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把想念刻进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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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有时很奇怪,一些事情在眼前晦涩难明时,费尽了力气也想弄清楚它,而当所有恍惚的色彩渐渐褪却,离它只有咫尺的时候,我们却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
那个傍晚,手冢确信自己毫不费力地就看懂了不二眼中所传达的所有内容,没有遗漏,也绝对不会弄错。那片忽深忽浅的蓝色,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
只是,它的含义究竟是什么,手冢不想、不能也不敢去弄清楚。
有些东西像浮雕一样突现出来,随着时间在心里慢慢沉淀,变成石膏粉一样凝固后的苍白。手冢觉得沉重,并且疼痛。
他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坦然的去面对不二,和他相处。因为渐渐写在那双眼睛里的疑问,他可以不去探究,却不能忽略。最后,他只能躲避。
圣诞节的夜晚,老天故意和人开玩笑,那场曾经在心中期盼已久的雪,就这样如约而至。
纷纷扬扬,白色覆盖了一切,世界刹那间通透明净。
学校里的圣诞晚会,有菊丸他们表演的节目,本来约好了大家一起去看,临出门的时候,手冢随便编排了一个理由,推说有事去不了。他知道自己的说辞草率而且没有任何的说服力,但是没有关系,反正什么理由,都是一样的——借口。
大石劝了又劝,但是在手冢的沉默坚持下,最后只好欲言又止地穿好外套,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听到门合拢的声音,手冢轻舒了一口气。有点茫然地站在半启的窗帘后面,看外面的白色雪花安静无声的舞动。然后眼光不经意的扫过楼下,一瞬间他只觉得眼眶生疼。
不二站在楼前的路灯下面,他穿着一件半长的米色风衣,里面是领口宽大的白色线织毛衣,微微露出线条美好的纤细锁骨。他低俯着头,浅栗色的刘海被风轻轻吹散,洁白的雪花落在头发上、身上、衣服上,最后顺着领口滑落,在白皙的皮肤上静静融化。
这么冷的天气,他居然没有带围巾。手冢轻轻蹙起眉峰。
不二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像扇子一样遮住了那双眼睛。上面朦胧的黄色灯光,在挺直的鼻梁两端投出一片阴影,阴影一路向下延伸延伸,薄薄的嘴唇和弧度美好的下颌隐藏在这片阴影里,表情便看不真切了。
大石从楼里跑出来,走到他身边,和他说了几句什么。
然后他很缓很慢地抬起头来,朝着手冢所站立的那扇窗户望去。厚重的窗帘半拉着,什么也看不见。细细碎碎的小雪花在灯光下反着柔和的银白光芒,弯弯曲曲的陷落在海蓝色的眼睛里。他的眉弓之间竟是层积不化的冰雪,目光比雪落的姿势更加寥落。
这个动作只持续了几秒钟,手冢却觉得漫长。但是他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不二重新低下头,然后和大石一起向远处走去,背影被飞扬的雪雾所模糊。
那一夜,手冢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隔着窗户听外面雪落的声音。
这个冬季学期结束以后,手冢并没有在学校里多停留一天,就收拾好简单的东西回了家。大石没有回家乡去,因为菊丸和他的乐队要在酒吧里驻唱,大石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东京,所以就留在学校里陪他。至于不二,手冢并不清楚。
圣诞节那晚以后,手冢在校园里不可避免的遇见了不二。看到他的那一刻,手冢的脚步一滞,不二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住了,四目遥遥相对。出乎意料的,他既没有开口打招呼,也没有走过来,只是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深长而玩味的笑容,然后就转身朝别的方向走去,留手冢一个人站在原地怔仲。然后,实习考试放假,时间过得飞快,校园有时很小有时却又很大,总之手冢再也没见到不二。有时大石问起,菊丸的回答轻描淡写,他很忙。
