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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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下
花园中,细君踏着碎卵石小径缓步行走。冰凝随在其后小声说:“郡主你觉不觉得,王爷这几天心事重重的模样?”“是啊,今天午饭时,父王把汤都洒在地下还不觉得,脸色好沉。”细君披着七彩鸭毛凤袍瑟缩了一下,“好冷。”是呀,冬至了。叶萎花落。北风呼啸,偶尔也会下一两场雪,就像这一天。倒是腊梅迎霜吐出雪白嫩黄的花骨朵,开得晶莹温暖。“听说在比京城还要远的地方,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大漠。那儿七月飘雪,积起能淹到膝盖呢!我们的人就在那儿与贼酋开战,血洒荒郊。”冰凝叹道。她唯一的哥哥冰坚,多年前也被征往那里了。想起送别的情景,冰凝双目微红。“郡主,他们能胜么?”
“这可怎生是好?”刘建的音调显得焦急,细君赶忙拉着冰凝躲到假山后,忙乱中玉蜻蜓被梅枝勾下了也来不及拣拾。只见三个男子步入园中,脸色发乌。“只要这小人向皇上那儿一告,我们都脱不了!”王大夫怒道:“无耻之尤!老夫走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都多,凭他也拿得住老夫?”“只是今上对他宠信殊深,只怕——”王豪气盛:“传告了皇上也好,让他明白寒了天下多少士子之心!”语声一顿,他踢到了什么,弯腰拾起,却是细君的发饰。
“郡主!”冰凝扯着细君的袖子,细君不觉满面绯红。王豪把它轻轻搁在一丛梅技上就随王爷和父亲而去。好一会儿,细君才鼓勇出去把蜻蜓握在手里。姐姐说:“绿色是七夕的吉色。”
冰凝望着西边笑说:“郡主,您看夕阳多美!”细君迥首,只见滚圆的太阳红霞流转,透过技头一点点地沉没。不少鸟儿凌空飞起,匆匆掠过。对着暗下来的天空,细君突然笑容满面。她已有如鸟儿被夕阳西下影响一样,被他影响。“郡主,那位王公子生的真俊呀,啊?”冰凝察觉了三分,玩笑地说。“嗯!嗯?冰凝,你,你等着!”细君跳起来就去追,心情不知为什么雀跃起来,这是很少遇上的一次,遥望满天的霞彩她没有孤独黯然的感觉。光阴逝去,鸟儿们该回家了,而她是否也到快要出嫁的时候了呢?离开这冷冷的家,有一个全新完美的生活,有一个人伴你走完一生。读遍了《诗经》,她最喜欢的是这几句:
生死契阔,与子相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细君的长发在风中舞蹈,她向往的是一个人还是一种人生?无论是什么,相信两个字就是以概括,那就是:幸福。幸福地自由,幸福地温暖,幸福地不孤独。
这个晚上的星星繁多地闪烁,有如少年们一个个幻梦。毕竟来日方长,他们还有长久的未来可以构想,可供期盼。真的,这一段岁月的甜蜜可以抵消以后多少年的颠沸流离。当星星老了化作流星飞下时,已又有多少新生的希望在遥远的天空闪烁。
汉宫大殿上,亦有一人凝目观星。他身高七尺,长袍及地,双眉斜飞入鬓,在额头扭弯成结。古时的人相信星像,这位帝王也略通其术。他遥望着明暗交替的紫薇星,就如审视自己的人生。汉武帝一直相信,自己是因匈奴而降临于世的克星。从小面对朝庭对匈奴单于的无礼骄狂,胡骑的犯境掳掠听之任之甚至委曲求全,他就深深感到羞辱。因此一旦掌权,他就下令全国征兵开战。可屡屡的败绩,全国的质疑,黄灾的肆虐,令这位大汉天子心烦意乱。“唉,朕又何尝不知现在国力难艰,民怨载道!可亲自到边境视察之后,朕又怎能坐视边塞的黎民挣扎在水火之间!只是蛮子比预料的要顽强得多,多年的准备竟也奈何不了。再如此继续下去,不说自己一世英明付于流水,国家也的确要垮了!”
