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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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如今真是多事之秋。
福郡王的客死栖霞古寺,以及那位大内皇差鹰太爷的离奇负伤,原已震惊全城,为此兵马调动,禁卫林立,全城不分日夜,已然戒严状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紧接着大内待卫许天梭以及“城防营”一干军卫的身死,更如火上添油,无形中又激发了一天狂涛……这两天人人头顶上都像是罩着一片乌云,谁都不能保证祸事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放眼当前闹市,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间或着更有官人的巡逻,遇见不顺眼的人,少不得还要仔细盘问一番,这就更加添了紧张、恐怖气氛,居家过日子的人,谁又愿意惹这个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设非必要,干脆连门也不出了。
城里这般情景,城外也不例外,就连远在百里之外的栖霞寺,也无端受了牵连,遭到兵马指挥衙门的一纸封条,大门紧闭,暂停香火进拜,等待官人的详细盘查。
——都因为福郡王死在这个庙里,那个装鬼弄神的刺客,太过虚玄,和尚们四大皆空,虽是出了家的人,却也不能说完全脱了干系。
兵马提督衙门的郭镇台亲自带了二百名差卫劲卒,即在福郡王事发的第二天,大举开进了庙里,并在外面小殿设了临时指挥衙门,其他各人,悉数全都住进了大雄宝殿,和尚们几乎被挤得无处藏身,所幸这座古刹,规模宏大,占地极广,大雄宝殿之外,还有三处偏殿,勉强还能维持着五百僧众的日常功课。外面朝山进香的香客虽然暂时断了,里面的香火却不能断,暮鼓晨钟,讲经膜拜如仪。
老方丈法号“大猛”,北方人,其人高颀修长,听说是中年慕佛,在沧州青禅寺出的家,一转眼可也四十来年,算得上“老资格”,其人沉默寡言,为人极有分寸。瘦削的长脸上,刻画着两道深入的皱纹,难得一展笑靥,给人的感觉过于严肃,却是乐善赏罚分明,是以极得寺憎爱戴,受人尊敬。由于他法号大猛,人皆以“猛”方丈、猛大师称之。
就拿眼前这件大事来说吧。
好端端的福郡王竟然在他这庙里丧了性命,上方怪罪下来,猛方丈身为一庙方丈,自然脱不了干系,接下来的庙门查封,对外香火断绝,虽说是暂时性的,却也关系重大,换在别个庙里,早已鸡飞狗跳,闹翻了天,他却能处变不惊,逆来顺受,个人如此,五百僧侣在他约束管理之下,竟然同样以和平处之,却是难能可贵,持之不易。
猛大师早年习武,没有出家以前,在鲁省西南,曹州地方,急公好义,翦恶除暴,已颇有侠名,这地方早年曾是梁山好汉,甚而前推至黄巢造反出没之乡,人民生性彪悍,极重义气,猛大师早年性情亦是如此,听说是在家乡因为闯了祸才跑出来的,至于后来又怎么在沧州出家当了和尚,可就没有人知道了。
却是有此一点渊源,这栖霞古寺在猛大师接掌之后,武风甚盛,南院的“达摩堂”便是在他老人家亲手倡导之下,于八年前成立,由一位法号“无叶”的和尚所掌管。
说到这位达摩堂的“无叶和尚”,他的来历可就讳莫如深,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了。
严格说起来,“无叶和尚”并不是个真正的和尚,甚至他还有妻儿老少,每年总有百八十天不在庙里,说是外出化缘,猛方丈既听任他来去自主,别人谁又管得?加以这和尚一身拳脚武功,十分了得,即可轻功来去,十八般兵器,也极称高明,“达摩堂”在他主持之下,八年来确实造就了不少杰出子弟。无如和尚练武,无非用以防身而已,是以在外面的名声远不如习武成风的南北少林寺那般为人称道,栖霞寺名重佛门,仍在于它的历代香火鼎盛,且是位近金陵,向为达官贵人视为盛夏避暑盛地,除此之外,一年一度的夏日经座,照例也都是在此举行,是以名声远播,远近皆知,倒还不曾听说过什么“以武会友”类似少林禅寺的趣事。