回到家里,父母的关怀,熟悉而舒适的环境,手冢一如既往的沉静。晚上,他会在卧室里看书或者放上一张CD,就这样静静的,一个夜晚的时光便打发了。只是,他经常在上床睡觉前才发现,摊在膝头的书完全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始终停留在打开时的那一页;或者唱机里的CD歌曲早已经播放完毕,沉寂了久久,而他都没发觉。
于是,晚上他不再停留在屋子里面,他出去散步。东京的夜,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海,遍布街道两侧的巨型霓虹灯箱散发出缤纷色彩,那些光芒就好像是在海面上浮动着的一样,虚幻而不真实。手冢跟着人海浮沉,擦肩的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以及冷淡而匆忙的神气,并没有记忆中的熟悉。身边繁华而喧嚣,手冢却觉得空荡。他走到东京湾去看海,夜晚的海不是蓝色,而是墨一样漆黑的颜色。听着海浪拍击堤防,坐在空空的沙滩上,手冢的心又忽然的拥挤起来。
手冢于是明白,圣诞节夜晚的那场雪下在他心里面了,下得他心上、眼前还有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的迷离和苍茫。
冬季假期还没有到一半,手冢和父母打好招呼,离开东京,去伊豆看望祖父。
伊豆离东京并不太远,却安静得仿佛换了一个世界。这里没有高得令人眩晕的大厦,没有琳琅拥挤的街道,没有夜晚奢靡流离的光影,只有清凛甘甜的空气,种在道路两旁好看的银杏树,以及只有在月夜才静静绽放的山百合。一切就是这样简单、清淡而素净,一如这里的生活。
手冢坐在自家庭院的回廊里,面前是热气蒸腾的梅子茶。庭院还保留着复古的风格,檐角挂着玻璃罩子的风灯,院落中间有个小型的金鱼池,墨绿的水荷叶子铺展着,风若轻轻吹送,就在水面漾出一波一波的涟漪。
手冢的祖父就缚着手站在池子旁边,老人的头发已经斑白了,却依然清癯而结实,脊背挺直,背影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萧疏的干练。祖父年轻的时候是个军人,退伍以后依然保留着当兵时的作风,严肃严谨严格。手冢非常的尊敬他,父母都是温厚平和的人,小时候他一直由祖父带在身边。潜移默化的手冢沿承了部分老人的性格,坚忍而执著。甚至有时手冢会觉得,他之所以选择了医生这项职业,也是因为它隐含的艰辛和所需的强烈责任感。

祖父多数时候是沉默寡言的,很多时候他不会说教,只会身体力行。很小的时候,老人带他去钓鱼,在水边一坐就是数小时,小孩子耐不住性子,总是想溜号,可是当他把钓竿从水中拉起,一尾鲜活的鱼随之跃出水面,带着水的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他第一次体味到收获的喜悦,于是他知道,我们想得到一些什么的时候,总需要付出漫长的努力和耐心的等待。那次最后,他们一起把装在鱼篓里的鱼,重新放回到水中,每一种生命都应该受到尊重,即使卑微。
手冢十五岁的时候,和祖父一起去攀登阿尔卑斯山,他们一路向上,沿途没有停顿,最后到达TITLIS峰顶。这座瑞士的山峰终年积雪,世界到了这一隅也单纯、清凉起来。凝视得久了,冰川在天空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奇异色泽,蓝色的天空融化在冰雪里。手冢深深吸气,觉得胸怀开阔,神智清明,仿若整个人脱胎换骨。自此以后,手冢记住了这种感觉,并爱上了登山。后来老人告诉他,如果确定了目标,那就要一直向着它前进,不要停留,即使是一刻的松懈也是不可以的。至于那些沿途的风景,再美再好,也只能舍弃。手冢问他,那不会觉得可惜吗?奇怪的是老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望着远方出神,很久以后才用一种近乎悲悯的语调告诉他:
Tezuka,你要知道,所有的得失之间都是一种选择,选择就是有取有舍,虽然很多时候舍弃的同时,会带来椎心刺骨的疼痛,但是没有办法,因为有些东西,始终无法兼得。
手冢就坐在那里看着老人的背影,听着晚风穿过院落里的林木发出隐约的沙沙声,不知为何那些那么久远以前的对话就被重新回想起来了。
