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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阱与网
江上一片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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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芳看了看躺在怀里睡着了的儿子,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她悔恨没有买卧铺票。
火车在奔驰。铁轨在雨中闪烁着略带蓝色的银光。雨水沿着车窗玻璃上的污迹边缘弯弯扭扭地淌下来。远处的丘陵隐隐约约,急速地向后退去。车厢内闷热难堪,汗臭味、烟味、酸辣味、泥土的**味糅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石芳甚至感觉闻到了对面座位上传来的口臭。
“真是糟透了。这该死的五一长假,这趟该死的旅游。”
石芳厌恶地看看满车厢昏昏欲睡的人们,把儿子往上挹了挹,腾出左手想把车窗打开,但一想车窗不可能用一只手打开,只好作罢。
这时她鳄鱼牌手包里的手机响了。
手机铃声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很响,把她吓了一跳。停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响了。
“你好。哎,哪位?”
石芳从手包里摸索出手机,用食指挑开翻盖支到耳边,轻轻地问道。
“你好。是石老师吗?”
手机里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温和厚重的声音。
“是,请问你是谁?”
“石老师,我是张局长的部下小王啊。张局长有事,他不能来接您了,吩咐我来接您。您坐的是K147次车吗?”
“是的。”
“那好,我们在站台上等您。您在几号车厢?”
石芳抬眼看了看车厢门楣上的黑牌牌,“8号。你在出口处等就行了,不用进站台。”
不能太麻烦人家,但说完她就后悔了。下这么大的雨,小石头又睡着了,还有行李,要抱着儿子提着行李在拥挤的车站出去谈何容易。又不忍心弄醒儿子。
“没关系。石老师,天还下雨呢。”
自称小王的人微笑着,啪的一声合上手机。
“成了,”他说,“现在开始行动。你去站台接她。别让她看见你的脸。你认识她吗?”
“认识。我研究过她和她儿子的照片。”
卫方一边说一边从桑塔纳2000的驾驶座上推开车门,下了车。她戴上警用雨衣的帽子,扣上搭扣。帽子大了些,正好挡住了她大半个脸。她接过车窗里递过来的雨伞,转身朝车站出口走去。
车站广场上人不算多。平时在广场上叫卖的无证小贩、鬼鬼祟祟的黄牛、肮脏的乞丐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自称小王的人警惕地环顾四周。
雨下得很大,地面已有积水,污水倒映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冷冷的断断续续地闪烁着。他觉得自己和别的接站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也没有人注意他和他的车。
在他的前方,有几辆出租车在等待从K147次上下来的可能的客人,车窗都关着。有一个中年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抽烟,不时地把车窗摇下,弹烟灰。
出口处的红色霓虹灯下,有五六个年龄、姿色、高矮、胖瘦不一的女人,堆在一起嘁嘁喳喳,不知说着什么。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抓着一把雨伞和一张封塑的旅社或招待所的营业执照副本。他们也在等待可能上钩的希望有“全方位服务”的顾客。
寂静的广场马上将热闹起来,而且会混乱不堪。
决不能出半点差错。
“小王”透过车窗向另一边的候车室望去。
候车室窗户低矮宽大,候车室里黑压压一片人头。有的在读报,有的打瞌睡,有的喝茶,有的吃水果。有个报贩在挥舞手中的报纸,有个妇女抱着孩子在踱步。
一切正常。甚至连碰到熟人的几率都因下雨而大大减少了。
车站的广播喇叭响了。一个甜甜的女声,“……K147次列车17点44分准时到站,停靠在5号站台。请乘坐17点54分K147次列车往上海方向的旅客……”
左边候车室里骚动起来。
卫方往后退了一步。
列车带着呼啸从她面前席卷而过,鼓起了她的雨衣。她抹下雨衣下摆,跟随列车跑了几步,在8号车厢前停住,然后又往后退了两步,靠着站台上支撑v字形晴雨篷的立柱站住,盯住8号车厢的车门。
列车停稳了。身着制服的列车员打开了车门,放下了踏步。
蓬头垢面的旅客开始下车,不一会儿站台上就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行李和各式各样的男女老少。车厢里的人们还在挪向车门。
8号车厢的前门被一个旅客堵住了,他双手提着麻袋,扁担夹在腋下,吃力地向车下挪。列车员在大声呵斥。
她终于出现了。她抱着儿子,拖着行李箱,背着坤包,挤到了车厢门口。
现在不能上前,等她下来。等她下车,来到地面再去。现在她在高处,会看到她的脸。
石芳举首四顾,不见熟人。
公安局里有好几个小王,她肯定认不全,但他应该派她认识的人来。
“是石老师吗?让我来。”卫方右手从她手里接过孩子,把左手上的雨伞递给她。
“小王呢?”
