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九夫人(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没多大工夫,一阵杂乱的步履声奔进了前院。而且有一阵步履声直奔院西而来,似乎是往他住的这间屋来的。
费独行凝神听,可是他并没有动。
的确,那阵步履声由远而近到了了门口,刚到门口,砰然一声门就开了。
真和气!门不敲一下,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着实把费独行吓了一跳。
一个挎刀黑衣大汉当门而立,浓眉大眼络腮胡,一脸的横肉,一脸的凶狠剽悍色。
费独行有点不痛快,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没动,也没说话。
那黑衣大汉两眼凶光闪动,扫了他一眼,沉声说道:“你是干什么的,站起来。”
费独行躺着没动道:“我在这儿住着,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混蛋。”那黑衣大汉两眼一瞪,道:“我叫你站起来,你听见了么?”
费独行一挺腰坐了起来,道:“你骂谁?”
“骂你,”那黑衣大汉道:“这还是便宜,你再啰嗦我毙了你,站起来答我问话。”
费独行站了起来,冲他招招手道:“你进来。”
那黑衣大汉抬腿一步跨进了屋,瞪着眼道:“干什么?”
费独行道:“我要让你知道,以后在骂人之前把招子放亮点儿。”
抬手一个嘴巴抽了过去,那黑衣大汉硬是没能躲掉,左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立即唇破血出,跄踉两步一个跟头摔了出去。
那黑衣大汉怔了一怔,挺腰窜了起来,抽出佩刀就要往屋里扑。
“秦彪,你干什么?慢着。”遥遥传来一声沉喝,四五个人飞掠而至,清一色的黑衣劲装汉子,为首一个是个阴沉脸中年瘦高个儿。
“怎么回事儿?”瘦高个儿来到便问。
黑衣大汉秦彪一手提刀,一手指着屋里的费独行,恶狠狠地道:“属下盘查他,他竟然动手打……”倏地住口不言,想必是觉得不大光彩。
其实这也用不着他多说,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儿。
瘦高个儿阴鸷地看了费独行一眼,冷冷说道:“你出来。”
费独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往门口一站,道:“有什么见教?”
瘦高个儿道:“你是干什么的?”
费独行道:“我还是那句话,我能住在这儿,你们说我是干什么的?”
瘦高个地沉声说道:“我让你说。”
费独行耸耸肩膀,一摊手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杜毅把我安置在这儿,说是姚老的意思……”
瘦高个儿目光一凝,道:“你就是那个姓费的?”
费独行微一点头道:“不错。我就是那个姓费的,你既然知道我……”
瘦高个儿冷冷一笑道:“我们知道你,我们怎么能不知道你,你是个大人物,高人一等,月支薪俸四百两,凡事只听师爷一个人的……”
费独行“哦!”地一声,笑笑说道:“你们知道得真不少,不错。我月支薪俸四百两,凡事只听姚老一个人的,这是我的条件,姚老认为值,所以他答应了,你们也能让姚老认为值,也可以跟他提这个要求,没人拦着你们。”
秦彪指着他叫道:“领班,您听听,这小子敢情吃了枪药了,说话这么冲,要不教训教训他,惯了他的下次……”
瘦高儿个抬手拦住了秦彪的话头,阴阴笑道:“我在江湖上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是自从进了中堂府以来,还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今儿个我算是领教了。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动手打我班里的弟兄?”