栖霞寺自从住进了兵,门上再加了个十字封条,看起来气氛可就大不一样了。
郭镇台官高位显,既然亲身坐镇,住进了庙里,此番坐镇,办的是公事,手下二百官差亲兵,人人都有一个场面,虽是住在庙里却是难守清规,日常三餐,不断荤腥。一脚踏进庙里,酒肉飘香,间以旁殿的檀香木鱼,极是大相径庭,这一切,套句禅门偈语,真个“不可说,不可说”了。
正午的烈日方一偏西,即有阵阵凉风由侧岭一陌丛林习习吹来。在禅房里稍事休息,打坐之后,猛大师摸了件素纱袈裟,独自个在外面天棚下落座——
小沙弥奉上一碗清茗之后,合十待退。
猛大师唤住他说:“你去一趟,到达摩堂看看,‘无叶’在不在,叫他就来。”
“元叶”来了。
四十五六的年纪,一身蓝短衣褂,中等个头儿,浓眉大眼,很有精神。
就在方丈对面竹凳子上坐下来。
小和尚献上了茶,自个退下。这院子里便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山蝉在附近树梢上“吱吱——”叫着,时有习习凉风吹过,自此而看,远山近水清晰在望,近山红叶初染,尤有诗情画意。
“还是老师父你这里好,我看比你让给郭镇台住的那房子还好,又安静,又凉快,还有风景可看,好极了。”
无叶和尚一边说一边径自站起,抄着两只手四下观赏起来。
对方猛大师只是微微颔首,面现微笑,却也不急于说出找他来此的理由。
二人目光相接,更似心有灵犀,却又心照不宣。
蓦地无叶和尚向右面一转,待要向附近一丛松柏行去时——
“阿弥陀佛——”猛大师忽地发出了一声佛号,即唤道:“无叶——”
无叶和尚闻声止步,回头道:“老师父——”
便只是这一刻的耽误,耳听着身后,衣袂飘风声“噗噜”一响,一条人影直起当空,挟着大片疾风,直向右侧悬崖峭壁间坠落而下。
这一面峭壁悬崖,满生枫树怪松,人掩其间,极不易发现,何况这人身势疾劲,轻功了得,一经落身其间,直如跳掷星丸,倏起倏落,便自不见踪影。
崖上无叶和尚看看追赶不上,恨恨跌足道:“可恨之至,又让他跑了!”
猛大师手托香茗,嘻嘻笑道:“你的性子还是这般火爆,我发现他藏身那里,已有很久,偏偏你一来就容不得他,何苦逼他现身?这一来,反倒着了皮相,以后对我们心存小心,倒是碍手碍脚了。”
无叶和尚愣了一愣:“原来这厮早已来了?”
“自然!”老方丈微微笑道:“你道老衲我是傻子?这么大个人还看不见么?”
微微一顿,随道:“只是他既不肯现身,我又何必说穿,我算计着他不久即会自行离开,只把一些闲话消遣于他,何乐不为?”
无叶和尚又是一怔:“这厮不是我们庙里的僧人?我还以为他是‘智显’那个不长进的东西。”
“智显哪会有如此身法?”猛大讷讷说道:“这人你也认得,刚才我特意叫住你,就是怕你们双方见了,反倒不好意思。”
无叶和尚一面落座,点头道:“还是老师父想得周到,这厮好快的身法,真要较量起来,我还不一定准行。”
“那还不致于。”老和尚冷冷说道:“他不是你的对手,刚才你没有跟着追下去也是对的,要不然他看见你的身手了得,告到郭镇台那里,少不得又是一番噜嗦,他们想着见你,已很久了。”
无叶和尚道:“老师父这么一说我明白了,这人是马统领,我听说此人功夫不错。”
“错了!”猛大师道:“马统领有些身手,但不及这个人——他就是姓郭的身边那个长随——老崔”
“所以你就不知道了。”猛大师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对他再三留神观察,竟然也被他瞒过,哼哼,这个人阴沉、诡秘,你可曾留意到?他不是满人,和我们一样,不折不扣是个汉人,却故意说话打着关外的满人口音,我对他的注意,便是由此而起。”
无叶和尚一言不发地向对方望着。
猛大师说:“姓郭的镇台把他带来,是专为破案来的,这几天,这个老崔昼隐夜出,把我们寺院都摸一遍了,今天我叫你来,原就是要告诉你,要你小心谨慎,不要露了行藏。”
无叶和尚点头称是,又道:“就是这件事?”