石芳接过雨伞问。
“小王在车上。走吧,箱子也给我吧。”
“不用。我自己拿。”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吁了一口气。一个高高地抱着孩子,一个拖着行李箱,一前一后地随着人流走下了地下通道。
他们出来了。
在雨雾中,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用宽大的雨衣裹抱着孩子,一个撑着雨伞提着箱子,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出来了。
“小王”一边点火,一边思考着要不要下车,要不要说话。他慢慢地将车子绕过人群,无声地停在他们面前。
卫方打开车门,说:“石老师,请上车。箱子就放在后座吧。我和小石头坐前面。马上就到了。”
石芳收起雨伞,和箱子一起塞进车里,人也弯腰上了车。她靠在松软的皮靠垫上,心想终于到家了。
卫方给她关上车门,从车后绕到驾驶座旁的车门。
“小王”给她打开车门。卫方没有脱雨衣,抱着小石头一猫腰坐进去,腾出右手带上了车门,没回头对石芳说:
“石老师,你眯一会儿吧。”
桑塔纳2000在雨中无声地向前,不快也不慢。
“小王”稳稳地开着车,不一会儿他听见后座上传来轻轻的鼾声,他知道石芳已经睡着了。她睡得很熟,甚至车停下她都没有醒。这正在“小王”的预料之中,也正合他的心意。
车一停下,“小王”就从卫方手里接过孩子。
孩子一直睡得很沉,小脸蛋红红的,呼吸很平稳,估计暂时还不会醒。
“小王”抱着孩子,尽量低头给孩子挡住雨,一步跨进门廊,爬上二楼,推开一个房间的门,轻轻地把孩子放到床上,没有给他脱鞋,只给她盖上一条羊毛毯。他下了楼,来到一间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没等回答就走了进去。
“你去吧。”
黑暗中一个疲惫的声音说。
“一切正如所料。孩子在楼上睡觉,卫方将带石老师进来。”
卫方将车倒进车库停好,脱下雨衣,从车座下的纸盒里拿出一条白毛巾,坐到石芳身边,给她蒙上了眼睛。
石芳一下子惊醒了。她伸手去拉毛巾,“谁?干什么?这是在哪里?”
“别动。石老师。”
卫方抓住石芳的手,厉声地说,“别动,别叫,就不会有事。跟我走。”
石芳从抓住她的手上知道,现在挣扎喊叫都无济于事。她乖乖地跟着下了车。
她希望遇上的是绑匪而不是劫匪。劫匪会杀人、**、逃窜,而绑匪轻易不会伤害人质,而且会给家属一定的时间去满足他们的要求。只要有时间,老张一定会找到他们,救出她们母子。老张一定能够做到,他是公安局长,至少现在还是。
石芳感觉被带进了一个房间,因为听不到雨声了。从下车到房间一共走了42步,只经过了一道门,就是房间的门。上了三级台阶,上台阶之前拐了一个弯。房间在台阶的左边,那么下车的地方就是车库,在右边。这是一个带院子、门廊和车库的……别墅,肯定是别墅。谢天谢地,碰上的是有“档次”的绑匪。
她被安置在一张沙发上。沙发是皮质的。她头上的毛巾被拿掉了。但那一瞬间她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她又闭上眼睛,等了一下才慢慢睁开,发现房间里只有一盏很亮的台灯,只有她坐在灯光里。灯光直接照着她的脸,灯光外什么也看不见。突然她感到好像坐在她丈夫的审讯室里一样。
“请喝水。”
石芳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水,冷水。杯子是一次性的纸杯,随便哪家超市里都买得到的那种。
“我儿子呢?”石芳端起水杯,问道。她突然感到非常口渴,嘴里一点唾液都没有了。
“他在楼上睡觉。睡得很香。你放心。”
“你们要做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我们要你做一道选择题。你不是老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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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南疲惫地坐下,解下左腋下的佩枪,长出了一口气。他掏出手机,正要给石芳打电话,问问他们母子俩到家没有。这时,他听到门铃响了起来。

这时候有谁来?张南狐疑地站起来,想了想,从枪套里抽出他的五四式手枪,抓在手里揣在裤子口袋里,朝楼下走去。
他打开一楼的灯,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站在院子的铁栅栏门前。张南站住,不禁握紧了手里的枪,打开了保险。
“谁?”张南问。
“是我,老张。”站在门前的小雨里的那个人说。
“哎呀,怎么是你。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进来。”张南关上保险,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快步朝门前走去,他打开门,“雨还在下呢,你怎么来的?车呢?”