费独行道:“别问我为什么动手打你的弟兄,你该问问你这个弟兄他为什么挨打。”
瘦高个儿目闪精光,阴笑说道:“你的确够冲的,你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九夫人今儿个要来,我们是奉命先到这儿来清除可疑,负责安全的,就你动手打人这一桩,到哪儿我都站在理字上,我这个弟兄说的好,不教训教训你,那会惯了你的下次,那会让你眼里放不下一个人去。来,大夥儿给我一块儿上。”
几个黑衣汉子问身就要扑。
只听一阵轮声跟一阵蹄声传了过来。
瘦高个儿脸色一变道:“九夫人来了。”狠狠瞪了费独行一眼道:“姓费的,只要你在这个门里一天,咱们就没有完。”带着几个黑衣汉子,转身往大门掠去。
车马来势极速,瘦高个儿几个人刚走到大门,车马声已在大门外停住,瘦高个儿几个立即就在门里躬下身去。
大门外进来了人,先是四名服饰整齐的挎刀戈什哈,戈什哈后头是四名捧着小盒子、小箱子的老妈子,一个个穿得整齐干净,光梳头净洗脸的。
一名穿着颇华丽,仪态万干的美艳年轻贵妇人,由八名丫头拥着,紧跟在四名老妈子之后走了进来。
这位年轻贵妇人一脸的冷意,目不斜视,她就在众人眼前,但却令人有她如在半空中之感,想看她一眼非得仰视不可。
她的美艳是天生的,她的冷意与那份矜持,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这种环境养成的。
就在这位年轻贵妇人进来那一刹那,费独行神情猛震,脸色忽变,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秀姑。”
这一声并不大,可是就在这么一个院子里,任何人都能听得见,那些戈什哈、老妈子、使唤丫头都听见了,立即停步转头望了过来。
那年轻贵妇人也停步了望了过来,她看见了费独行,脸色为之一变,可是一刹那之后她又恢复了平静跟冷淡,她收回目光把那瘦高个儿叫过去低低说了几句,然后转身又往后行去,一行人很快地进了后院。
费独行怔住了。
他脱口叫了一声“秀姑”,那是因为这位年轻贵妇人、和坤的九姨太,就是他找寻多日没有一点消息的解秀姑。
他看着像,认为是,所以他才会神情猛震,脸色忽变地叫了一声。
可是,年轻贵妇人并没有理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这是为什么?是他认错了人,她不是他要找的解秀姑,抑或是解秀姑恨他“不仁不义”,不愿意理他?
他正这儿怔着,正这儿想着,一个挎刀黑衣汉子冲向他远远地拍了手,叫道:“姓费的,你过来。”
费独行走过了神,他只当是这些人又要找麻烦,他没答理,也没动。
只听那黑衣汉子沉声喝道:“姓费的,你聋了么,九夫人叫你去。”
九夫人叫他去,一定是要见他,九夫人要是不认识他,怎么会一来便指著名儿要见他?足证他没有认错人,她正是他正找寻的解秀姑。这些意念在费独行脑海里闪电盘旋一匝,费独行的心头连连跳动了几下,定定神逐步走了过去,到了近前,他问道:“可是九夫人要见我?”
那黑衣汉子冷冷瞅了他一眼道:“去了你就知道了,跟我来吧。”转身往后行去。
费独行跟在那黑衣汉子之后,一边往后头走,脑海里一边盘旋着解秀姑怎么会进了和坤府,成了和坤的第九位如夫人这个问题,脑海里一直想,心里禁不住有点刺痛。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后院一间屋子前,门口站着那四名服饰齐全的挎刀戈什哈。
那黑衣汉子抬手拦住了费独行,自己径自跨进画廊门前一躬身,扬声说道:“禀九夫人,姓费的带到。”
只听屋里响起个冷冰冰、脆生生的话声:“让他进来。”
那黑衣汉子回身冲费独行一招手,冷冷说道:“进去吧!”
费独行一心只急着见解秀姑,顾不得跟这些人计较,当即迈步走了过去。
他踏上画廊刚要往屋里迈,那四名挎刀戈什哈突然齐声沉喝:“哈腰低头。”
抽冷子这么一声,着实把费独行吓了一跳。这是规矩,人家可不知道他跟这位九夫人有什么关系。
费独行没奈何,只有照规矩行事。哈着腰,低着头往里走,费独行只觉好别扭,好不习惯,可是他知道,以后像这样哈腰低头的机会可能不少,只有趁这机会学学,习惯习惯。
他别的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花砖地,还有两边那一双双穿着薄底快靴的脚。
突然──
“站住。”一个阴恻恻话声在左前方喝道:“上前一步,下跪磕头。”
费独行所得一怔,他知道,这是规矩,这是礼,一般下人见夫人行这个礼不为过,可是对他来说,这个礼就太大了,这位九夫人岂不是存心整他么?
他也知道这位和坤面前最得宠的九夫人,要是恨他“不仁不义”存心整他,便绝不容他有“违抗”的余地,他要是不跪下去行这一礼,很可能会触怒她,她也很可能会不问青红皂白把他赴出去,真要是那样,他就失掉了进和府的机会,而且是永远失掉了这个机会,恐怕连那位首席师爷说话都没有用。
冲着她是解秀姑,也为了这个别人梦寐难求的不再良机,跪了!
一念及此,他咬咬牙上前一步跪了下去。
只听前头不远处响起个带着冷意的甜美话声:“江湖人这么驯服的还真不多见啊,让他往前跪跪。”
那阴恻恻话声又自左前方响起:“往前跪跪。”
费独行立即膝行往前两步。
那阴恻恻话声道:“磕头。”
“免了。”那带着冷意的甜美话声拦阻说道:“你姓费?”