“当然不是——”猛大师长长吁了口气道:“清江浦临江寺的百忍师兄有消息来,他那里风云际会,将会有一番遇合,怕是人手不够,希望你我能到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啊——”无叶和尚不觉精神一振:“这是说三太子那一边有消息了?”
微微袭过来一阵清风,惹得附近林木萧萧有声。
“记住。”猛大师湛湛的目神盯着他:“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说出‘三太子’这几个字。”
“阿弥陀佛”无叶和尚合十说:“弟子一时情不自禁,太高兴了。”
“你也高兴得太早了。”
猛大师眼光看着崖坡问的婆娑红叶,喃喃接说道:“如今是多事之秋,不要把北京城黄圈子里的那伙子人都看成了傻子,他们当中不乏高明之士,再说当今大内的一群鹰爪子,也不全是酒囊饭袋,据我所知,其中很有几个扎手的刺猬!”
无叶和尚点点头:“这也不假,就拿那个鹰老太爷来说就大非等闲之辈。”
“岂止是他一人。”老和尚说:“最厉害的还在后头呢!这是后话,走着瞧吧。”
无叶和尚显然还想一听下文,老和尚却无意深说,话归原题道:“临江寺那边事不宜迟,我原意与你一同过去,只是如今脱不得身,只有你先去了,我看你就准备准备,带着山明水秀四个弟子先去,他们四个如今功力精进,也该长长见识了。”
无叶和尚点头说:“好,这就走么?”
“越快越好,”老和尚说:“当然郭镇台那边,我先要去打一声招呼,这件事你心里要沉着,山明水秀四弟子面前,先不要透露,以免消息走露。”
“老师父放心,我这就去了。”
边说已自站起,合十为揖,转身而去。
所谓的“山明水秀”,乃是本寺达摩堂四大弟子,各人法号分别是智山、智明、智水、智秀,就其法号中各取一字,若是连同另四人,总称“达摩八子”,为老方丈与无叶和尚这么多来年,苦习孤诣所造就出来,精通各样武功技击的八个少年弟子。一向在本寺内勤练武功,从不曾外出离山,此番随同无叶和尚远赴清江浦临江寺,支援那里的百忍老和尚,显然在成就一番目前并不深知的大事了。
无叶和尚的脚步方自踏出山门,一个人的影子跟着走了进来——
十分老朽,驼着背的一个老人。
老崔。
刚刚还在说到他——郭镇台跟前的那个老家人。
适才萍踪一现,倏乎来去,不旋踵间,却能立刻又恢复了形相,来到近前——他的身法未免过分快点儿吧?或许正是此老惯常用以掩饰其本来面目的一贯伎俩。
“老师父您大安——吃过午饭了吧?”
远远站住脚,撇着满口的京腔,学着旗人的规矩,冲着老和尚还打了个“扦”儿,一条花白的小辫儿,不自觉地甩到了前头。
老和尚“呵呵!”笑了两声,合十为礼道:“不敢当,这不是崔管事的吗?”
“可不您哪。”老崔挤出一脸的笑容:“无事不登三宝殿,大人有请,老师父您这就去一趟吧!”
所谓的大人,自然指的是坐镇佛寺的郭镇台——这位郭镇台手下握有重兵,是江南提督衙门军门以次最具实力的第二号人物,外号人称“郭剥皮”,平日专与汉人作对,本朝与明军在江南的数次战役都有他的份儿,偏偏此人生有一副和善面孔,处世手腕老成圆滑、喜怒不着于形,全然肚里有数,必要时候,他更能以不同身份周旋各阶层,面相红白,确是一个令人不可捉摸的阴险人物。
老方丈对此人存有深深戒心,一听他派人召唤,心里已有盘算,当下合十含笑道:“既是如此,容老衲穿好衣服,这就去吧!”
老崔说:“您穿衣裳去吧!”一面频频打躬,满面含笑,那样子怎么看也是个老实好人,却是猛大师早已断定他有非常身手。
老人身穿一件灰白夏布长衫,因为后背隆起,人既不高,越显得其貌不扬,郭镇台手下精兵近万,身边护卫个个英挺高大,何以最称亲近的一名贴身随从,却用了如此有碍观瞻的一个老朽!只此一端,进而推想这个老崔,当知其绝非等闲了。
猛大师进入禅房换上一件杏黄袈裟,老崔即在外面佛堂伫立等候。
换好袈裟之后,猛大师由禅房步出——老崔正背着身子向一盆水仙仔细打量,只见他后面长衣下摆,高高卷起扎在腰间,只此一端,看在老方丈眼里,便自心里有数。
微微一笑,老和尚道:“怎么!老管家刚才翻山越岭,还是干了什么粗活儿么?”
