,只是他动得很慢。我的意思到不是说他做事情象慢动作一样。不是那样的。他也伸懒腰,也抓虱子,和普通人一样。可是他的位置却不一样。
他所在的那个巷子在我家楼后,靠墙是一排青石板,青石板下面其实就是排水沟。即使在白天也能够听到水流的声音。他每天就坐在青石板上,摸着墙上贴的文化石。我原来以为他只是坐在那一个地方。可是过了一星期之后,我发现他向巷口移动了足有一尺。那也没什么,总坐在一个地方,谁都会腻歪。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
那天雨下得很大,空气中充满着腥腥的味道。我父母去亲戚家贺寿,只留我自己在家。写完作业后,我闲着无事,就趴在窗户上向下望。
一个硕大的闪电劈下,我就看见那老乞全身都湿透,双手正死死抠着文化石的边缝,表情恐惧,仿佛有人正在向后面拽他一样。他的身体也不象白天那样坐着,而是整个趴在青石板上,两条腿用力向后蹬着。
那时候,我才十二,刚上四年级,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什么是悲伤。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就从家里翻出一件雨衣,然后打着伞冲下楼。
我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仿佛没有看到我,身上的肌肤火红得吓人,惊惧着向后看,两腿也不知道在踹着什么东西。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一点点害怕,可是并没有退缩。我就把脚伸到他的脚边。他一脚蹬在我的脚上,借着这一下,身体往前一蹿,进了足有半臂远的距离。然后他终于趴在地上松懈下来。
他呼呼喘着粗气,肤色也淡下来,慢慢坐起身,这才看到我。
我把雨衣递给他,“你好些了么?”
他摇摇头没有接,只是问:“刚才是你帮我逃离的吧?”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挠挠头,“我看你好象使不上力气,就……”
他沉默半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朋友,谢谢你。”
“你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啊?”
“不用的。这是命。与医生无关。”
“什么是命?”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赶快回家吧,别感冒了。”
我转身犹豫着要走,想想又回头问他,“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怎么把眼神练得象你那么厉害啊?”
他一愣,“我的眼神?”
“是啊,我看到你那天在看太阳,眼神好凌厉啊。其实我也经常看太阳,只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眼神有多厉害。”
他的脸颊有些抽搐,“你为什么要看太阳?”
“因为可以练出火眼金睛啊。六小龄童说他就是这么练的。”
老乞呆呆仰头看着天,在我就要不耐烦的时候,忽然叹口气,“小朋友,记住再也不要练了,那不是什么好事,会让你看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的。”
“不干净的东西?”
“就是见鬼。”
“那不是就真的变成火眼金睛了?”我有些雀跃。
老乞忽然生起气来,大吼一声,“走!给我走。”他的眼睛瞪起来,胡子头发扎扎着,仿佛就要吃掉我一样,吓得我转身就跑。
我跑到巷子口,回过头去,看到他好象是在痛哭,还用头撞墙。我就更心虚,一气跑回家,谁也不敢告诉。
此后,我再也不敢从巷子后面跑步过去,只是在家里透过窗户偷偷观察他。我发现他每天晚上都会经历那样的事情,他每天看太阳的时间也是固定的。
于是我就学他,在固定的时间看太阳。
老乞的位置慢慢移到了巷口。他知道我在观察他,他偶尔也会看着我,但是我们都不说话。我已经感觉到我的眼神有些与众不同,不是说有多特别,只是我隐约能看到一些影像,隐约能听到一些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见鬼了,可是真的没什么啊。什么也看不清。

七月十四那一天,老乞在我趴窗户看他的时候,忽然向我招招手。
我想了想,白天应该没什么危险,于是就跑下楼到他近前。
他看看我,忽然笑起来,“你胆子还真够大的。”
“你又不是坏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坏人?”
“如果你是坏人,你不会天天坐在这里的。”
老乞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有些生气。
他换了一幅很正经的表情对我说:“小朋友,实话对你讲吧。我立志成侠,开过天眼,杀了很多不干净的东西。因为杀孽太重,所以不得不在此赎罪。”他用手一指,指向整条巷子,“这里就是地狱第六层,铜柱地狱。”他冷笑一声,“专为我而设的地狱。不过我只差一步就可以冲出这里了。所以今天叫你来,想和你告个别。明天之后,我就不知道要去哪里了。”
我对什么地狱的一点也没有概念,所以只是问:“你明天就要走了么?”
“是啊。我看你天眼初有小成,今晚鬼门关开,当能看到一些奇异之事。不过不要逞能,天下事自有其运行轨迹,人间地狱一点区别也没有。如果你能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枉我和你相识一场。”
我还是不明白,可是他去不肯多说,只挥挥手叫我走。
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了。我看到天变了颜色,不是以前的那种黑夜,是一种被烟笼罩的黑,有若实质。大群的乌鸦和蝙蝠在空中盘旋,到处都有火星在飞舞。我趴在窗户上,看到后巷渐渐变了颜色,是一种恍若泥潭的颜色。然后空气渐渐开始蒸腾,墙里偶尔闪出火红的光芒。老乞已不是白天那种落魄的样子,而是西服寸头,非常精神,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左右。
我的视觉忽然变了,我发现我在仰视他。他挂在一个大铜柱上,高高在上,柱子里有无数的手臂伸出来撕扯他,似乎要将他拽下去。那些手臂一个个鲜血淋漓,看得人触目惊心。空气中充溢着血腥与烟火的味道。他一手扣在柱子里,手心嘶嘶冒着青烟,两脚拼命蹬着,另一只手则已经搭到柱子的顶端。
我看得惊心动魄,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人活着就是一种赎罪,只不过很多人不知道自己身在地狱而已。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有那种坚毅的眼神了,一个人如果天天处在这种环境之中,还能保持清醒,那真的不只是坚毅才能办到的。我想着应该去帮他,却不知道如何帮。如果我没有开天眼,如果我看到的还是墙,是不是我反而能帮助他了?
他掰断那些手臂,随手扔下,手臂在下落的过程中已经化成了灰。然而无论如何努力,我看那些手臂只多不少。他闷喝一声,也不知如何使劲,忽然身体上甩,头下脚上,一个翻身站在铜柱之上。
“哈哈哈哈……想杀我唐少?”他哈哈大笑,食中二指向天。虽然衣襟破烂,神情疲惫,却意气丰发,“你也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一个巨大的火柱冲天而起,离得远远的我亦感觉到那种滚烫。火柱只持续了几秒钟,却使我心揪痛得不行。当火光散去,他原来站着的地方,渐渐凝成一个黑影。有风吹过,影裂成灰,漫天飘洒。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曾经发生的事情如去岁的荒草,渺然无踪。我不知道记忆中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于是急匆匆地跑下楼,小巷里有樱花残落,味香恍然,可是一个人也没有。小巷口那老乞曾经坐着的地方,什么痕迹也没有,只是青石板上不知何年何月刻着“唐少”二字。
那是他的名字么,还是早就有的某人涂鸦的痕迹?
我不知道。
只是从此以后,我真的会看到一些你们不知道的影像,听到一些你们不知道的声音。我知道有更多的人其实都是在赎罪。我看到楼下那个看车的老人,天天都准时围着每辆车转一转,其实他是在舂臼地狱里;我看到一个清洁工人,每天早上天刚刚亮就从楼前那大坡的坡顶扫到坡下,其实他是在黑绳地狱里;我看到有些人天天都在奔波,有些人为了生活绞尽脑汁,他们没有开过天眼,不知道他们自己其实就身处地狱之中。
人间即地狱,地狱即人间,一念耳。
二○○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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