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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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狈的回过身来,看见丁婉卿端了个盆子,里面是一盆清水,连忙上前接过,道:“不敢当,婉姨,怎么敢劳动你的大驾呢!”
丁婉卿笑笑道:“没什么关系,我本来是想叫小丫头送上的,后来想想又怕不妥。”
张玉朗先还有点莫名其妙,叫小丫头送净面水来,又有什么不妥呢?
继而往深处一想,他才明白丁婉卿的意思,不由讪然地道:“婉姨,你想得太多了,我跟意娘虽然情投意合,但是相互却非常恭敬的。”
丁婉卿道:“这倒的确是我想偏了,意哥这丫头的绣房平时绝不准人上来的,她虽然能把你留在屋里,连更衣都不避忌,我以为你们已经……”
她说到这儿,脸也有点红了,张玉朗道:“没有的事,我们虽已不避形迹,那是有原因的,我替她治过病,她昏迷时,我也招呼过她,就是那点缘份而已。”
丁婉卿笑道:“那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缘份了,玉少爷,意丫头是个很死心的女孩子,她虽然操着这个行业,却一直是很自重的,因此在山上回来后,她向我说得很坦白,这一辈子也不会作第二人想了。”
张玉朗红着脸道:“是的!我们自己也谈过了。”
丁婉卿道:“玉少爷,我相信你们也谈过了,而且一定有了结果,因为我看见意丫头出门时,脸上喜孜孜的,好像有了什么大喜事,你准备在什么时候接她回去呢?”
张玉朗没想到问题会来得这么直接,一时之间没有准备,给结巴巴地道:“这……这倒还没说起过。”
“你们也真是的,这还有什么好拖的呢,你们都老大不小了,你还不快作个决定,难道还要意丫头在这圈子里多待下去呀?”
张玉朗道:“是呀!我也跟意娘说过,劝她脱籍,而且还愿意帮她尽力。”
丁婉卿道:“玉少爷,这个你可别操心,我这个做娘的最好说话,一文钱也不用你的,还有一份陪嫁,绝不会寒伧到那儿去的。意哥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是比亲生的还疼呢,我不会指望着从她身上得什么好处,只要她有个好归宿,我就安心了。脱籍的问题你不必管,你今天决定了日子,我保证明天就能办妥。”
张玉朗有点招架不住的感觉,连忙道:“婉姨,不是这个,我问过意娘,她说的是官场上难以同意。”
丁婉卿笑道:“那是一定的,她现在正红,许多官场酬酢都少不了她,自然是不肯放了,不过她只要肯下了劲苦求,再加上及老博士跟她老师的说项,相信还是不会太成问题,实在不行,我们就徼银子赎身好了。”
张玉朗只有讷讷称是,丁婉卿道:“我是特地来问你一声,你们的事如果说定了,我们就立刻设法从事脱籍,也免使你太难堪。”
张玉朗道:“是的,越早脱籍固然越好,不过也不必求之太急,我过两天就要到京师去送茶去,这一耽搁就要三四个月,等我回来,才能着手办意娘的事。”
丁婉卿道:“你要走了。”
张玉朗道:“小侄是世袭的茶官,每年送新茶入京,是例行的工作,趁着夏秋之际,天高气爽,正好送货,若是到了雨季,路上会耽搁不打紧,茶挑子可不能沾了潮气,发了霉就糟了。”
丁婉卿道:“那是正事,倒是不能躲误的。这也好,等你回来,意哥也正好脱了籍了,再办你们的事。”
张玉朗心里在叫苦,口中只有答应着,幸好一个穿着月白儒衫的少年哥儿,一直冲上楼来,把他们的谈话给打断了。丁婉卿连忙下去拦住那小伙子道:“这位少爷,此地是小女的卧房,您家请前厅用茶。”
说着要拦他下去,谁知那少年却道:“没关系,我知道这是意娘的绣房,是她叫我到这儿来等她的。”
丁婉卿因为张玉朗在房中,唯恐被他听见了误会,连忙道:“这位少爷恐怕弄错了,小女款待客人,一向都在前面的花厅,她的卧房从来也没人去过。”
那少年道:“我知道,但是意娘跟我的交情不同,我们情同一体,无分你我,绝无避忌。”
丁婉卿脸色一变道:“这位少爷,妾身怎么不认识你呢,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小女的?”