费独行低着头,或许是距离远了些,他连说话人的那双鞋尖都看不见,他道:“是的。”
那带着冷意的甜美话声道:“毕竟是随便惯了的江湖人,连回话都不会,教教他。”
那阴恻恻话音冷然道:“跟着我说,回九夫人,是的。”
费独行明白了,这无关规矩,这位九夫人确是存心整他。忍了!他扬了扬眉道:“回九夫人,是的。”
那带着冷意的甜美话声道:“这才像话,报个名我听听。”
费独行道:“回九夫人,费独行。”
九夫人“嗯”了一声道:“你是哪儿来的?以前是干什么的?”
费独行道:“回九夫人,草民以前在关外江湖。”
九夫人道:“费独行,你这个关外来的江湖人,胆子不小啊?”
费独行道:“草民愚昧,请九夫人明示。”
九夫人道:“你还跟我装糊涂,好,听说你打了我的护卫,有没有这回事儿?”
费独行就知道是这回事儿,当即说道:“回九夫人,确有其事,但曲不在草民。”
九夫人道:“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只你承认确有其事就行了,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你打听打听问一问,这北京城里大小的官员都算上,谁敢打我的护卫,来人,给我绑起来。”
“喳。”地一声答应,如狼似虎般过来了两个,一人架一条胳膊把费独行架了起来,第三个过来拿绳子就要绑。
费独行猛然抬头,现在他看见了,九夫人高坐在上,美艳的娇靥上布着一层薄薄寒霜,一双目光正冷冷地望着他,那瘦高个儿就站在她右手边,他道:“九夫人,草民刚才说过,曲不在草民。”
九夫人跟没听见一样,道:“给我绑紧了。”
那瘦高个儿拿眼瞟了费独行一下,一欠身道:“禀您,奴才有话。”
九夫人眉梢儿微扬道:“说。”
那瘦高个儿道:“据奴才所知,这个人是姚师爷找来的,您得顾点儿姚师爷的面子。”
九夫人冷笑一声道:“我顾他的面子,谁顾我的面子?今儿个我打了他,我看看哪一个敢吭一声。”
就这么几句话工夫,那条绳子已给费独行来个五花大绑,费独行没挣扎,也没说话,只把一双目光逼视着九夫人。
而那位九夫人却是无动于衷,只听她冷喝说道:“给我打。”
那瘦高个儿往下首一偏头,道:“秦彪。”
他真会找人,秦彪不但个子大,出手也绝轻不了。
秦彪那里恭应一声,走过来扬起蒲扇般大巴掌就打算先给费独行个嘴巴。
九夫人道:“不许报复,用你的马鞭子。”
不许报复,那么这叫什么?
秦彪不敢不听,立即从腰间抽出了一根马鞭,马鞭插在腰里,足见是早预备好了。
秦虎抽鞭在手,照着费独行胸前“唰”地就是一下。这一下不轻,费独行的衣裳破了,肌肤肿起一条,都见了血。
费独行没动没哼,便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他只用一双目光逼视着坐在对面的九夫人。
秦彪唰、唰、唰一连几鞭,费独行上身衣裳全破了,鞭痕纵横交错一条条,整个胸膛上都是血,而费独行仍然是面不改色,没动没哼。
瘦高个儿阴笑一声道:“好硬的骨头,让我来。”他迈步就要过来。
九夫人忽然一抬皓腕道:“够了,把绳子解开,给我摔出去。”
刚才挨鞭抽,费独行能面不改色,如今这句话却听得费独行脸上变了色,他道:“九夫人,打已经打了,罚也已经罚了,即使草民有罪,也应该已经抵了,还请九夫人让草民留下来。”
瘦高个儿冷喝说道:“大胆……”
九夫人再抬皓腕拦住了瘦高个儿,一双冷漠目光望着费独行道:“你想留下来?”
费独行道:“回九夫人,是的。”
九夫人道:“你为什么想留下来,贪这份不用愁的吃、穿、用?贪这份人人羡慕、人人畏怕的权势?”
费独行吸了一口气道:“回九夫人,是的。”
九夫人深深看了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是挺老实的。好吧!我成全你,不过我要告诉你,和中堂府这个差,可不好当啊。而且,你进门来先惹了我,往后的日子也不会怎么好过。”
费独行道:“谢谢九夫人,草民知道,这是草民自愿的,纵然是粉身碎骨,草民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九夫人那双目光忽然间变得像两把刀:“这话可是你说的?”