来人说:“车子回宾馆了。怎么,还是随身带枪?”他边说边看了看张南沉甸甸的裤子口袋。
来人随张南进来,脱下警用雨衣,甩了甩上面的雨水,反过来把里面的橡胶防水层朝外,叠了一下放在了椅子上。张南看着他做着,笑着说:“不是和你一样,习惯了。”
来人低头看看沾上雨水的皮鞋,跺了跺脚。张南说:“我这里没有准备拖鞋。”
“正合吾意。我就怕到人家去要换鞋,我的袜子上经常有洞洞眼。不过,现在都用鞋套了。我想你这里肯定没有。生活条件好了,吃得好了,住得好了,穿得好了,但是人也越来越不自由了。发展就是这种结果?”来人一边随张南上楼,一边说。
“谁知道呢。毛病也越来越多了。”
进了张南的书房兼会客室,张南说我这里开水都没有,喝瓶纯净水吧。他边说边朝来人转过身来征求来人的意见。
话未说完,他就愣住了。
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来人挥挥手里的枪,笑笑说:“老张,你看,我偶尔也带枪。把你的枪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吧。坐下来谈谈。”
“谈什么呢?动刀动枪的干吗?”张南按照来人的话做了。
“谈什么,谈笔交易。谈笔你大有赚头的交易。”来人垂下枪口,接着说,“至于动刀动枪么,实在没有必要。但是又怕你一激动,用枪抵着我的头。”
“什么交易?”
“一命换两命。怎么样?”
“什么意思?”
“你死,你儿子和你夫人活。你不是赚了么?”
张南霍地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我说过就怕你激动么。”
“噢,这么说是一命抵三命。合算。他们死了,你会让我活么?”
“当然不会。你知道的。”
“那么成交。”张南边说边瞄了瞄他的枪。
“想都别想,老张。你快得过我的子弹么?”
“当然快不过。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哎呀,老张,我也是受命于人。我说你呀,老张,你在哪里找的那些破玩意儿?老头儿对你在里面的表现很满意,你干吗节外生枝?我真想不通。”
“自我保护的本能吧。换了你,你也会这么做的吧。”
“是吗?也许吧。时候不早了,你该上路了。让你确认一下你做这笔交易没有吃亏。”来人边说边拿出手机,摁了快捷键。
电话通了,他递给张南。
张南接过手机,说:“喂?石芳。我知道了。小石头呢?噢,好,好。没事。他们马上就会送你回去的。我很好,是个玩笑。他们是按照我的安排,开的玩笑。对对,是练习。你表现得不错。你不知道他们是谁,这样就好。这样歹徒就不会杀人灭口了。带好小石头。再见。告诉小石头,爸爸出国了。你保重,再见。”
张南关上手机,递给来人。说:“她不知道你们是谁。”
来人点点头,接过手机,说:“放心,老张。我们很小心的,当然不会让她能认出我们。顺便告诉你,我们蒙上了她的眼睛,以防万一。老头儿不是杀人狂,我们也不是。”
张南自杀了。
张南坐在别墅的办公桌前,把手枪伸进自己的嘴里,扣动了扳机。
张丰瘫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像在冬天里从嘴里呼出来的气一样,很快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空气中,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这是死亡,还是人生?