那少年笑道:“不久之前,大娘如果不信,可以问问楼上的那位张公子,我们约好了一起出去玩的。”
丁婉卿听他提到了张玉朗,不由得半信半疑地问道:“请教少爷贵姓大名?”
这时张玉朗在楼上已经听见了,而且也张望了一阵,探头笑道:“婉姨,这位少兄弟是我跟意娘的好朋友,你让他上来好了,意娘绝不会生气的。”
张玉朗既然有了话,丁婉卿自然不便再拦人家,侧身子放他上去了,张玉朗很亲热地走出两步,握着少年的手,把他牵进去了。
丁婉卿却站在楼下发怔,她觉得这少年很眼熟,好像见过多少次面似的,却又一时想他不起。
她再听听楼上传出了一阵大笑声,张玉期的笑声洪亮,而那少年的笑声轻脆悦耳,根本就是谭意哥的声音,这才想起那少年的脸形也像是谭意哥。
如果说谭意哥有了相知,自己断无不知之理,而且谭意哥一向洁身自爱,有了张玉朗,也绝不会再对第二个男人好。
再在深处一想,那少年就是谭意哥,只是换了一身男装而已。想到这儿,她也忍不住笑了,一面骂自己糊涂,一面骂意哥淘气,又跑上了楼。
谭意哥跟张玉朗还在相对大笑,丁婉卿也笑着道:“丫头,看你疯成什么样子了,怎么好好地弄了这身衣服穿上,还不快脱下来!”
谭意哥忍住了笑道:“娘,我本来还怕不像呢,那知一路上进来,把每个人都骗过了,连你也看不出来,大概股问题了。”
张玉朗笑道:“可是没有逃过我的法眼。”
谭意哥哼了一声道:“你是已经知道我要着男装了,否则我不相信你会看得出来。”
张玉朗道:“乔装容易,要想骗过我这个老江湖是不可能的,不过你已经装得很不错了,行了,就这样子上妙贞观去,应该可以唬得过去了。”
丁婉卿道:“你们要上妙贞观去?”
谭意哥道:“是的,玉朗要带我去,我听说那个地方很久了,就是没去过。”
丁婉卿沉下脸道:“胡闹,你们上那儿去干吗?”
谭意哥道:“这可是为了你的事儿,你不是说要帮杨大年一个忙,看看他家里究竟有什么不愉快吗?玉朗说杨大年的娘子常上妙贞观去,而且跟那儿的女道士妙贞很要好,所以我们才去深入了解一下。”
丁婉卿一怔道:“真有这回事?”
张玉朗道:“是真的,杨大年侵占徐家祖产的事,我师兄就是从妙贞观得到的消息,因此要了解杨大年的家庭底细,有上那儿去。”
丁婉卿沉吟道:“那你们可得小心些,听说那儿不是什么好地方,有很多人都在那儿弄得倾家荡产,身败名裂,听说太守要抄掉那个地方,不知怎的又缓了下来。”
张玉朗道:“那自然是有人说话的缘故,妙贞观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也不过是吃喝嫖赌、酒色财气而已,只要把握得住自己,上那儿也不会怎么样的,就怕人控制不了自己,那又不见得要上妙贞观去,在那儿也一样能垮掉的。”
谭意哥笑道:“至于我,就更不用担心了,至少色字那一关是迷不倒我的。”
张玉朗笑道:“你也别太嘴硬,妙贞观中,有许多女子前往,而且还乐此不疲,像杨大娘子就是其中之一,可见一定有什么迷人之处,只不过你跟着我去,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我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说着谭意哥又侍候着张玉朗穿了衣服,形迹之亲热,就像是一个妻子对待丈夫,可把丁婉卿弄糊涂了。
她在张玉朗的口中那吞吞吐吐的神情看来,知道他们之间的婚事并没有谈得十分妥当,可是从谭意哥的神情看来,竟像是已经嫁过去似的。
但是丁婉卿知道谭意哥是个很执着而又很自爱的人,除非是有什么绝对的保证,她很不容易会轻舍自己的感情的,若说是张玉朗骗了她,这也不可能。
张玉朗不是骗人的人,谭意哥也不是容易受骗的人。
丁婉卿越想越迷惑,她为这两个人的事感到不解,也决定要等谭意哥回来时好好的问一下。
谭意哥的终身大事,也是它的终身所倚,她必须要问问清楚,虽然在学识上她不如谭意哥,但是在人生的经验上,她比谭意哥又老练多了,可是她的确对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感情不明白。
岂止是丁婉卿不明白,连当事人之一的张玉朗也一样的不明白。
谭意哥只跟他谈了个起头,虽以终身相许,但是并没有进一步谈下去。
自己的母亲会不会同意,张玉朗都没有把握,可是谭意哥却已经想到了不会很顺利地同意的,她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然而看看谭意哥的高兴又不像是假的,因此张玉朗忍不住问道:“意娘,你看来很高兴!”