费独行道:“是的!在场的这些人都可以作证。”
九夫人望着他点头说道:“好,好,松了他的绑,让他出去。”
架着费独行的两个黑衣汉子恭应一声,七手八脚解下了费独行身上的绳子,绳子上沾满了血,两个黑衣汉子似乎是故意的,手上一点也没放轻,把费独行胸前的鞭伤都扯破了,而费独行仍是连后头也没皱一下。
身上的绳子解了去,费独行行了个跪拜礼道:“谢九夫人恩典。”站起来转身行了出去,步履跟刚才进来时一样。
这个跪拜礼是他自愿的,要不是这位九夫人的成全,他就会跟这份“不用愁吃穿用”,这份“人人羡慕、人人畏怕”的权势绝了缘。
望着费独行那颀长而健壮的身影,九夫人那如花娇靥上飞快掠过一丝令人难以言喻的神色,道:“柳舞阳,今儿晚上的事儿交给你了,我要歇着去了。”
瘦高个儿躬下身去,恭恭敬敬地“喳。”了一声。
费独行往前院走,他不觉得身上疼,他只觉得心里疼。迎面来了慧香,她先是一怔,继而一声惊呼:“费爷,您,您这是怎么了?”她脸色都变了,拧身跑了过来。
费独行淡然一笑道:“我惹了九夫人的护卫,她给了我一顿皮鞭子,就这么回事儿。”
慧香既急又气,一跺脚道:“您真是,您怎么惹她的人,看您被打的。”
费独行道:“不要紧,一点皮肉伤。”
慧香道:“还不要紧?非让人把您打烂才要紧?快到我房里去,我给您洗洗上点药。”她拉着费独行就要走。
费独行忙道:“谢谢你,慧香,不用了,我自己找块布擦擦就行了。”
慧香道:“那怎么行,我本是侍候您的,您还跟我客气,快走吧!”她没再容费独行说话,拉着费独行就走。
慧香真奇怪,她奉命杀费独行,如今却要为费独行上药裹伤,而且真那么急、那么气。
慧香的住处在后院西一间小屋子,坐落在几棵大树下。
女儿家就是女儿家,连屋里头都是香的,费独行进门就闻见了,他用力闻了几下道:“嗯,好香啊!”
慧香急得不得了,没想那么多,只顾得让他坐,只顾得手忙脚乱地找东西了,随口问了一句:“什么?”
“你这屋。”费独行说。
慧香脸一红,扭头瞪了他一眼道:“让人打成这样儿您还……早知道我就不管您了。”
费独行笑笑说道:“活该挨打,是不?我说的是实话,明明香嘛。”
慧香道:“不理您了。”
她回身抓了两块干净布,端起洗脸盆走了过来,把洗脸盆往费独行脚下一放,道:“您坐着别动,我先给您擦干净。”
她娇靥上犹带着点儿红晕,连眼皮都没敢抬,在盆里沾湿了两块布,翘着小指头拧了拧,一甩辫子站了起来。
这当儿她绷起了脸,可让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假的:“疼了您可说话。”
她拿湿布轻轻地沾血,好轻好轻,别说是鞭伤,就算是让人砍了一刀,这当儿也应该不会疼。
她一点一点的沾,一块脏了换一块,一转眼工夫盆里的水都红了。
费独行突然说道:“慧香,我想起了个笑话,你要不要听?”
慧香道:“爷,您就老实会儿吧!”
费独行道:“以前有个结巴会剃头,剃完了头他还要挖耳朵,剃头的怕挖疼他,跟他说疼了让他说话。挖着挖着结巴就叫了起来,不是叫疼,是叫好,剃头的听乐了,挖得也就更劲儿了。哪知道结巴叫了半天好,最后才叫了一声疼。”
慧香的脸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都笑弯了腰,半天才住了笑,脸红红的,直喘,白了费独行一眼,一跺脚道:“您真是,肉长在您身上,您自己怎么一点儿都不心疼。”
费独行笑笑说道:“有人替我心疼就行了。”
慧香为之一怔,美目都睁圆了,道:“费爷,您今儿个是怎么了?”
费独行道:“不是么?慧香。”
慧香脸又一绷道:“费爷,我们虽是侍候人的使唤丫头……”
费独行哈哈一笑道:“说着玩儿的,慧香,别在意,咱们俩这么熟了,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应该可以,是不是,慧香?”
慧香没说话。费独行话锋微顿,接着又道:“说真的,慧香,你不该给我上药裹伤。”
慧香不由一惊,道:“我不该给您上药裹伤?为什么?”