老崔回身一愣,不自然道:“老师父为什么有此一问?没……有啊!”
猛大师呵呵笑着指向对方身后说:“这装扮有欠斯文,却又为什么?”
话说得过于直率,老崔背手一摸,才自警觉,不觉怔了一怔。
分明是刚才施展轻功,登山越岭,将长衣盘起,由于来得匆忙,一时疏忽,竟忘了事先打点,落在猛大师这个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就露了皮相。
“啊!”了一声,老崔“嘿嘿”笑着,一面将长衣理好。现在几乎已经可以完全断定,方才来此**伺听的那个神秘人,就是这个老崔了。
为什么他要偷听自己和无叶和尚的谈话?莫非无叶和尚已是他们注意的目标了?
这位郭镇台生就一副五短身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不时地笑口常开,任何人第一眼看上去都会直觉地认为他是个大好人,有一副好心肠。所谓的公门之中好修行,若是真的如此,那可是“苍生有幸”,而这个人的真实为人又是如何?要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只要想一想对方那个脍炙人口的外号就不难测知。
郭剥皮。
能够配“享有”如此外号的人,当然绝非等闲,是以老方丈在蒙对方宠召来见时,内心也就格外谨慎。
“老师父这两天可好?”郭镇台一脸堆笑他说:“我一直就想找你来聊聊,却总没有空,别瞧我如今住在你这庙里,每天来见我的人还真多,事情又杂,赫赫……有时候还真羡慕你们这些出家人,一了百了,四大皆空,哈哈……我却是没有这个福份。”
猛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微闭双目道:“公门之中好修行,施主若有意造福百性,则无论何处,都是一样,正是有福之人——南无阿弥陀佛——”
“老师父说得好。”郭镇台一双手摸着圆圆的下巴说:“你说公门之中好修行,我却说置身公门,身不由已,就拿眼前这件事情来说,上面责成我如期破案,我能不急吗?我今天找老和尚你来,就是要与你取个商量,还请老师父你多多帮忙。”
“老衲所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要能为施主尽力,一定从命。”
“这就好。”郭镇台呵呵有声地笑了:“你这庙里的情形,这些日子以来,我也已大概有个了解,各殿各堂里的大师父小和尚也都认识的差不多了,没见过的不过三两个人而已。”
猛大师又宣佛号道:“阿弥陀佛,郭施主是说……”郭镇台干咳了两声,身边人早已献上热茶,另有个漂亮的小厮,跪着单腿,把一个水晶雕花的鼻烟壶双手奉上。
猛大师这才注意到,敢情这位郭镇台今天身边的排场颇不寻常,除了包括老崔在内的老少随从之外、另有八名身材魁梧、带有腰刀的劲装汉子侍立左右,气氛森严,却又为什么?
“你们这里达摩院的师父,无叶和尚,我听说回来了,今天想见见他,请老方丈你传他进来一趟,本座有话要亲自询问。”郭镇台的脸色不大好看,一面把水晶烟壶的鼻烟倒在掌心里,着实地捏一把抹在鼻下,痛痛快快地打了两个喷嚏,才算过足了烟瘾。
“怎么样呀?老方丈。”
郭镇台冷冷一笑,接着道:“还有那位叶老居土,我等他这么久了,可老也不见他回来。”
猛大师合十讷讷说道:“叶老居士一出门,一年半载不回来平常得很,郭大人要等他回来,可得费点事,至于无叶师父,倒是可以随时招呼。”
话声一顿,向外面高喧一声:“来呀——”
进来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请示。
老方丈道:“去达摩院看看无叶师父可在,请他来一趟。”
小沙弥领命,待去的当儿,即听得外面一声佛号道:“无量佛——方丈师父,是你老人家在招呼我么?”
话声既已,一个蓝布僧衣,身材中等和尚,已迈步进来,正是那个身掌达摩堂的无叶和尚。
猛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郭大人正传话要你来见,还不上前见礼?”

无叶和尚应了一声,转向座上的郭镇台合十为拜:“大人召贫僧,有何差遣?”