谭意哥笑笑道:“是啊!我有高兴的理由。”
“你有高兴的理由?”
谭意哥道:“今天我去参加鲁御史的粥会,座上都是一些斯文名士,免不了即席联诗,二十四韵咏秋海棠,结果是我一个人抢咏了十四韵夺得了魁首。”
张玉朗有点意兴索然地道:“那些老头子怎么能赶得上你的捷才,当然是你行。”
谭意哥道:“也不能这么说,他们都是些文坛宿将,用句老成凝练,逐字推敲,成句虽慢,却可见火候,我的十四韵中,只有一首被评在第二,一首被评在第四,一首被评在第十去了,加起来才列为魁首。”
“夺得一个魁首又能怎么样呢?”
谭意哥笑道:“他们这个粥会决定成立海棠诗社,每月举行一次,轮流做东,我被举为副社长,下个月就该我做东,在家中举行吟诗联唱。”
张玉朗道:“只可惜我那时不在,否则也可以给你来捧捧场,只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呀。”
谭意哥道:“你耐心听下去呀,他们准备下一次把太守也邀来,因为他也雅好此道,大家准备即席为我请求脱籍。”
张玉朗忙道:“他们能够说得动吗?”
谭意哥道:“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们准备邀我的老师陆象翁老爷子出面担任社长,鲁御史跟我两人居副,这个诗社将来长期联会,成为三湘地方的一大雅集,每次吟唱的诗篇,都刊刻了印集分赠各地的诗社而为三湘的盛事,这对太守的政声也有好处,他一定高兴,而诗社中有一个歌伎,究竟不是什么好事,我想太守一定会同意的。”
张玉朗笑道:“这倒是,京师中也有类似的集社,听说两位相国是主干,有时连官家高兴了也会去参加的,你的诗如果传到京中去,说不定还会名动公卿,连官家都要召见你一下,见识一番你这位才女呢。这样吧,你们这次的吟稿先抄一份给我,我趁着上京之便,带了去先为你们吹嘘开来,预先打个底子。”
谭意哥道:“鲁御史就是这个主意,你居然也想到了。”
张玉朗笑道:“这就是先造成声势,做得欲罢不能,到时候太守如果不答应,就可以利用清议的力量来左右他了,这种局势的运用,我怎么会不懂呢。”
谭意哥道:“我在黄太守一到任的时候,就向他请求过了,他对我很爱惜,倒是一口答应了,可是后来几度酬酢,他发现我在场上很有用,又舍不得放我走了,这次我们动用那些斯文的清流力量,他就没得说了。”
张玉朗一叹道:“这也是多才之害,你若是平平庸庸的一个女孩子,他就不会留你了。”
谭意哥道:“那也很难说,跟我同一条街上,也有几个是官伎,做了十几年,仍然没凑齐赎身的官项,想要从良嫁人都办不到,也是够可怜的。”
张玉朗愤然道:“这个官伎制度,也不知道是谁兴起的,简直该杀,父兄犯了法,怎么牵累到妻女姊妹发配为官伎,来受折磨。”
谭意哥道:“这是对做官的人一种警惕,要他们谨慎从事,不可贪墨误民,否则就会殃及妻女家小,也是惩治贪官的一种条款,官吏牧民,严禁贪墨,立法的用意不为不佳。”
张玉朗道:“你自己是身受其苦的人,怎么会赞同这个方法呢?”
谭意哥道:“我是顶了娘的名籍,而且在娘的养育下长大,虽然承继了她的伎籍,还是没有受过苦,听娘说起她少年时刚被发配入官伎养成所的情形,那才叫苦呢。”
张玉朗道:“你纵未身受,也多少受了点影响,为什么你不恨这种制度呢?”