费独行道:“我是挨了九夫人的打,你给我上药裹伤不等于跟她作对么?你跟我一样惹不起她,是不?”

慧香神情一松,道:“话是不错,可是她打已经打过了,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人死么?”
费独行道:“慧香,谢谢你这份好意,我自进这个门以来,碰见过的人已经不能算少了,只有你一个人不欺生的。”
慧香道:“我干嘛欺生啊?谁没个打头的时候,再说,我是个侍候人的使唤丫头,又凭什么欺生啊?”说着,她又给费独行轻轻擦起了伤。
费独行道:“别一句一个侍候人的使唤丫头好不?慧香。”
慧香道:“我说的话是实话。天生的侍候人的命,还能不认么?”
费独行道:“我可没把你当什么使唤丫头看待,谁都是人,谁也不是天生的比谁主贵。我看你也不像个侍候人的,如今跑到中堂府吃这碗饭,必然是有不得已的地方,是不是?”
慧香轻轻叹了口气,道:“您不要说了,这一切都是命。”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在费独行的鞭伤上薄薄地抹了一层油,最后找块干净布裹住费独行的鞭伤,从背后打个结绑住道:“我没有什么药,只能给您抹点儿油裹上,这样儿布不会沾在伤口上。”
费独行道:“这样就行了,现在比刚才好受多了,刚才胸口一片熟辣辣的……”
慧香瞟了他一眼道:“还好刚才熟辣辣的,要不然您会更不当回事儿。”
费独行笑了笑,掩上衣裳,道:“慧香,我怎么谢你。”
慧香道:“用不着,我也不敢当,我本来就是侍候您的。”
费独行道:“又来了。”
慧香道:“本来就是嘛,难道不是?”
费独行叹了口气道:“慧香,你这是干什么?”
慧香微微低下了头,道:“费爷,您没把我当下人看待,我很感激,可是我这辈子已经注定了侍候人的命,谁也没办法改变。”
费独行道:“那不见得。”
慧香霍地抬起了头,凝目问道:“那不见得?什么意思?”
费独行整了整脸色,道:“慧香,把话说在前头,我没有别的意思,姚老那儿我也许能说上话。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弄出去。”
慧香一惊忙道:“不,费爷。”
费独行目光一凝,道:“怎么,你不愿意?”
慧香几几乎不敢接触费独行的那双目光,她忙摇头说道:“那也不是,我举目无亲,什么都不会,离开了这儿我能上哪儿去,又指什么过活?”
费独行道:“慧香,我直说一句,就凭你不愁没有人要,就算找个庄稼汉子,那也比待在这儿强的多。”
慧香迟疑了一下,未语娇靥先泛红云,道:“不瞒您说,我已经订了亲了,是我自己找的,他也是没家没亲人的一个人儿,现在在南方做生意,只等有点积蓄之后就来接我走。”
费独行“哦!”地一声道:“你怎么不早说,瞒得我这么苦,害得我为你急了半天,真是,那你还怕什么,小夫妻俩年轻轻,只要肯干,将来还愁没有出人头地的时候。”
慧香娇羞欲滴,道:“费爷,瞧您说的,人家还没成亲呢!”
费独行笑道:“哟!瞧慧香害臊了。”
慧香红泛耳根,垂下了一颗乌云臻首。
费独行道:“谢谢你了,慧香,让你忙了半天,你歇着吧,我也回屋歇会儿去。反正没事儿。”
他要走,慧香忙道:“对了,费爷,有件事儿我忘了告诉您了,今儿晚上九夫人请一些太太们吃饭,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您最好在屋里待着别乱闯,要不然惹了九夫人又是麻烦。”
费独行“哦!”地一声道:“今儿晚上这儿有饭局,那可热闹了。你放心,人家又没请我,我出来跑个什么劲儿,谢谢你慧香,你要不告诉我,说不定我又会找一顿抽。”
他走了,慧香的脸上浮现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
晚上,上灯以后,大宅院里热闹了起来。一时间车水马龙,人声沸腾,灯影下,到处是醉人的香气,到处是钗光鬓影,到处飘扬着银铃般笑语。
来的都是大官眷,有皇族亲贵的福晋,格格,有王公大臣的夫人太太。
当然,这些女眷们不会不带人,就算用不着带人也得摆摆排场,谁也不愿比别人寒怆,这一来大宅院里几几乎满了。
菜是什刹海北岸会贤楼饭庄叫的,会贤楼是京里有名的大饭庄,和中堂的九夫人宴客,那还不抓着这机会讨好巴结?