一起光着**在河里洗澡,捞鱼摸虾,偷邻村田里的瓜,和小伙伴打群架,瞎写老师的大字报……张丰脑海里首先出现的是这些少年顽童时代的情景。他们跑十几里路去看电影,回来抄近路,把衣服举在头顶,游过一条又一条河流。
王厅长在晚上七点把张丰召到自己的办公室,告诉张丰,张南局长于昨天下午七时左右饮弹自尽。今天上午才被发现。江水市公安局在确定是自杀后,向市委市政府和省厅作了报告。用的是自己的佩枪。现场留有遗书。没有他杀的可疑痕迹。
“我不相信。”
过了许久,张丰抬起头,看着王厅长说。
“我也不相信。但是,这是事实。”
有一句话他们都想到了,但都没有说出来。
是畏罪自杀吗?
王厅长接下来的话让张丰更加吃惊。
他说,你去江水市任公安局党委书记,代理局长。他说,江水市委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要求省厅给他们推荐一位代理局长。省厅党组研究决定了,也与省市组织部门沟通过。你去。程序照走,手续后办。但是你明天你必须去报到。“你有什么要求?”王厅长最后问。
“这也太突然了。”
“突然?对谁不突然。”其实对王厅长来说,既突然又不突然。
张南的自杀是突然的,张丰的接任却不突然。早在张南被“双规”期间,江水市市委和省厅已在物色继任者,张丰是第一人选。在张南出人意料地被解除“双规”后,这一点也没有改变。只是在经过方方面面的权衡后,考虑在年底年初再调动张南的工作,张南也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既然纪检部门认为张南没有问题,那就不着急。
张丰说:“再说,我也没有基层工作经验、独当一面的经历。”你有什么要求,而不是你有什么想法,他想,事先招呼都没有打一个,“研究决定了”。
“经验慢慢积累。别人的经验,前人的经验,也是经验。独当一面?你在厅里不也是独当一面么。上有市委市政府和省厅的领导,下有广大干警的支持,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厅长,你知道我和张南的感情。我怕这感情会影响我的判断,会束缚我也会鼓动我犯……”
“别跟我说这些。我和张南没有感情?”
“我不是说您和张南和我没有感情。我是……”
“好啦。张丰啊,我是先给你透个底。这是有违组织原则的。明天组织上正式找你谈话。”
张丰突然一惊,从左边裤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下来电显示,望着王厅长说,“厅长,我接个电话。”王厅长点点头。
“我已经知道了。”
“你消息很灵通啊。”
“消息传得很快啊。”
听了三句话,回了三句话,张丰就合上了手机。
“厅长,我想现在就去江水市。我要去为张南守灵。”
“行。”王厅长沉吟一下说,“我给省委李部长,厅政治部姚部长打电话,现在就请他们来谈话。我再给江水市打个电话,不,市里电话请李部长打吧。我给市局打个电话就行了。现在你先回去收拾一下。”
张丰苦笑一下,“我有什么好收拾的,”说着站了起来,“厅长,我先去了。一小时后我再回来,差不多吧?”
“你糊涂了。看来张南的死真影响了你。等电话通知你,你再来。”
谈话很快就结束了。李副部长提了通常都会提的几点要求,也询问了张丰的想法。张丰除了表态外,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商定,第二天上午十点半送张丰到江水市局。王厅长开始坚持要亲自去,后来被说服了。省厅由结合江水市工作的汤副厅长送张丰去。张丰不会开车,姚部长说,反正我明天要去,不如今晚和张丰一起先去。我开车,也不用驾驶员了。
临上车,王厅长把张丰叫到身边,低声说,张丰啊,江水市水很深。别搞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一套。尽快熟悉情况。重大事情可直接向市委请示。搞清张南自杀的原因,直接向我报告。要悄悄进行,要保密。
最后,王厅长握着张丰的手,动情地说,你和张南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是看着你们成长的。我无法想象,无法接受,无法理解张南会……经受过那么多生死考验的,大风大浪的人怎么会自杀。你以我的名义办个花篮,代我问候石老师。其余的事,你会处理的。
王厅长摸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睛。张丰望着王厅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是一个善用语言表示情感的人。他表示情感的方式是行动。
有结果就一定有原因,一定会有过程。不扣动扳机,枪膛里的子弹就不会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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