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一次合作杀人。
苇没有动手。
这是让在暗处观察的钱师爷最失望的。他并不认为苇的武器只有他那迷惑人的笑容。没有探到苇更多的信息让他有点不安。
他必须找个机会探到苇手头功夫的底细。
你不能养只狗，却不知道它会不会咬人，特别是会不会咬到主人。
阿草很喜欢他现在拥有的刀。抱着刀入睡，他不会再做恶梦。
不会再梦到荒山里的成群追赶自己的狼及市街里富人放养驱赶叫化子的狗，不会再梦到踢在身上厚重的皮靴底和扇在脸上粗糙的巴掌。
不会再在梦里吓醒，一身寒露，抬头是苍白的月，孤单的北极星，黑沉沉的天和在身边相偎取暖的苇担忧的目光。
现在他们不必相互依偎就可以睡得很暖，不必再去面对山里的狼群街上的狗，不必枕着被秋露打湿的干草醒来看到就是冷冷的月冷冷的星，不必再担心被人踢被人打，因为反手他就能把那人的命断送在刹那间。
这一切的变化只开始于他杀了第一个人。
那个凶狠的肥胖家伙从背后偷袭了刚赢他一百文钱的苇。那胖子认为苇耍千。没有防备的苇就这样给他从背后用刀狠狠地劈了一下。
在血飞花般地溅出，苇在他面前缓缓倒下时，自己的匕首就出手了，一路直达还提着滴血的刀的胖子的肥厚胸膛。
胖子的眼睛差点爆了出来，一个瘦小的孩子带着一脸疯狂的表情把一把小小的匕首送进了自己的心脏。
死在一个孩子手中，他怎么能瞑目？
不过，多年后，如果他泉下有知的话，会瞑目的。
以后死在这孩子手中的人都要比他厉害多了。
以后的江湖上，死在“笑刀”手中，并不算是件太丢脸的事。
一年后，江湖有一些人开始流传“笑刀”这个名词。
二年后，江湖有二分之一的人开始知道有“笑刀”这个名词。
三年后，江湖有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知道“阴门”下的“笑刀”。
四年后，江湖上有一些人开始在害怕自己是不是会上“笑刀”的工作日程。
五年后，江湖上有好些人开始不再害怕“笑刀”，因为知道自己的命还值不了那么多钱。
其实，“笑刀”杀的人并不算多。比起这长年的兵荒马乱中死去的人要少得多。
只有区区五十个人而已。
但这五十个人的死，足够创造一个神话，“笑刀”的神话。
所以，钱师爷的“笑笑堂”堂主真不是白当的。
而对于“笑刀”来说，那只是两个人的江湖。
苇和阿草。
两个人的江湖，两个人的路。
风清三月，苇长草生，低首间，白鹤渡塘过。
天亦空，云自淡。
“你在看什么？”苇回头问坐在溪边洗手的阿草，他正在盯着水中的影子发呆。
“我在看我自己。”
十五岁的阿草依旧清瘦，但绝不弱。
十五岁的阿草正逢青涩少年时，衫飘飘，韵郁郁。
十五岁的阿草常让苇有些捉摸不透，一如八岁时的他。
溪清，有幼鱼嬉戏。
水中有了两个影子，苇在阿草背后微微而笑：“你长大了。”他用手轻轻抚了抚阿草浓密的头发，阿草依旧像从前一样会摇晃一下头，似乎试图摆脱那只温暖的手，可惜从来没有成功过，还是，这本来只是摆摆样子的拒绝？
苇固执地把手指插进他的发，细细地从发根梳到发梢。
阿草沉默地容忍着他的抚弄，这，只是彼此间的一种习惯。默默独处时，能暂时忘掉口袋里的黑笺上某个人的名字，能暂时忘掉盛名下随着年龄增加而带来的种种困惑，暂时忘掉挥刀时，那一种无法明了的恐惧。
是的，恐惧。
他现在闭着眼睛能让刀直取对手的命，却无法面对血从人体中喷发而出时的绚烂。那种绚烂，让他从心深处感到恐惧。
他不知道这种恐惧从何而来。
苇的手指纤长而温暖，它们的轻轻抚弄，让阿草莫明的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安全感。就如七年前第一次相遇时，他竟然就接受了它们的轻抚，如此随意，对它们没有抱任何警戒之心。
不过，钱师爷对苇的手指有了更深一层了解后，他决定对它们敬而远之。