费独行真的待在他屋里没出来,许是真让九夫人打怕了。
大宅院里足足热闹了近两个时辰,才渐渐地归于宁静。
客人都走了,送走了客人,九夫人回到了房里,往床上一躺,人显得是那么娇慵无力。
九夫人会带人,她多叫了两桌赏给了下人。这当儿前院一桌,护卫们刚坐下,后院一桌,丫头老妈子也开始了吃喝。
九夫人躺在床上,屋里只她一个人,她眼望着帐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里好静好静,静得就是掉根针在地上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后窗响了一声,九夫人却没听见。
后窗响了一下之后,九夫人床前多了个人,是个用块黑布蒙着脸的黑衣人。
九夫人一惊,挺身坐了起来,瞪着美目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蒙面黑衣人冷冷说道:“告诉你也不要紧,反清复明的志士。”
九夫人花容颜色一变,道:“反清复明的志士?你想干什么?”
那蒙面黑衣人道:“我来请你跟我到一个地方去一趟。”
九夫人大惊,道:“你是要……”她张口就要叫。
蒙面黑衣人一把匕首,已送到了她眼前,冰冷说道:“我们对付的不是你,你最好老实点儿,除非你不想要你这张脸或者是这条命了。”
九夫人没叫出声,惊声说道:“你们好大胆,这大宅院里到处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能带得走我么?”
那蒙面黑衣人冷冷一笑道:“要没这个把握我也就不来了,咱们试试看,我让你的人知道,看他们是不是拦得住我,站起来走吧!”
九夫人缓缓地站了起来,那蒙面黑衣人横跨一步到了她身侧,匕首往外一比,道:“我们明人不做暗事,从门出去,出去之后你可以叫你的人。”
九夫人道:“真的么?”
那蒙面黑衣人沉声道:“自然是真的,我要让你亲眼看看,你带来的那些酒囊饭桶,是不是能从我手里救下你。”
九夫人迈步往外行去。
那蒙面黑衣人紧跟在她身后,掌中匕首离她的后心要害不到半尺。
九夫人到了门边开了门,门开处,她为之一怔,她看见廊檐外站着个人,那个人背着手,安详而潇洒,她一眼便认出那个人是她白天下令鞭打过的费独行。
当然,那蒙面黑衣人也看见他了,两眼精光一闪,脱口叫道:“费慕书。”
费独行淡然说道:“你认错人了,我叫费独行。”
那蒙面黑衣人冷笑一声,道:“你就是烧成灰,我也不会认错,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数典忘祖,不忘不孝的东西,只为了贪图一些人家吃剩下的,竟连祖宗都不要了,今儿个我没工夫理你,给我滚开。”
“可以。”费独行淡然说道:“让我们九夫人走过来,我放你走。”
九夫人一双美目中泛起了异样神色。
蒙面黑衣人冷笑说道:“你以为你救得下你主子的这个九姨太,你是做梦。”
费独行道:“我是醒着说话,后墙外有一个人,我拿他换我们九夫人。”
蒙面黑衣人身躯一震,两眼精芒暴射,厉声说道:“费慕书你……我不信!”
东边一间敞厅门口出现个丫头,她忽然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把敞厅里的丫头、老妈子都引了出来,几个人你一声,我一声,刹时叫了起来。
一阵衣袂飘风声由前而后,七八个护卫由柳舞阳带着闯进了后院。
蒙面黑衣人厉喝说道:“站住。你们谁敢近,我就先要她的命。”他把匕首抵住了九夫人的后心要害。
柳舞阳等吓住了,马上就收住了冲扑之势,停在几丈外。
柳舞阳不愧阴狠,他丢个眼色,示意两个手下从后头绕行过去,从后窗进入九夫人的卧室救人。
但那两个护卫刚动,费独行立即扬声说道:“不要轻举妄动,要是让他伤了九夫人,你们谁也担当不起。”
这句话吓人,那两个护卫硬没敢动。
柳舞阳叫道:“你多什么嘴,你能救下九夫人?”
费独行冷冷道:“至少我比你们先发觉有人潜了起来。”望着蒙面黑衣人接道:“这儿的事儿已经惊动了前院的护卫,后墙外接应你的人不是聋子,是不是?”
柳舞阳等都转眼望向后墙,可却没一个敢动的。
蒙面黑衣人咬牙说道:“费慕书你……我怎么能相信你。”
费独行道:“我这个人别的长处没有,可是说话向来是说一句算一句。”转眼望向九夫人,道:“九夫人请下个令,不要让任何人拦他。”
九夫人略一犹豫,当即扬声说道:“柳舞阳,你们听见了没有?”