每件事情到最后,总要有选择。每个选择背后,总会有取舍。
我们留住那些必须的,舍弃那些不必要的。
只是,什么才是真正必不可少的,你,又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茶杯上白气的舞蹈早已经落幕,梅子茶已经冷透,只有青梅酸涩的气息还在空气里冰凉的弥散。
手冢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地板上,是淡蓝色的。于是无论如何辗转,他再也睡不着。坐起身,伸手抱过来放在矮桌上的纸袋子。里面满满装的都是红彤彤的苹果,从东京带来的。
手冢过去拉开纸门,让月光更加肆无忌惮的从外廊移进室内,直至填满屋子里的每个角落。盘膝坐在榻榻米上,他拿起一个苹果,静静地削起来。
Tezuka知道吗,如果苹果皮一直不会断的话,许一个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那时他是有愿望的,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
只是手冢似乎怎么也无法把苹果皮削得完整而连贯,他看着那些长短不一的果皮断裂一地,狼籍的一堆,扫都扫不干净。
拿着削好的苹果重新躺下去,闭上眼睛。把果肉轻轻贴在唇上,有点凉,清冽而芬芳的味道。咬一口,是甘甜的。
周围静得仿佛时间都停顿了,看来夜还是太长了。这样的夜晚,只能用来思念人。
手冢想他是真的无法忘记,在这样一个似曾相识的夜晚,他握着不二的手,看着时光流逝,静候天明。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都没用,他穿梭在人流如织中也没用,坐在一望无尽的地方也没用,从学校到家也好,从东京到伊豆也罢,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就是这样无可救药的,想念他。
想念他。想到一闭上眼睛,心里就开始发痛。手冢想他是太喜欢不二了,不,这种感情比喜欢更多、更强烈,可以称之为——爱。
睁开眼睛,廊前种着应景的红山茶,枝条间的积雪已经开始消融。伊豆的冬天就要过去了,东京的雪,却还是下得如火如荼吧。
手冢突然知道不二为什么喜欢雪了。
一如不二的人,在那个看似漫不经心的笑容后面,他骨子里有着白雪一样明洁而清澈的灵魂。他的眼睛是那么好看的蓝色,澄净的色泽就好像阿尔卑斯山TITLIS峰顶的白雪融入了湛蓝的天空,洁净无边。那种冰凉的蓝色,不含杂质,只清浅的一色,却比所有颜色都更夺目与纯粹,仿佛可以融化一切。
手冢想到小时候看过的一本书上说过,雪是上帝送给善良人们最真诚的礼物,是天空最纯洁的眼泪,没有悲伤和困苦。那么,遇见不二,就是手冢二十年来所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总觉得,有太多机会可以爱上他。
从第一眼开始,就被他吸引想要了解他,慢慢的喜欢上他的笑容,怕他不快乐怕他生病怕他受伤,继而想要保护他想要握牢他的手再也不想放开。发觉的,比预期中的要晚;爱的,却比想象中的多得多。
手冢国光爱上了不二周助。不想再逃避也无须再遮掩,他甚至没想过他爱上的是个和他自己一样性别的男孩,他只是单纯的爱他这个人、爱他的笑容。可是手冢知道,其余的人不会这么想,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是永远也不会被世人所接受的,那不是他们的错,它源于那些固执的世俗或者所谓的关乎智慧的秩序。
所以,手冢不能把他陷在那样的困境里,他应该有简单而美好的生活,远离纷扰。他不能告诉他,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很爱。爱得太多,以至于生出珍惜之心,所以有些感情就只能够放在心里,而不能宣之于口。
爱,并且远之。
是那个夜晚天明之前,手冢最后的决定。
他躺在那里模糊的想,他现在知道祖父的目光为何那样悲伤的甚至是带着一丝怜悯了,果然,选择所带给他的,只是椎心刺骨般的疼痛。
尽管,他已经做出决定,但是这疼痛却仿佛深远的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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