谭意哥道:“因为我见过更多的做官的人,为了贪污陷害良民,轻则财产被剥夺,重则家破人亡,罪孽之深,尤为令人发指。”
张玉朗道:“凌迟碎剐,罪上一身,不必殃及妻孥呀!这是报过于罪了。”
谭意哥道:“一个做官的贪污,他的妻子家小,多少要负点责任,若不是家人奢侈,求过于供,他就不会贪赃枉法,那个时候享受得舒服,犯了事就应该受苦,这种情况娘身受最清楚,她在小的时候,父亲做一个县令,居然有二三十口人,还有着几十个婢仆,若是正正当当的居官,怎么养得活那一大家人的,她自己还记得,她是第六妾所出,姊妹兄弟有十个人,每个人都有个乳母领着,她的母亲喜欢吃鸭掌,每天至少要十几付,就得杀十几只鸭子,只取其掌,其余的鸭肉弃置了狗,这种穷奢极侈的生活,都是民脂民膏所积,小时候她不懂事,习以为常,长大后自己受了苦,她也不怨人,认为这是该受的。”

谭意哥叹了口气,又道:“有一次,她接了一个客人,那个客人并不富有,却很大方,指明要她陪宿,到了房里,却将她拳打脚踢,殴辱一阵后,扬长而去,临去时,说明以前被她父亲害得家破人亡,他是来报复的。”
张玉朗道:“这简直岂有此理……”
谭意哥叹道:“娘心中并不怨恨,认为这是自己该受的,她告诉我说,朝廷立此条款;不仅是给做官的一个警惕,也是为宣民怨。”
张玉朗道:“婉娘倒是想得深远,我都不知道这官伎制度还有这一层作用。”
谭意哥道:“也有受过这种报复的人,才会体会到的,只可惜那警惕作用还是不太大,许多做官的人,对于我们视若无睹,贪者照贪,除非报应到他们身上,他们才会觉悟。”
张玉朗愤然道:“我若是遇上了那种官儿……”
谭意哥忙道:“玉朗!你那一百件功德是受了师门之托,不可言而无信,所以我不加劝阻,而且还帮助你完成,但是你不能再做下去了,行侠仗义固然不错,但不可违法。”
张玉朗道:“可是法律不够公平,使那些作奸犯科的人,逍遥法外。”
谭意哥道:“法律是公平的,有些人行不义而未遭受惩罚,是人谋之不臧,而不是法律的漏失,再说冥冥之中,仍有天谴……”
张玉朗笑道:“那一套可骗不了我,只有杨大年那种人才相信,什么冥报,那是我做成的。”
谭意哥道:“我可不这么想,娘也说了,虽属人为,未尝不是天意使然,假手人为,杨大年如果没做亏心事,你那一套就吓不了他,可见他怕的是天而不是你。”
张玉朗道:“如果上天假手于我以行天心,就应该让我继续施行下去。”
谭意哥道:“天心不是人意可以预测的,你若刻意行之,便是逆天而为了;你究竟不是神明,也不可以自己作主,代天行道。”
张玉朗无言以对,可是心中仍有一股不平之气,谭意哥道:“你如果看见谁作了不法之事,可以检举出来,告到官里,我相信官方会给他惩罚的。”
张玉朗道:“那需要证据,空口说白话,官中不会相信,犯法的人也不会承认的。”
谭意哥道:“假如没有证据,你更不能轻易施惩,万一你冤枉了别人呢。”
张玉朗道:“我相信不会的,我要惩诫一个人时,必是事先多方求证了,只差没有直接的人证或物证,就像杨大年这件强占人产的事件,如果不是我们来上这一手,他肯承认吗?”
谭意哥道:“这件事已经做过了。我也不便多说了。事后我想,未必就不能平反的,徐家还有个孤儿在,仍然可以申告,州府不通,告到京里去,徐家既然在当地务农数代,邻近的人都可以作证的。”
张玉朗叹道:“打官司那有这么简单的,一般的老百姓都怕见官,那些邻居并非不知道实情,可是要他们到官里去作证,他们就摇头不敢了。案子判下来,徐老头也曾动过反告的主意,求邻居们跟他到京里去告状,却没人肯去,他才活活气死的。”
谭意哥想想也是实情,老百姓怕见官,自古皆然,为了别人的事,迢迢千里去为告状作个见证,的确没人肯干,何况还有层顾虑,万一告不倒,自己反而吃诬告伪证的官司,那才更为犯不着呢。
因此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道:“玉朗,这也难怪,官府的确是令一般老百姓畏缩不前,可是也不是每个做官的都如此,也有很多平易亲民的好官的。”
张玉朗道:“这个我承认,只是多少的问题,十官九贪,真正一清如水、爱民如子的好官又有几个?我之所以答应师兄,代他行道江湖,也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所报应的那些人,大多数是贪官或其家人。”
谭意哥道:“玉朗!世界上不能没有官,否则天下将会更乱,这一点你是必须承认的。再者,是朝廷的俸禄太少了,论句良心话,任何一个官儿,如果他一清如水,半点不沾,完全靠朝廷的俸禄过日子的话,四品以下的官儿,五口之家,每年至少有两个月就要饿肚子,可见官吏俸禄,已不足以养廉,那是必须要蒙混一下才能过日子了,而且也等于是势所必然的。”
张玉朗道:“没有这么糟吧,要是如此的话,还有那么多的读书人,拼了命去博求个出身吗?”