柳舞阳遥遥躬身道:“回夫人,奴才听见了。”
九夫人道:“我要你们听他的,哪个敢不听,我要他的脑袋。”
柳舞阳哪敢说个“不”字?只有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一声。
费独行望着蒙面黑衣人道:“你听见了吧?”
蒙面黑衣人道:“我怎么知道我的同伴如今确在后墙外?”
费独行道:“那容易。”一顿扬声说道:“柳舞阳,后墙外有他们一个同伴,你把那个人提起来放在墙头上让他看看。”
柳舞阳脸色一变,迟疑着没动。
九夫人怒声说道:“柳舞阳,你聋了么?我刚才怎么说的?”
柳舞阳一肚子不情愿,可却不敢不听九夫人的,腾身掠了过去,只见他翻出、后墙外,随见他从后墙外冒了上来,手里提着个黑衣人放在了墙头上,然后又腾身掠了回来。
后院里的每一个人都看见了,虽然是大黑夜里,墙头上爬个人总能看得见。
那蒙面黑衣人一句话没说,腾身拔起,飞身掠了过去,人在半空中却突一扬手把匕首射向费独行的后心要害。
费独行脑后像长了眼,一笑说道:“跟我玩这个,你还差得远。”他头也没回,抬手便抄住了那把匕首。
与此同时,那蒙面黑衣人脚落后墙头,抓起同伴,破空掠去。
费独行冲九夫人一欠身道:“九夫人受惊了,请回房歇息去吧!”
柳舞阳带着他的人掠了过来,厉声说道:“姓费的,你这是什么意思,竟敢放走劫持九夫人的江湖莠民。”
费独行看了看他,没说话。
九夫人怒声叱道:“你还有脸责怪人家,要仗着你们这些酒囊饭桶,我连命都没有了,都给我滚出去。”
柳舞阳怔了一怔,忙道:“九夫人……”
九夫人厉声叱道:“给我滚,听见没有?”
柳舞阳没再敢吭一声,恭恭敬敬地躬身答应,带着他的人退走了。
费独行一欠身道:“九夫人,草民告退。”
九夫人道:“你别走,跟我进来。”转身往屋里行去。
费独行迟疑了一下,一疑惑目光看了看九夫人那美好动人的背影一眼,迈步跟了进去。
九夫人的卧室前头,也有一个小客厅。
九夫人指了指椅子道:“坐。”
费独行微欠身躯道:“谢谢九夫人,草民不敢。”
九夫人道:“我叫你坐的,坐下,我有话问你。”
费独行再欠身躯道:“谢九夫人恩典。”他坐了下去。
九夫人也在他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一凝,望着费独行,道:“刚才的事儿你可以装作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费独行道:“草民既进了中堂府,护卫九夫人那就是草民的职责。”
九夫人道:“我白天才打过你,难道你一点都不记恨?”
费独行道:“九夫人责打,自有九夫人的理由,草民焉能记恨?”
九夫人道:“是不敢还是不会?”
费独行道:“是不会。”
九夫人道:“真的么?”
费独行道:“九夫人,一个人犯了错,总该有所补偿的。”
九夫人娇靥上掠过一丝异样神色,目光落在费独行的胸前,道:“你身上的鞭伤,还疼么?”
费独行道:“谢九夫人关怀,这点疼抵不过草民犯的错。”
九夫人沉默了一下,道:“你要我怎么谢你?”
费独行道:“草民职责所在,进中堂府当的就是这个差,九夫人不必言谢,草民也不敢当,如果九夫人要赏赐什么的话,草民斗胆,想请九夫人帮草民个忙。”
九夫人道:“从现在起你改改自称,我特别准你称我。”
费独行道:“谢谢九夫人。”
九夫人道:“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费独行道:“我想请九夫人帮我找个人。”
九夫人娇靥上并没有错愕、诧异神色,道:“你要我帮你找个人?谁?”