一个黄门侍进殿报说:“皇上,汉使张骞回来了……。”
“传!”武帝顿时精神百倍。
汉军回到了故土,马蹄人足拖起地上的烟尘。有些体弱的一踏上大汉的疆界就扑地不起,他们总算能让自己安息在故乡的土地。这千万个面孔黎黑蓬头垢面的男儿,进入玉门关竟不禁掩面而泣。回家了,是的,回家了!家是中原人心中永远的圣地。在经历了生死考验,碧血黄沙,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寂凉的夜晚遥望月亮,月圆了,又缺了。多少同伴从此长眠不再醒来。母亲还康健么?幼弟读书是否用功?新婚的妻子,是否常在半夜泪湿枕巾?不错,他们是大汉的勇士,是疆域的屏障。可他们更是儿子,丈夫、父亲和兄弟。这将是怎样的一晚啊!多少人家,抱头痛哭,又有多少人家悬上了白帘。深居闺中的刘细君只能一遍遍地安慰悲恸万分的冰凝。“别伤心了,冰凝,不要绝望。”冰凝已几度晕厥了。她的父亲早已为国捐躯,如今唯一的兄长又把青春的热血酒在茫茫战场。泪眼迷朦地望着细君,冰凝一声声地说:“为什么?郡主,为什么?我恨死匈奴了,为什么一定要杀我的父兄?我真想报仇,应征去杀还这些禽兽!可我是女的,我去不了!我好恨,好恨……”一边抚慰冰凝,细君想象起战场:到处白骨堆积,分不清汉人和胡人。是啊,为什么?为什么要有如此残酷的战争!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两个姐姐花枝招展地掀帘走进。“君妹,今儿怎么没去上舞蹈课?母妃生气得很呢?呀,冰凝,你怎么敢让主子给你打水净面!越发没了上下,等开发了你!”“你们干脆先开发了我!”默然不语的细君猛地立起,满脸怒容:“冰凝的哥哥刚刚战死,你们不能有点儿人性?”两个女子惊讶地盯着柔弱的小妹,许久。然后长郡主轻轻说:“细君,你别忙着生嫌,相处的日子也没几天了。母妃已给我们订下了亲事,三四个月后就过门。我知道,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们……”大姐的眼睛湿了,“从小你就好冷,远远躲着我们,也躲着父王母后。你这样封闭着自己,也隔绝着别人。如今我们都要走了,只希望你可以开朗起来,只希望最后一段时间,我们能像真正的姐妹那样相处,能够得到一个妹妹的祝福。”
细君也有一点酸楚,毕竟血浓于水。有时候,她的确不太欣赏这两位姐姐。她们的圆滑乖巧,安于其命,有让细君感到鄙夷的浮薄。也许,是自己太不能接受身边的环境?她总是莫名地抵触忧闷,到底想要什么呢?抬头微笑:“许给哪家了?”长郡主说:“李丞相的公子。”声若蚊蝇。次郡主双颊飞红:“王大夫的次子。”
细君还不觉得什么,冰凝已一下子停止抽泣。她有些惊惶地问:“二小姐,你知道王公子叫什么?”

“就是常跟随父亲到府上的那位王豪公子……”细君手中的毛巾“啪”地一声落在大姐的鞋上,“…的哥哥,王杰。小妹,怎么了?”“君妹,你看我的鞋湿成什么样了!”细君没有听到姐姐的责备,事实上后来据冰凝回忆,她笑得像个呆瓜。
一阵爆破声响起,王府门口张灯结彩,鼓乐盈天,引来不少百姓远远观看。一个月前,李府和王府的聘礼抬到时已引起了轰动。毕竟千两黄金不是平凡人家可望其项背的。现在正式成婚,更热闹得惊天动地,丝帛珍玩堆成了小山。
本地的乡绅还只是仰慕,逃荒来的人话就难听了:“我们啃老树皮,他们着金缕衣,什么忧国忧民,全是假的!”“谁叫咱命不好,没生在富贵家呢?驴都能变出人样儿!”
钦差一身布衣混在人流中,不动声色地听着看着,面色阴沉。半响,对身边的从人说:“备马回京吧。”
两个姐姐出阁的日子,细君想了很多。她发现姐姐说得不错,自己的确在避开她们。为什么?她突然发觉自己不太能认可这个家对人生的诠释: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也不愿如此度过一生。可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当母亲亲口许诺她与王豪的婚姻,她不也与姐姐们一样欲喜还羞?于是她去问冰凝,冰凝笑说:“郡主不同的。两位郡主的欢喜只为了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姻缘,而郡主却是对未来的期盼,新生活的向往,和……王公子的倾慕,嘻嘻。”细君开始还怔着,听到后来不由满面通红。“冰凝,你给我站住,看我怎么收拾你,站住!”