郭镇台“赫赫”连声笑着,一双眼睛只管频频上下向对方翻着。
“你就是无叶和尚?”
“贫僧便是!”
“我听说了,你有一身好功夫,可是?”
“承大人问。”无叶和尚双手合十道:“早年随师父练过几年,谈不上好,外出化缘,用以防身而已。”
“你太客气啦。”郭镇台说:“我手下的马统领告诉我说,你有非常身手,而且还能高来高去,穿房越脊是家常便饭,有这么回事吗?”
“阿弥陀佛!”无叶和尚合十道,“马统领太夸奖了,贫僧哪里有什么真实本领,只不过几手庄稼把式而已。”
“你这个和尚很会说话,我看你不大简单。”
“大人这句话,贫僧可就不懂了。”无叶和尚单手打着问讯,只是傻傻地向对方望着。
“我只问你,福王爷遇害的那天,你可在庙里?”
“阿弥陀佛!”一旁的猛大师看出不妙,忙代为解说道:“福王爷遇难那天,他不在庙里,正好在南京化缘未回,请施主明鉴。”
“我已经查清楚了。”郭镇台冷冷笑了一声,看向老方丈道:“他是前一天离的寺。”
“啊,不错……”老方丈说。
郭镇台由马蹄袖折起的袖管里拿出了纸条,打开来看看,笑着说:“七月十四日离开的,七月十六回来的,是不是?”
无叶和尚怔一怔道:“是……呀!”
郭镇台哼了一声:“是呀?这不太巧了一点吗?”
“什么巧了一点?”
无叶和尚被弄得一头雾水。
郭镇台赫赫笑了两声,冷冷说道:“福王爷却正好在十五号遇的害,你十四号离开,十六号回来,单单十五号不在庙里,这不是存心故意避开,太巧了吗?”
“这个……”无叶和尚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大为生气地道:“大人的意思,莫非认为福王爷的遇害,竟是贫僧所为?”
郭镇台脸色一沉道:“难道不是?”接着一声喝叱:“给我拿下。”
话声出口,四名卫士霍地一字排开,拦在门口,阻住了正门出口去路。另有一人唰地由侧面掠身而近,落身当前。
这人五十上下的年岁,紫面阔臂,一身黑绸劲服,却把一条十二节锁子亮银枪缠在右腕,那一截雪亮的菱形枪松头,紧紧攥在掌心。
“哈哈”一笑,这人单手抱拳道:“无叶和尚,还认识我吗?”
无叶和尚向来人看了一眼,认出来人正是那个姓马的统领。此人初来庙时,即多次借故在达摩堂盘桓不去,有一次适当和尚们正在练习武功,他更不客气地插上一手,与其中和尚较量拳脚,进一步指名与无叶和尚过了招,当时双方未尽所长,却彼此留有深刻印象,是以无叶和尚一看就认出了他。
“原来是马施主!”无叶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马施主这是要干什么?”
马统须哼了一声,瞪着对方道:“大人有令,要拿下你,和尚,我注意你很久了,福王爷的案子,八成就是你干的,今天你是插翅难飞,还不束手受绑?”
“无量佛!”