事出有因，使至那件事以后的钱师爷一看见苇，不免有些笑得不那么像佛了。
那是苇的唯一一次单独行动。
是次行动，也是一次圈套。
（四）
圈套。
苇当然知道那是个圈套。
这个圈套并不要命。不过，他逃不出去的话就要命了。
“咯吱咯吱”，他嚼着口中的几颗小枣，冲着那一帮子提着家伙的人微微而笑。
八个人，八般武器，一种表情。一种也想把他当作小枣似的放在嘴里使劲嚼上一番的表情。
苇还是笑着，又掏出一把小枣往嘴里扔。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他在心里数着，剑，刀，勾，棍，枪，锤，扇，笔。
一人一种武器，从每个人的手势上看个个都是这种武器的行家里手。苇还是笑着，觉得嘴里的小枣挺甜。
“笑刀？”拿剑的黑衣人问苇。
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阿草没在这儿，所以他并不能称自己为“笑刀。”
“我是‘笑’，没有‘刀’。”苇笑得很从容，他的笑容看上去也很自然，很轻松，好像对面的人是问路而不是提着家伙准备朝他身上招呼似的。
“没关系，”拿剑的黑衣人好象也挺高兴，“只要等一会儿，你是不是‘笑刀’都没关系了。死人用不着名号。”
“哦？”苇的笑容一下子变得有些白痴，他还在使劲嚼着小枣，“你是说要我的命吗？”
他得到的回答是当胸而来的一剑，剑风很锐，能刮破肌肤，但剑没有如愿得刺进它的目的地。只在一刹那，它失去了目标。
黑衣人一惊，转剑环顾，没人。
“喂，你刺哪儿呀？”苇好像没有动过，还是老实地坐在原来的位置，嚼着小枣。
“你……”黑衣人额上有汗珠沁出，是不是自己真的眼花？反手震剑再次出手，剑风尖哨破空，当有十成功力，对方手无寸铁，如果失手，自己纵然没有丧命也用不着在江湖上混了。
可惜，今天他的运气好像不济。剑，又刺空了。
他想刺的人好像霎间消失于空气中。但他刚抽回剑，苇还是好好地坐在他面前冲他调皮的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嘴里不嚼小枣了。
这次黑衣人的脸都白了：“兄弟们，一起上！”
………………
“这小子有鬼，一起上！”
…………
静。
背后没有任何声息。
黑衣人的脸绿了。
他没有回头，是不敢回头。汗从额上淌下，沿着脸庞缓缓而爬，很痒，但他连伸手擦的勇气都没有了。
眼前的笑容依旧从容可亲，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苇伸手掏了掏口袋：“咦？只有一颗枣了，真可惜。”他把最后一颗小枣托在手里向汗水直流的黑衣剑客伸出：“最后一颗了，要不要吃啊？”
笑容单纯如孩童，可在黑衣剑客眼里如鬼一般。
“不要啊？咦？你怎么不喜欢吃枣啊？我看你的兄弟们倒好像挺喜欢似的。”苇不无遗憾地把最后一颗枣扔进了嘴里。
“他们……”黑衣剑客僵硬地扭转了下头，朝后瞄了一眼。背后连鬼都不见一个。
“你在找他们吗？他们在地上。”苇很好心地提醒他。
七个人，七个两头尖尖的枣核，七条命。只在一眨眼的功夫。
“咣当——”剑从手中跌下，黑衣剑客觉得跌下不是自己的剑，而是自己的一切，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如果还有命能从苇的枣核里逃走的话，他一定会去杀了那个告诉他“笑刀”中的“笑”不会武功的长着圆圆胖脸的家伙。
笑嘻嘻的家伙都不可靠，他很片面的得出这个结论。这个结论在今晚是很可靠的，不过它来得太晚。
苇的枣嚼得很快，马上有枣核了，这颗枣核是不是属于他的太阳**？
黑衣剑客猛得跳起，扭转身就向后掠去，他的轻功不错，只是很少用在逃跑上。凡事都有例外嘛。