费独行扬了扬眉,缓缓说道:“九夫人,我是个孤儿,在辽东受一位邻居老大爷的照顾而长大……”
“这位老大爷有个女儿,对我也很照顾,我们两个一块儿长大,跟亲兄妹一样……”
“那位老大爷很疼爱我,很喜欢我,很早以前就打算把他的女儿许配给我,把他的家交给我,在那偏僻的小地方种种庄稼,打打猎,安安静静,朴朴实实地过一辈子。他那个女儿也有这意思,可是他父女没有说出口,我也不知道……”
“长大之后我就离开他们出外闯练去了,我伤了他父女的心,我到了外头之后就踏入了江湖,我惩贪除恶,劫富济贫,做的是仰不愧,俯不怍的事,但却招致官家与江湖同道的嫉恨,他们指我为响马,千方百计要除去我,甚至联起手来对付我……”
“消息传到那偏僻小地方,他父女真以为我步入歧途,当了响马,我再一次地伤了他父女的心……”
“有一回我救了一个女的,她举目无亲,无家可归,我不但救了她还安置了她,她感恩图报要跟我,我没有答应,谁知她也是个江湖上的,她安排好一个圈套,串通了地方官府,让我为救她杀了人吃了官司,要不是几位知道我的江湖朋友暗中搭救,我差点被判死刑把命送了……
费某人为一个女人杀人,这消息传到那偏僻小地方,我第三次伤了他父女的心,老人家难受加上气,害了一场病后就去世了。她那个女儿也在极度的伤心之后离开了家……
这件事在我出狱回到那个偏僻小地方之后才知道,我去老人家的坟上看过了,离开那个偏僻小地方之后,我经由承德、张家口一直找到京里……”
九夫人突然问了一句:“我明白了,你是找那位姑娘。”
费独行点点头道:“是的,九夫人。”
九夫人道:“你找她干什么?”
费独行道:“九夫人认为我不该找她么?”
九夫人道:“那倒不是,我是想问你找她的目的何在?”
费独行唇边掠过一丝抽搐,道:“当初该照顾她的时候,我没有照顾她。现在我更该照顾她,以弥补我的无心之过,同时我也要让她知道,我不是传说中的那种人,也不是他父女想象中的那种人,我……”
九夫人道:“她要是对你还不谅解呢?”
费独行道:“她要是对我还不谅解,那也只有由她了,我并不在乎她恨我一辈子。只要她现在过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九夫人道:“她要是已经嫁人了呢?”
费独行道:“我刚说过,只让我知道她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九夫人道:“你怎么知道她在京里?”
费独行道:“有件事我没有想到,恐怕九夫人也想不到,我在那偏僻小地方求邻居告诉我她的去处,最后才知道她是跟一个经常往来关里外的驼队走的,我在承德打听到当初带她走的那两个人住在张家口,我赶到张家口找到了那两个人,那两个人被我逼得没办法才告诉我,他俩把她卖入了风尘,卖给了绿云班,而那个绿云班的绿云,就是当年阴谋害我的那个女人……”
九夫人脱口叫道:“真的,有这种事?”
费独行道:“我一气之下杀了那两个人跑到张家口马蹄胡同去找绿云,哪知绿云已不在马蹄胡同了。最后好不容易我才从一个当初也在绿云班的女子嘴里打听出绿云已解散了她的班子,只带着她一个人来了京里。”
九夫人睁大了一双美目,道:“有这种事,有这么巧的事。这么说,你来京里就是为找那位姑娘的?”
费独行道:“可以这么说。”
九夫人道:“你找到那个当初害你的那个叫绿云的女人了么?”
费独行道:“还没有,不过我迟早会找到她的。”
九夫人道:“那么你进中堂府当差,又是怎么一回事?”
费独行道:“我在张家口碰见了姚师爷跟杜毅,大概是姚师爷很欣赏我这身武功,到了京里之后就透过杜毅把我拉进了中堂府。”
九夫人道:“你愿意在中堂府当差么?”
费独行道:“不瞒你说,这么多年的江湖生涯,我已经腻了,已经厌烦了,同时又为了能在京里安安稳稳地找寻她。既蒙姚师爷垂青,有这么个机会,我怎么能放过。”
九夫人道:“你认为中堂府的这份差事适合你么?”
费独行道:“九夫人,我除了会武,懂得技击,别无所长,只有差事挑我,没有我挑差事的道理的。”
九夫人目光一凝道:“你真的愿意在中堂府当差?”
费独行道:“九夫人,要不是真愿意,我也不会来了。”
九夫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最好你是出自本心,我要告诉你,据我所知,他们每找一个人在事先都会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一直到认为合适可靠,才开始下一步行动,姚师爷既然把你拉了进来,相信他也是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应该不会有错。不过我要让你知道,中堂府不比别的地方,假如你不是出于本心为中堂效力,我劝你趁早抽身,现在还来得及,要不然尽管你有一身很好的武功,将来也免不了招杀身之祸。”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