谭意哥道:“我说的是真话,一位七品县太爷,年俸才一百四十两。”
张玉朗道:“那会这么少?”
谭意哥笑道:“这是明文所载,我可比你清楚。”
张玉朗道:“好吧,就算是如此,每个月平均过日子,也有十一两多银子,五口之家,尚可温饱。”
谭意哥笑道:“一年下来的人情应酬,三班衙役的节赏,幕内师爷三节的炭敬,统应支付起来已经不够了;何况家里多少还得用一两个人……”
张玉朗笑道:“这些开销那能也算进去,那是衙门中公帑上开销的,连县太爷家中的油监柴米,都有公支,那一百四十两的年俸是他的净廉,如果公帑用得省一点,还不止此数呢。”
谭意哥叹道:“玉朗!你这个账就算得糊涂含混了,县太爷养家活口,是他自己的私事,真要一清如水,就不能动支公帑,一切凡属私人的事项,都得自己掏腰包,那只有一种人能做,就是未仕之前,家中带着万贯家财来贴补的,否则很难做到一清似水,绝对清廉。”
张玉朗道:“你这是抬,我说的清,不是这样子算账的,只要居官存心不在为财,能够为老百姓身上着想,无偏无私,就是好官。”
谭意哥道:“这种官就太多了,至少大部份看来都是这个样子的,因为多少总有点不干不净,就没有一定的标准了,你总不能定下个尺度,说是年长公帑多少两以上的是贪官,多少两以下就是清官吧。”
张玉朗笑了起来道:“意娘,你真能抬,我说过了,世事本来就不能执着不变的,只有以自己的良心为标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这虽然没有一定的尺度,但是清浊好坏,大家仍然一望而知。”
谭意哥道:“我不是喜欢抬,我只是说明天下事,不能由表面去看的,必须推究到内里根本,有些事虽然道理上是对的,却不可为,有些事,虽然情有可原,却法无可追,就以你顶着你师兄的名义……”
张玉朗一笑道:“我知道你的目的,就是要引到这个上面来。”
谭意哥笑道:“你倒有先见之明。”
张玉朗道:“那还用多说吗,你一张口,我多少已经能够揣摸到了,无非是劝告我,盗行之不可为。”
谭意哥道:“不!盗行义举,非不可为,像你师兄、你师父,都绝对可为,只有你绝不可为。”
“为什么,难道我跟他们不同?”
“是的!做这种事的人,应该把是非看得非常分明,一丝不苟,一介莫取,像你师父及师兄,他们夜盗千户,得手何止万金,却没有落人私囊一文。”
张玉朗佛然道:“意娘,莫非你还信不过我,认为我从中落了什么好处?”
谭意哥笑道:“那绝不会,你也不至于,也不会那样,并且只有往里贴上几两银子,因为你也贴得起。”
“那你说,为什么我不可为呢?”
谭意哥道:“因为你的表里不一致,你口口声声厌恶贪官,可是,你自己却在助人以贪,贿人以财,诱人以酒色,破坏人的廉洁。”
张玉朗莫名其妙道:“我什么时候做过那种事了?”
谭意哥道:“你每年都要做一次,不久后上京里去,又要去干了。”
张玉朗笑道:“你是说应酬那些相关的官员,那是做生意,这不可同日而语。”
谭意哥道:“为什么?难道这些应酬是列入合同中,必须履行的,是生意上的一部份,而必须做的?”
“虽无明又规定,却是做官茶的商家必须的。”
谭意哥道:“我不明白这必须二字,难道说你不应酬他们,生意就会做不成了!”