他抛下剑，抛下他兄弟们的尸体，用他苦练了十年的轻功掠上了屋檐，并在开始暗暗自得，还好自己从来没有放弃过轻功，要不今晚会和他的兄弟们一样莫明其妙被枣核送上黄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苇还在笑，并轻轻摇头自喃：“世上怎么有这么笨的人？”
黑衣剑客的自得没有超过三秒就化为一脸的惊愕，从檐上像只被射中的鸟一样直直跌落下来。
眼前如幽灵般飘然而至的笑脸显然一幅很抱歉的样子：“我其实并不是很想杀你的。你为什么要跑呢？你瞧，你一跑，我就紧张，我一紧张难免控制不住就出手了。唉，真对不起，不要到阎王那儿告我的状哦，都是你自己不好呀。”
还是冲他调皮的挤了挤眼。
额头嵌着一颗枣核的黑衣剑客直直地瞪着苇，没有了生息，估计有一半是被气死的。
望着八个人的尸体，苇又重重叹了口气，并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指纤长优雅，没有任何太突出的骨节，怎么看都不像一双能在霎间弹出七颗能敲进人脑壳的枣核的手。
没有人会相信的。想到这里，苇笑了，依旧单纯而从容。
钱师爷也不太愿意相信，所以他脸上流的汗不比那个倒楣的黑衣剑客少。
他知道苇不会是一般的人，但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强。强到……他有引狼入室的感觉。身后有一双手伸过来，手中托着一方手帕。
钱师爷一惊，不过马上清醒过来。“谢谢谢谢。”他忙不迭地一连声念道，接过手帕在脸上轻轻擦着。
“钱师爷不亏是钱师爷，好眼光。”声音没有什么感情，听不出是贬是褒。
钱师爷刚擦干的额头马上又**的：“哪里哪里。”
“我怎么觉得这小子的手法有点眼熟呢？”背后的人显然有一幅好嗓子，低沉却有磁性，“可一时真想不起来。不过还好，我们这里来历不明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只要他现在还没有什么企图，倒不管他为上计。”
“是是是。”钱师爷的汗总算止住了。
钱师爷不笑的时候很少，不过，在这个人面前他从来没有笑过。
是不敢笑。
阿草没有对苇的手有太多的了解。对他来说，苇的手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一种抚慰，虽然这点是他死活不会承认的。
有时他很讨厌苇的笑容，因为苇好像对谁都在笑。
“不许笑！”有一次，他似乎忍无可忍得对苇这样吼道。
“为什么啊？”苇还是一脸的无辜笑意。
“你整天笑，不怕嘴歪掉啊？”阿草的话有点无理取闹。
“不怕，不笑我难受。”苇笑得让阿草觉得自己的确在无理取闹。
“可是你笑我难受！”阿草只能这样嘀咕。
“哦？”苇低头作深思状：“可钱师爷也整天对你笑呵呵的，不见得你有什么意见嘛？”
“…………”阿草一时语塞，“你们不一样。”他只能这样说了。
“什么不一样？”
“…………”
“唔？”
“…………”
苇眼里的笑意更深了，这样吵嘴中的阿草，才偶尔显露出他本性中的一面。
“你们的笑法不一样。”最后，阿草就弊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不一样？”
“……反正……就不一样。”阿草别过脸决定结束这场无厘头的吵嘴。
苇看着他，忽然收起笑容。他伸手捧住阿草的脸，把脸向着自己，认真地盯着他眼睛，柔声说：“你说得对，是不一样。”
“…………”阿草呆呆的。
“告诉你吧，钱师爷和我的笑都是一种武器。但是，我对你的，不一样。懂吗？”
“…………”
“你懂，对不对？”
“…………”阿草不知如何回答。
忽然间，他觉得脸有些发烫。
不知怎么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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