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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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上)
庭院深深,深几许?
隔着栽满桃树的花园,细君可以遥遥望见一重重巍丽高大的宫殿。桃花已经盛开了,开得那样灿烂缤纷;像粉玉一样轻盈剔透。她无声一笑,花谢时便是行期。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这一辈子,还能再见得到桃花么?
“公主!许太妃请您去晴岗亭赏荷。”小心地瞄着伫立在窗前的缘镜公主刘细君,冰凝轻轻说。
北京的柳虽青翠,却总及不上瘦西湖畔的婀娜。塘中荷叶大如轮盘,上面浮动的朝露比水晶更润洁。一条条红色或金黄的鲤鱼肥硕可爱,正在争几只纤手抛下的美食。“细君,你来了。”一位徐娘半老的女子安详地转头招呼刚踏进的细君,笑容仍然是绝尘般的美。青春年少时她是宫中人人羡艳的皇妃,可如今她的丈夫和岁月都流走了,所有的只剩下了一个儿子——江都王刘建。
“奶奶!”细君真想扑入她的怀中这样唤一声,可是她不能。皇室中的等级甚至比官场更分明,她的皇祖母只能是一个人,那就是毫元血缘关系的皇太后,武帝刘彻的母亲。文雅地屈膝,她向群女子们请安道:“许太妃,李夫人。”“噢,这不是细君么?”一身珍珠红,倾国倾城的李夫人笑道:“怎么今儿心情这么好,出来游春了?这皇宫呀,景致也的确挺不错的,是不是?那边的样子,我们还从未见过呢,以后也麻烦你写信告诉我们。”她“格格”地掩口笑起来,两个明珰雕就的飞凤耳缀也随着震动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旁边的几个公主,有的专心喂鱼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也有随着抿嘴笑着的,眼中有戏谑,嘲讽,也有怜悯。没有人敢起身责斥李夫人,她是“当今”最宠爱的妃子;李延年的妹妹。一不当心惹恼了她,皇上怪罪下来可是自讨没趣。许太妃微微低下头,以便无人能看清她双目中燃起的仇恨。“小妖精!”她在心中狠狠地咒骂,现在不过是凭一时的容貌,看人老花黄后你还能猖狂到几时!”
“皇后驾到。”门子大声地禀报,所有的女子都起立相迎,独李夫人只半立欠了欠身又坐下了。几个执扇的宫女分立两旁,一身浅黄纱裙的皇后缓步走进。对李夫人的言语举止她看得清明,却什么也没提。“大家都起来说话吧。”她平和地说,“细君,你也在这儿?进宫这半个月,住得还习惯吧?要有什么不如意的,只管找我。”“娘娘,细君来后一切都好。”细君柔声说。皇后又抬头扫视着几个女子,除了许太妃和李夫人其他人都避开了她的目光。好像没发觉李夫人的挑衅似的,皇后款款地说:“细君从江南来,在宫中也无甚依靠,还要请大家多关心她扶持她,像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待她。”
蛾眉一挑,李夫人高声笑道:“哎呀姐姐,你这可就见外了,细君本就是我们的亲侄女儿,不疼她还去疼谁呢?”
许太妃轻轻说:“是啊,夫人对这孩子还真是疼爱。”比李夫人早进宫的尹夫人瞄着那对飞凤耳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故作亲热地:“李妹妹,你这副耳环儿可太招人爱了,是大宛的贡品吧。”一边瞥了一眼恬然自若的皇后卫子夫。贡品,本是皇后应有的。李夫人满不在乎地伸手摘下递了过去:“姐姐喜欢就留着吧。”“这怎么好意思,是皇上送给妹妹的。”“姐姐尽管收着,我那里还有好几副,何况皇上天天着人送来呢!”李夫人得意地说。
细君只把眼看着水面,几个女子的倩影随波摇荡,她清楚地捕捉到了卫子夫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忧伤。
宫中的女人,也许就像池塘里这鱼吧,一样的美丽,一样的锦衣玉食,一样的……,一样的……,令人忧伤。
幸好再过一个月,她就要走了。与其做争妍比娟的池中肥鲤,还不若为一只振翅远翔的千里南雁,不是么?