看到这里,座上的老方丈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转向郭镇台双手合十道:“郭大人!这是为了什么?无叶在本寺多年,言行谨慎,绝无不轨行为。”
“老和尚,这你可就管不了啦。”
郭镇强摸着他的小胡子,嘿嘿笑道:“本座来到你这庙里,日子可也不少了,你当是住着好玩的?此事等拿下了这个和尚,一切都将会水落石出,老和尚你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接着手拍座把,叱了声:“拿下。”
话声甫落,在场的那个马统领早已忍不住,突地一个垫步袭进,掌中亮银枪“唰啦。”一响,抡起一道寒光,直向无叶和尚脖颈上绕去。
无叶和尚“嘿”了一声,身子忽地向下一矮,右手向外一撩,用“云手”直向对方手腕上磕去,就势身子滴溜一个打转,已转出三尺之外。
马统领的亮银枪往回一收,哗啦握住了枪头,厉声叱道:“好大的胆子,当着大人面前,你竟敢抗命拒捕。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这和尚到底有多厉害。”
右手倏翻,亮银枪“唰!”地甩起,银星一点,直取无叶和尚咽喉要害。
却为和尚抡起的右掌一掌劈开。
像是一片流云,“呼!”地飘身于偏殿一角,立即转向座上方丈合十为拜。这位职掌达摩堂的中年和尚朗声道:“方丈师父恕罪,不是弟子不守寺规,你老人家也看见了,他们欺人太甚,弟子被迫出手,事非得已,这就放肆了。”
话声未已,那位马统领早已自背后快速袭来,厉叱道:“哪里走。”亮银松“铮”的一声,毒蛇出**,直向对方心窝上扎来,无叶和尚。“嘿!”一声,腰肢一挺,一个反身,噗噜!衣袂声里整个身子已经上了大梁,“好家伙!”座上的郭镇台忽地出声叫道:“简直是飞贼,给我快拿,别放了他。”
话声未已,马统领却已拧身反掌“唰!”地打出了一支瓦楞镖,却为上面的无叶和尚大袖一卷,“当!”地挥落地上。
紧接着无叶和尚快速的身子,已自梁上飘落而下——像是一只硕大的苍鹰,直袭当前殿门。
却是站立在那里的几名卫士,容他不得,无叶的身子方一落下,蓦地由四面八方扑身而进,刀剑齐下,一齐向和尚身上招呼下来。
这般阵仗,却不曾令座上的猛大师吃惊,更不曾把那个无叶和尚吓着,刀光剑影里,耳听着一阵叮当声响,俱都在无叶和尚展开的大袖时撒了一地。
无叶和尚待得向殿外扑出,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那个驼背弯腰,貌不惊人的老崔竟自站在了面前,不偏不倚,正好拦住了他的去路。
“大和尚你还想走吗?”
话声出口,猝然伸出鸟爪般枯瘦的一只右手,向着无叶和尚脸上直抓过来,后者自非弱者,“嘿”了一声,猛然举掌相迎。
两只手掌“噗”地迎在了一起。
却是一触即离,倏地分了开来——像一双猝分的燕子,蓦地向两下斜飞而开。
老崔向左,无叶向右,各自腾飞出八尺开外。
这一触看似无奇,其实却是相当具有实力的一击,力道之沉重震撼,也只有彼此心里有数。
无叶和尚显然被此一击之下,触动了无名之火。
“阿弥陀沸——”一片红云,起自和尚微怒的脸上,目视着对方站在角落处的那个老崔,冷冷说道:“崔施主好历害的鹰爪力,和尚差一点招架不住,丧了性命,倒要好好领教一二。”
说话的当口儿,他已做了必要的准备。
似乎也只有座上的方丈和尚猛大师留意到了,无叶和尚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分外闪烁明亮——原来这和尚自幼练有。“童子功”,内力精湛,及长之后兼习佛门的“般若神功”,两相会合之下,成就一身铜筋钢骨,一经施展,对方敌人设非事先有所发觉,简直不易防范,轻者受伤,重者丧命,在所难免。
眼前已是多事之秋,老方丈实在不愿意再涉入过深,偏偏对方官人竞把福郡王的死,与庙里的和尚纠缠一起,无叶和尚显然尽为对方所怀疑,再要不知避嫌,事态之严重,将危及整个佛庙,五百僧侣俱将遭祸,而无叶和尚自身本人,更将永世不宁,不堪设想。
有见于此,老方丈不能不运用慧剑,临场有所取舍——
“无叶——不得无礼。”
一声断喝,出自老和尚嘴里,真是来得突然,使得在场各人俱都为之一怔,顿时止住了动作。
无叶和尚显然在盛怒之下,待得施展玄功,与对方一拼,老方丈这一声断喝,有似醍醐灌顶,使得他为之一惊,登时正襟肃容,转向老方丈合十为拜,口宣佛号,听候旨令。
“阿弥陀佛——方丈大师有什么差遣旨命?”
“你好大的胆,竟敢与官人出手抗衡?有违我寺庙清规。”
“老师父,”无叶和尚诧异道:“方才情形,方丈俱已眼见,如何能怪弟子?”
“不得申辨!”
猛大师再次申斥无叶和尚,转向座上的郭镇台合十宣道:“阿弥陀佛,请大人唤住手下,才好说话。”
郭镇台“赫赫”笑了几声:“这个达摩堂的和尚,好厉害,你敢说福郡王的死,与他无关?那一天装神弄鬼的那个人不是他?”
