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享受最高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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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谁也躲不过二十世纪中叶的大饥荒。寅的爸爸身遭政治厄运,对寅的奶奶如雪上加霜。若不是这样,每月会按时寄钱来,一家人总还有个依靠。而现在寅的爸爸被流放,妈妈又从工业局下放到了橡胶厂。二人的工资收入减少了百分之七十,再不能往家里寄钱。寅的二哥和大妹妹都是吃李村的李奶母娘的奶长大的,那时不能因奶孩子而影响工作。但是国家却发给足够的保育费和保姆费,足够养育孩子的需要,寅三岁以前在石家庄有专门的保姆。现在爸妈的许多待遇已经取消了,可李奶母娘每月按时来要工钱。其实,二哥早已断奶,却再也离不开奶母娘,每次爷爷把他接回来,他每天总是哭,无奈,只得再送他回八里外的李村。大哥在城里上中学也需要钱。这时偏偏奶奶又把寅领回家里来,一家人的生活就更成了问题。而这时的水坊村已经开始饿死人了。
一九五九年,村里的大食堂开始每人一天供应一个玉米面窝窝头,后来每人供应一个高粱面窝窝头,再后来每人每天供应一个糠窝窝头,并且窝窝头的个头越变越小。一家人一天的饭不够一个人吃一顿的。随着饥饿的恶性循环,人们的眼睛变得越来越蓝,每天都在寻觅着充饥的东西。地里的野菜还没有长出来,于是乎喂猪的红薯叶和喂驴牛骡马的棉籽饼成了上好的“粮食”,都通过人们的泡、蒸、煮、馏进入了人的食道、肠胃,于是乎,人们远离了烹、炸、炒、煎这种基本的做饭方式而采取了泡、馏、蒸、煮这种及其原始的类似于给猪馇食的方式。随着春暖花开,树上绿叶长出来了,地里的野菜长出来了,人们又找到并发明了新的吃饭方式。
寅在这个家里享受着最高的待遇。首先寅能吃饱。其次,当大家吃红薯叶子的时候,寅仍能吃上糠窝窝头。但是连续吃了七天,寅就有三天没有大便了,但是寅觉得自己的肛门到直肠这一段象有石头一样的东西死死地堵着。他就上茅房,但是无论如何不见一点动静,他憋住气使足劲,直到把脸憋得通红,仍不见一点动静。他吓得高声哭了起来。奶奶知道怎么回事,掂着一把老锁的钥匙走过来说:“别哭,别哭。来,奶奶给你掏。”寅把腚撅起来,一任奶奶象掏石灰渣子一样一点一点的掏出来。奶奶边掏边说:“哎,作孽啊,老天爷爷,睁开眼看看,叫这么小的孩子遭这样的罪,这是咋说哩!”
这时在东屋住房的供销社由保管一家人也搬进供销社去住了。在此以前,由保管一家在东屋住了近五年。看着寅及附近的各家都在挨饿,觉着尴尬,就搬到供销社大院里去了。由保管家的大平比寅大一岁,有时跟寅玩得好,有时跟寅闹别扭。大平个子大,有力气,寅打不过他,总是受他的气。一次,大平象往常一样揪住寅的衣领就想把寅拉一个趔趄,寅伸嘴就咬住了大平的袖子,吓得大平立即松了手......