“岂有此理?”武帝拍案而起,面色表白,“朕要征税,哪一个不缺斤短量?私下却如此豪富铺张!主和,哼,不过是担心自己的利益罢了!朕不会叫他们称心如意!”“微臣不敢撒谎。”钦使躬身说:“皇上,听说张骞大夫这次西域之行带回了乌孙的使者!”提到这事,武帝才微有喜意,“不错,乌孙是匈奴的邻邦,两国向来不睦。若是能联合,”他双目放光,“如虎添翼!”“微臣倒有一计,可使皇上无虞。”“说!”“那江都王不还有一位郡主待字闺中么?若能……”“不错,和亲!真乃一石二鸟!”
春日的瘦西湖似乎从沉睡中醒来,在西岸新柳的掩映下碧波荡漾。一只华丽的画舫缓缓行驶,隐隐传来丝竹悠扬,有如仙境。
难怪后人作诗云: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秋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君儿”,王妃呼唤在窗前痴望湖面的小女儿,“来”。细君茫然地走到母亲身前,王妃拉住她的手说:“娘知道,你是个不太一样的女孩儿。从小你不爱在房中描龙绣凤,却偏要到花园东走西逛。有时对着一枝花骨朵儿,一愣就是一下午。我跟在你身后,每每急得流泪,想这孩子这么孤僻,长大了可怎么好?也许你也怨我,更偏疼你的两个姐姐。其实我之所以疏远你,就是盼你主动来找我们,敞开心扉。现今你快出嫁了,我的心愿也了了。只盼你能在王家过得如意,你的两个姐姐也这样,娘这一辈子就没有别的要求了。君儿,猜了那么多年,娘仍猜不出你的心事。所以娘能给你的只有一句话:适者生存。也许,你不该是个女儿家。细细体察,你好像把出嫁当作一种逃脱的方式,将王家作为世外桃源。这令我很担忧,细君。在这六朝金粉之地,没人能脱离尘世的掌握。你也许会很失望。因此娘不得不求你,试着像所有平凡无忧的贤妻良母一样去生活。”
细君只觉心中一沉,良久无语。是的,她总觉得这儿不该是她的故乡,她的家。但她应该在哪儿呢?
“王妃娘娘,飞鸽传书,朝廷钦使已到了王府,王爷要您与郡主速速回去,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位仆妇奔进来禀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都王刘建之女刘细君温良娴淑,德才兼备,深为太后所喜,欲收为缘镜云主,赐嫁乌孙单于莫猎骄糜。”刘建跪在地下,脸色苍白,他太知道这封圣旨从何而来,是自己害了小女儿!以细君娇躯弱质,远赴乌孙无异饮鸩止渴。可是皇命难违!刘建心中痛楚地呼喊:“皇兄啊皇兄,你也太狠了,细君怎么说也是你的亲侄女,就忍心这么把她往火坑里送!”“——旨到之日,即时起程。钦此,谢恩。”一时间,王府的大殿上悄然无声。细君慢慢叩下头去,“臣女,刘细君,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年轻的额头触到青石地板,凉意一路渗入,直透心间。
“郡主,你难过就哭出来吧,这样忍着对身体不好呀?”冰凝泪汪汪地搂着细君哭道。从接旨开始,她就像木头人一样,不说不动。看到冰凝这么难过,她努力地呼出一口气。“冰凝,我是不想去。可是人活着,总有他既定的意义。假如我真的能平息干戈,我愿意。”她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这么镇定。可想到日渐萧条的街道,路人的对话,冰凝哥哥的死,她觉得很平静。
冰凝注视她多时,咬牙说:“我也去!”拉住冰凝的手,细君笑了,那是最明朗也最遗憾的笑容。这一刻,她听到了什么破碎的声音。她的期望,她的自由,她的婚姻与朦胧的爱情。
立在门口的刘建夫妇品味这笑容,不由泪流满面。他们从小古怪任性的细君,成熟了。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宴无不散。而最不幸的不是别离,是长久以来未预见到别离的惊惶茫然。戴着翠玉蜻蜓发饰,细君最后回望了一眼亲人,回望了一眼故乡,回望了一眼逝去的岁月。
所有的家人都朝她挥手,这应该代表“再见”,可此时却必成永别。
浩大辉煌的车队缓缓开动,一路上的百姓都在欢呼:“公主千岁!”乱世时消息传得很快,他们向她诀别,用欢笑与感激。刘细君直视前方,而一旁的冰凝却频频回头,频频拭泪。
那位钦使被这个大汉女儿的安然所震慑。原以为一定会经历一场场泪雨滂沌,甚至寻死觅活,可她却像一个披盔执矛的军士,一点都不畏惧。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向汉武帝进言选中细君,本是对江都王的惩戒。可是此时,他竟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这位公主,决不会令她的祖国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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