猛大师喃喃道:“南无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方才情形施主亲眼所见,无叶弟子是被迫出手,施主手下这么多人,拿刀动剑,无叶和尚若不出手自卫,势将落得横尸当场,尸身无全了。”
郭镇台冷笑道:“不这样,他焉能自现身手?看来那个装神弄鬼,吓死福郡王的人就是这个和尚,来呀,给我拿下。”
“慢着!”猛大师出声喝止说:“施主这么一来,可真是造祸佛门,逼着和尚造反了。”
郭镇台一愣道:“老和尚这话怎么说?”
猛大师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无叶和尚原本无罪,岂能因为练有武功,就断定他是那一天吓死福郡王之人?本庙和尚习武者,又何止无叶和尚一人,这么一来,岂不人人自危,皆有可疑了?”
郭镇台嘿嘿冷笑道:“老和尚你不要打岔,老实告诉你吧,什么人都无可疑,就只是这个和尚可疑,若是真的与他无关,我们也不会冤枉他,他就该束手就擒,听令本座将此事调查清楚后,秉公处理发落,嘿嘿,我只问他,愿是不愿?”
老方丈宣了一声“阿弥陀佛”,冷冷说道:“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郭镇台道:“只要和尚伏首就擒,本座即日即可离开你庙里,返回南京,若是调查结果,与他无关,自然会放了他,还可启开你这庙里的封条,岂不是好?”
老方丈沉声宣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这样甚好,无叶——你待如何?还不束手就擒,听候郭大人的发落?”
无叶和尚愣了一愣,想不到老方丈竟然会有此一说,确实有些意外。转念再想,老方丈宽大柔怀,素行体恤公正,绝不会听任自己身陷黑狱,受苦代罪。莫非此举含有什么深意不成?
这么一想,不由大大降低了激动情绪。
座上的郭镇台圆睁着两只眼,瞪着无叶和尚道:“怎么,你还敢抗下受命?”
无叶和尚偷眼见座上方丈正向自己微微点头暗示,实不能再行坚持己意。
当下慨叹一声,双手合十道:“既承方丈法旨,贫僧遵命就是。”
话声刚落,对方一干人等一拥而上,早已将他紧紧拿住,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
马统领喝令,待将用一条锁链,将他双腿锁住。老崔哑笑道:“用不着。”
即见他迈步而前,伸出枯瘦右手,只向着无叶和尚后胯间拍了一掌,后者顿时膝头一软,噗通坐了下来。
无叶和尚强自忍痛,向对方冷笑道:“怎么,要欺侮你家佛爷不成?”
老崔驼背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大和尚,为了一路平安无事,说不得,也只有先委屈你一下,等到了地头,自然会为你解开无碍,你放心吧。”
这么一说,大家才明白,敢情他竟是施展“闭**”手法,封闭了无叶和尚背后**门,致使他站起不能,确实厉害得紧。
看到这里老方丈念了声:“阿弥陀佛——”径自站起,向着座上的廓镇台道:“小徒既已落在你们手里,还请大人秉公处理,尽速释回才好,若是有了什么差错,郭大人你却要对本庙负责有所交待才是。”
郭镇台冷冷笑道:“这个你只管放心,有罪抵罪,没罪放人,若是查明与你这寺庙无关,还可开了你这庙里原封条,否则的话,嘿嘿……本座只怕还要再来,再要来,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平平静静地住在这里纳福了,那时候,咳!可就真是你们的佛门不幸了,老和尚,你请自便吧!”
站起来甩甩袖子,向着手下叱喝一声:“把这和尚先押下去,好生看管!”随即吩咐道:“准备准备,我们今天就回南京去!”