连着几日不见阳光,快到清明了。刘细君一口一口咬着从许太妃居所——云光殿送来的青团,糯米韧而微甜。清明时节雨纷纷。每年的这个时假,是小姐们最开心的时间。她们可以三三两两地聚在几个屋里弹琴作画,每天都有二三个时辰用在梳妆台前。王府的生活,到底还是丰裕的,她们可以由着性子,穿罗着翠。至今细君还记得那么多玲珑细巧的颈缀,步摇,还有江南闻名的“冉月潦”阁生产的用金镶玉盒装的胭脂香粉。即使并不参与这样的热闹,也带给细君有趣温足的宁定。

她们无忧无虑地笑着,身上流着至高无上的皇族的血的她们,必将有锦绣般的前程。
一手拿着青团,一手打弄妆台上的檀木凤奁,那翠玉蜻蜓赫然在目。细君又大口地吃了一口青团,瞬时苦得一颤,那馅竟是黄连粉!瘫软在冰冷的盘鸾雕花木椅上,露珠般的清泪从紧闭的双眸中无声流下,细君几乎觉不出嘴中的苦了。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
“孩子,我苦命的孩子!”门口许太妃不知何时急奔而入。她不再修饰整洁,一张苍白的脸脂粉未施。此刻的她已不是当年风华绝世的佳人,也不复为大汉万人之上的皇太妃,她只是一个祖母,一个心碎的祖母。“孩子啊,奶奶知道你苦,可是既然无法摆脱,就只能昂起头去面对!撑着,顶着,扛着,一辈子也就过了,啊?”细君终于哭出了声音,她绝望地喊,“可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撑不下去呀,奶奶!我——”“你必须撑住!”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男声,黄袍及地的汉武帝淡淡说:“你是大汉的缘镜公主。”风掀起他披肩的长发,他是天的儿子!
“朕与公主有话,太妃请先回宫吧!”刘彻面无表情地挥了挥袖听着太妃的脚步消失在长廊外,他随手拿起一个青团。
“父皇,苦……”细君急忙阻止。武帝刘彻诧异地说:“苦?”掰开看到那黄连的陷,他才恍然。“太妃做的吧?黄连消火。”“是。”一时间二人都没有了话,只听瑟瑟的春风从桃林吹过,良久。
“恨朕么?”刘彻突然说。“……不”
“你不必掩饰了,朕又何尝不知你的心比黄连还苦!”武帝长叹一声:“他们说得不错,乌孙确是荒蛮之地,前几位和亲公主到那儿三五年内便即早折,这个决定对你,不公。”
“父皇!”刘彻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回头凝视细君,“你要实在撑不住,也罢了。我可以找远亲的女子代替,如何?”细君愣在当地,有这个机会么?真的,可以不必背井离乡么?可是……
想到不再去草原,狂喜中竟夹着黯然,一阵空空落落。那么多时间鼓起的勇气,立下的信念,畏惧与期盼似乎在刹那间化作云烟,为什么?我这是怎么了?
曾几何时,她已认定了草原,把自己的所有和那遥远的天边,骨肉相连。午夜梦回,她竟会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能去完成汉匈大和的女子,她相信自己可以让那些夹道欢呼的百姓家庭和美百年。
细君笑了,笑得凄伤也笑得决然,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会用一切努力撑下去的,父皇,我撑得下去的!”
武帝一震,蓦然迴首,细君汉白玉般的脸庞迎着日光,神圣莹洁。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最后一日,皇太后恩准细君与许太妃话别,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早晨,沐浴方出的孙女像只柔顺的小猫,趴在奶奶的膝盖上。阵阵清风撩动了及地的蓝纱丝帘,无论怎么看都很美好。
出神地看着太妃,细君说:“奶奶,你从前一定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吧!即使现在,我都觉得比不上呢!”
许太妃怜爱地抚摸她黑帛似的长发:“什么呢?老了,就是老了,怎么样也年轻不起来了。细君,你生得挺美呀!”
“奶奶,告诉我从前的事吧。”
“小丫头,什么事?”
“你像我这么大时的事呀!你是几岁进宫的,爷爷是不是很英俊?当时,你叫什么?”
明知分别已在眼前,两人的话却好像还可以相伴千秋万代一般,真的,不要提起也不用提起,因为她们都清楚这一去,就是永别。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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