谭意哥道:“诚然如此,那些人有权决定是否继续采用我的货。”
“你这个茶官不是世袭的吗?”
张玉朗叹道:“只是如此说说而已,他们那些人个个都奸似鬼,随便找个理由,或是说我家的茶质日渐退步呀,或是说我家今年误时未去呀,一个理由就可以把我给换掉了,所谓世袭,只是我年年有优先去讨好他们的机会与权利而已。”
轰意哥道:“如果换上去的人家茶叶品质口味都不如你呢?”
张玉朗道:“那自然不行,宫里的人品茶多年,稍微差一点,就会知道的,所以我送给婉姨的那两罐宫茶才特别名贵,这也是我能够年年继续不断的主因,承应宫茶是茶商最好的一笔大生意,每个人都在拼命争取,特殊的品味固然是我能击倒同行的原因,但不是绝对的原因,应酬断不可少,那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捣起蛋来,还是很讨厌的。”
他吁了口气道:“而且所谓极品上茶,只是个花费人力精神财力而已,当然有一点秘诀,但别人也不是绝对难以企及,只不过他们没有那种主顾,舍不得投下那种本钱去,如果明年能换他们承应宫茶,他们一样也能烘焙出色香味俱臻上品的极品茗茶了。”
谭意哥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这个茶官一半是靠人事,另一半才是靠本事了。”
张玉朗笑笑道:“可以这么说。”
谭意哥道:“你有没有想到这与你的风志有违呢?”
张玉朗呆住了,这的确是他没想到的问题,他一向认为那是件很自然的事,做生意应酬招待客户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应酬的对象是官中人,这就有差别了,严格地说来,这与行贿毫无差别。
只不过不是要他们枉法以为助而已。
谭意哥道:“人都是这个样子,找人家的过错很清楚,自己的过错就很自然地会忽略了。”
张玉朗道:“好!这一次京里我不去了,叫家里的人送货去。”
谭意哥一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该做的事还是照做,在茶叶这一行里,既是有这些陋规,你也不能一下子就改革掉,你如果放弃了宫茶的承应,于事情毫无补助,犯不着意气用事。”
张玉朗道:“那你要我怎么样呢?”
谭意哥道:“我要你想得更深远一点,世间不平事很多,与其见不平而拔剑,何如先着猛鞭,使人间无不平,这两者的功德绩效?相差太多了。”
张玉朗道:“使人间无不平,那怎么可能!”
谭意哥道:“为什么不可能,先从一身做起,能够影响到一地,就造福一地,一城一乡而及于邦国,这都是可以相待的,最主要的是你必须当其事,你身为一家之主,可以保证你这个家里的人不去欺负人与受人欺负!”
张玉朗笑道:“说了半天,你的意思我终于懂了,你无非是要我晋身仕途而已。”
谭意哥笑道:“我不是要你去做官,而是你自己想想应该怎么做,你既存济世救人之心愿,就应该找一条正路去走,而且仗剑行义,至多救得一二人而已,若你人身仕途,就可以济一城一市的大众了。”
张玉朗一叹道:“我不善逢迎,不是做官的料子。”
谭意哥道:“不会比你去应酬那些生意上的大客户更困难,以前你说不善逢迎,我还可以相信。”
张玉朗道:“那不同,生意上的应酬只不过是投其所好,陪着他们犬马声色玩玩,我出钱就是,一旦做了官,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现在,我是个商人,多少还可以保存着一点自我,身入仕途,处处还要受拘束,那是我不能忍受的!”
谭意哥道:“玉朗,人不是只为着自己活着的,你若是真要随着自己的性情而生活,就别提行侠济世那些话,因为你只是自己好动,性之所趋,为了你自己的高兴,而不是存心行侠济世。”
张玉朗觉得两个人之间,开始有了距离,但是他无法驳谭意哥的话,她说的是道理。
默然片刻才道:“意娘,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怎么说都行,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唯独不要勉强我去做官,除非让我一步登天,立致王侯,否则我不想在仕途中求出身,因为我受不了人家的管。”
他以为谭意哥会生气了,那知谭意哥竟笑了起来道:“我明白了,你是不甘屈居人下。”
张玉朗顿了一顿才道:“不错,就是这个,我一直不明白我自己的毛病在那里,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了,不甘屈居人下,我就是这个毛病,那是我从小就惯成的,在家中我是个独子,长大了我是大少爷,甚至我投师学艺,也没有比人家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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