公子锦起了个早。
天还是朦朦的颜色,他已来到了江边,搭上了一艘往江都的宽敞渡船,找了个船尾角落处落座。
一扫往日的病弱颓废,今天他看来特别精神。
连日来他遵照神医陆安的嘱咐,小心调治,致使身上毒伤彻底根治,已然完全康复。多日静处,运功调伤。除了陆先生之外,并不曾跟外人接触,心中好生烦闷。这一趟的扬州之行,也就格外令人精神振奋。
按照原定的计划,他应该在五天以前就到达扬州,却因为这一次的意外受伤,不得不耽搁了下来,好在也只是五日的差距,也许还不致于太迟,乃致误了他心目中的大事才好。
习习江风,为此初秋的江面,带来了难得的凉爽快感,旭日缤彩里,前面水草雾气混饨处,时有野鸭雁鹅等大禽鼓翅而起,缤水一带,波光静影,景致入画,堪称娇妩多姿,着以旭日的万紫千红便更风骚绝艳了。
船上渡客,五方杂处,仍以商贾为多。
江南地方,货畅其流,这一带盐、米、茶堪称极盛,来往客商只道经营米盐者,无不生意兴盛,发家无限。其它丝绸刺绣,陶瓷油茶,无不四面畅通,出入频繁,誉为全国最富庶之处亦不为过。
算计水稷,约有小半个时辰的耽搁,江南地方,生活富庶,即以吃食早点而论,也是品类繁多,渡船上各类小贩叫卖中,计有小笼汤包,糯米蒸糕,豆腐脑,烧饼油条等。
公子锦滨船而坐,买了一盘小笼包,叫了客豆腐脑,一面欣赏江面美景,一面就口吃喝,倒也自得其乐,不经意,一个妙人儿偎在了他身边坐下。
这人用一方青帕把头发包扎,还带着顶夏日遮阳的细竹荷叶斗笠,上面着一件藕色细纱衫儿,下身是一件水绿挑线曳地长裙,腰间系销金手巾,把一个像是妆饰用的匣儿,背系背上,人既高挑轻盈,看着尤其好看。
原来这一带州县,商业发达,尤其是扬州盐市富商奢侈,连带着声色场面的繁荣自是不在话下,所以扬州一地而论,便有官私各营的教坊数十处之多。其他官妓,私娼,水上艇妓,以及一切应景的歌舞艺妓,更是所在犹多。茶楼酒肆,到处充斥,见怪不怪,早已不足为奇。
这地方更盛行人口贩卖,姑娘小子们未成年,或因战乱的失散,或以官府的抄家发配,更有穷家贱户的自甘卖身,造成远近皆知别处少见的人肉市场,以扬州府下“瓜州”地面最称盛行,前明首倡,至今盛行不衰。
别处地方,妇人女子罕见抛头露面,小门小户迫以生计,虽然无所讲究,却也穿着朴素,大庭广众,绝少招摇,为免遭致物议,若是与这里比较起来,诚然是两个世界,不可同日而语了。
即以眼前这艘船来说,身着五颜六色的娘儿们却也不在少数。为了及早赶到所谓“绿杨城郭,十里珠筹”的繁华市邑,博上一个彩头,大大捞上一笔。姑娘们不惜起上个早,若能在午前搭上码头,连应午夜二市,一天下来的“缠头”便着实地落在腰包。
这些外地来此赶会的姑娘,本地人称之为“野雁”,意是不属于本地码头,专为来此抢生意,找外快的,很为本地的同行所排斥,却因为市场过大,各路杂陈,万难独揽尽吃,日久天长,既无能防止,也就只有听任她们自行发展了。
公子锦是来此不久,耳濡目染,这里的伤风败俗却也略知一二——是以,身边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擦身而坐,也就不以为怪了。
他把身子让了让,不使自己与对方姑娘挨得过近——而且,以往的经验,这些卖笑的堂子姑娘,脸上总是习惯性地擦满了脂粉,身上香烘烘的,夏天天热,着以汗渍,那味儿着实不敢领教。
却是,出乎意外。
身边的这一位,却没有这种“异香”,甚至,她身上也许根本就没有“薰香”,以致于连一点香味儿也闻不着,却是有些令人诧异。
她也买了碗豆腐脑,挨在公子锦身边独自吃着,很多水鸟在天上飞,彩翼缤纷,映着旭日,景致绝妙。
公子锦自然知道身边有个女人,且是这女人与自己挨得近,却是他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一件自己即将面对的大事,也就不太在意,甚至于从一开始,他根本就不曾向这个看似风尘妆扮的女人,正经地看上一眼。
船上的人渐渐多了,有男有女,商人挑夫,各路杂陈,看看人挤不下了,船主才吩咐起帆开船,缓缓晨风,把这艘满载人货的大船,送上宽阔的水面,自此前往约有半个时辰的耽搁,公子锦好整以暇地把身子倚向船舷。
“对不起——我想吃一个包子,可以么?”
身边的女人,用着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吐气如兰,近到耳鬓厮磨,公子锦蓦地一惊,才自有所警觉,那女人的一只纤纤细手,已经伸出,就着眼前的荷叶包里,拈起了一个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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