寅再也不敢吃糠窝窝。但是依然被饥饿折磨着。一天上午,寅跟随爷爷去公社的养猪场——想不到人这么挨饿,竟然还能养活好多头猪。寅就更感到奇怪,就跟爷爷去养猪场。
爷爷大概也在养猪组。养猪场在村东的公路南面,往南、往东都是田野,地点很朝阳。想不到这些猪圈都修建得比村民们住的房子还漂亮,最起码比养猪场里的那座两间屋的房子要好。寅太矮小,看不到圈里面的猪们,爷爷好象也不想让他看到里面的猪。这时正值春天,还有些许凉意,寅就在猪圈前面的空地上投坷拉玩儿,爷爷则去西侧那两间屋里去了。
寅玩了一会儿,就有一股强烈的甜丝丝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一点点香味儿飘了过来,饥饿中的寅对甜味及其敏感,他以为爷爷在那个小屋里给他做好吃的,让他好好地解解馋。于是寅就扔下土坷拉,朝着飘出甜香味儿的地方——那两间屋里去找爷爷。

一进屋,但见屋里还有两个人,两个人都比爷爷的年纪要小许多。寅看见火炉上的确炖着一只铁锅,锅里也的确冒着热气和香甜的气味,其中一个年轻一点的人正用一把铁勺,正在搅动那里面的食物。见寅进来,那两个年轻人诧异地停了停手中的勺子,看了寅一眼,就继续搅拌锅里的食物。爷爷则站在一边,嘴里馋得几乎要流出口水,寅同时还看到爷爷的喉结在不停地滚动着,和寅一样,爷爷已经控制不住这种甜香的诱惑了。
寅以为锅里的甜粥做好后就会给爷爷和自己每人盛上一碗的。所以寅就显得很有耐心的样子,认真地等待着喝那香甜的粥。那的确是高粱面的粥,并且用文火熬得很到火口,再加上两个年轻人的不断搅拌,因此那甜香味儿越发浓郁起来。
直到搅拌得快结疙渣,那两个人才罢手,寅就用目光先找碗,却没找到,寅以为那两个人一定知道碗在哪里,所以就耐住性子等。结果那两个年轻人首先拿过一只铁筲,往那筲里盛那甜香的粥,寅看到每盛一勺,爷爷的喉结就滚动一下。一共滚动了十九下,锅里就干净了。寅以为一定会给爷爷和他自己剩一些的,现在看是不会剩在锅里,那么是要去别的屋里与别的人们一起吃吗?
那两个人提着半铁筲甜香的粥出了两间屋,寅就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以为总会和别的人一起去吃这半筲粥。但是眼看着那两个人径直朝猪圈里走去,寅这才明白,这甜香的粥竟然是给猪吃的……
无奈。奶奶就领着寅游走于城里的两个姨奶奶家。一个就是奶奶的干姊妹回民姨奶奶家,另一个就是奶奶的表姊妹刘姨奶奶家。几乎寅每天都随奶奶进城。寅虽然感到有些累,但是进城能吃上白面卷子和羊肉包子,并且每次都是连吃带拿,回来后还能吃上好几天。有时候寅还跟奶奶一起住到回民姨奶奶家里。
四月里是走亲戚的好日子。奶奶知道姨奶奶这时需要她帮着拆洗被褥。其实姨奶奶知道农村的大饥荒,眼下又面临青黄不接,所以也是有意让奶奶和寅在她家里住些日子。借以改善改善生活。
这是一个朗晴的早晨,寅和奶奶喝了点儿稀粥就上路了。在通往县城的碎砖石铺就的公路上,迎着灿烂的春光,很有节奏地晃动着一老一小的身影。走到六里屯的村北,奶奶正犹豫着是不是去寅的憨姑姑家歇歇脚,却听得从那棵槐树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姥姥。”寅抬眼望去,却是一个胖得出奇的人正靠在树身上,这人的头竟如南瓜那么大,眼睛被挤成一条缝,手象面包一样。寅的奶奶不花眼,却近视。奶奶没看清这个人的模样,寅却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寅却不认识这个人,可是这个人偏偏又说道:“寅,你不认识二姐了?”寅一听,哇地一声吓哭了。这时只听得奶奶说:“二妮呀,你在这里干什么……哎哟我的亲娘,你咋成这模样了?”
“咳,别提了,姥姥,我吃花籽饼掺槐花吃的,就成这个了。”
“我的亲娘,我的乖乖,这是遭得哪门子罪也?”奶奶禁不住哭了起来。
“你娘他们呢?”奶奶问:“他们也成这样了?”
“他们吃得少,没象我中毒这么厉害。”二姐说:“这不光剩我在家里,我爹娘和姐姐都被大队长撵着出工下地去了,不去,就开斗争会斗。”
奶奶抹了抹泪,说:“走,跟我进城去吃个馍馍去,走。”
奶奶就要拉二姐一起进城。
“不,姥姥,我这样不把俺姨姥姥吓死呀!”二姐说。
“也是。”奶奶说:“我给你带馍馍来。”
其实,奶奶每次从城里回来路过六里屯时都分一半给姑姑家。
傻姑嫁给了六里屯的一个老实农民,竟生了二男一女三个孩子。
“你弟弟呢?”奶奶问道。
“在我奶奶家,他能吃的好一点儿。”二姐说。
“那还让人少挂点儿心。”奶奶说着又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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