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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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婉卿道:“这下子么儿倒真是惹祸了,胡奇升心里有鬼,还以为是在故意讥讽他哩,后来又怎么了结的?”
谭意哥道:“我只好求及老爷子去说项,才算打消了胡大人的驱逐出境之意。所以女儿认为不闻不问还不足以避免出错的,倒是知道了,反而可以自己留心……。”
丁婉卿轻叹道:“说来也没什么,周公权从各地府县里徵来的钱谷,都是实数在册,本来是没什么可玩手法的,可是人只要去动脑筋,那情形就会不同了,比如说每一石谷子里少个三四升是不容易看得出的,只要在平准的时候,平准面稍稍低凹一点就行了!一石落下三升吧,一百石就能有三石的盈余,一次解缴之数,总在千万石之上,你算算该是多少谷吧。这些粮食足够整个长沙城的人吃一年的,谁都没法子把这么多的谷子堆在仓里慢慢吃的,自然就只有耀卖出去,但是官方的人总不能开了米粮行来卖米吧,那就必须要通过粮商……。”
“这不是明显的官商勾结吗,难道他们不怕被人看出形迹而起疑?”
丁婉卿道:“你对这些外务太隔膜了,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的,三湘两湖为鱼米之乡,除了官方徵收的米粮之外,还需要向当地粮户购买若干米稻,作为其他不足地区的军用粮秣,这当然是另有专司经手,可是把这些官价折购的粮食运到别处去,还是要动用官漕,在这上面,漕运使的好处并不多,但是必须有许多接触,互惠的条件就很多了,历来的漕运使都是一等一的肥缺,运使大人根本不需要去费心张罗,规规矩短地照成例收取回扣,轨足可养得脑满肠肥了,如果能稍微动点手脚,就更是一本万利,现在你总该明白了。”
谭意哥吐了口气:“明白了,所以运使大人必须要跟一些大粮户打通交道,而那些大粮户也必须要走通运使的门路,才能够有钜利。”
丁婉卿一笑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官奸商鬼,做生意的人总是比做官的要精一点,尤其是长沙的粮商,多少总也有点后台门路的。……”
“总之,就要看各人的神通了,谁的靠山硬,门路广,谁就主动去巴结谁,这位新任运使周公权周大人是两榜进士出身,可能背后的靠山软一点,所以他要讨好那些粮商,才在他的私邸里先行宴请那些粮商,等他在任上做久了,宦囊充裕,能够走通更强更硬的靠山门路,就要轮到那些粮户去巴结他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关系,娘,幸亏我先问清楚了,否则到了那儿,弄不清孰轻孰重,或是问了一两句不得体的话,那岂不是大糟特糟了。”
丁婉卿笑笑道:“说的是,曲巷中的姑娘们承召应值,红与不红,能否吃得开,固然是靠姿色与技艺为主,但人情通达,也占了个重要的因素,以我而言,在长沙曲巷中,姿容不是绝顶,技艺也没有过人之处,就是靠着人情通达而一直站在人上。”
谭意哥道:“今天我算是真正懂得娘何以能在娥眉班里,高踞魁首的道理了,娘是怎么能知道这么多的?”
丁婉卿轻轻一叹道:“没有别的窍门,多听少开口,那一类的客人都不得罪,客人们说什么,听在肚子里,不搬弄口舌再传出去,久而久之,客人们知道我的嘴靠得住,就喜欢跟我聊聊天,人人都有一本苦经,也都有一肚子的委曲,需要找个没有关系的人吐露一下,我们这种女人的用处,这也是相当重要的一点,我发现有很多人上这儿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欢笑,而是为了发苦闷。”
“娘是在聊天中听来这些的?”
丁婉卿道:“不完全是,像这种秘密的事,没有人会告诉我的,我是从很多人的一点一滴累积起来,自己再加以分析、思考,最后得到的结论,这个结论很正确,很详细,往往比告诉我的人知道得还多,所以有些人到了后来,反而会向我讨个计较了。”
“也只有像这样用心的人,才能如此细心思索。”
丁婉卿知道她心中的感触,笑看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对这些官场上的内幕感到很厌恶,但是也没办法,这些都是由来已久了,纵使本官不爱钱,那些底下的人也不肯放过的,朝廷俸禄,连肚子都填不饱,要是没有外财,谁还肯来干这份差使?一个衙门,恐怕除了大老爷外,没半个衙役了!这位周大人是两榜出身,听说也还颇有些才思,倒不是不学无术之徒。所以你去应酬一下,他倒是颇为敬重斯文的。”
谭意哥微带怨懑地道:“他就是不敬斯文,是个一字不识的伧夫,我还不是要去,这跟他们吃粮当差的应卯似的,一卯都不能误。”
丁婉卿怜惜地拍拍她道:“孩子!别再使性子了,快去吧,既然入了官籍,就得受这种约束。”
“娘!我真不懂,为什么你要给我报官籍呢,我看咱们巷里,没有入籍的还有好几个,她们就轻松多了。”
丁婉卿笑道:“你这叫人在福中不知福,她们是想入籍而不可得,你以为一个官籍是易得的?名额限制就是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非得等出了一个缺,才能补上个人呢,所以我必须出籍,才能把你补上去……。”
谭意哥道:“娘,虽然我在这个圈子里也有好一些日子了,却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官籍有些什么好处?”
“好处大了,第一是容易出名,因为官方的酬酢,必须要有官籍的曲女才准参加,第二,落了籍的可以公开地立户,没有籍的只有搭在别人的门户里了。”
谭意哥又道:“咱们无粮无俸,有局却非到不可,要是误了局,还要捉进官里去,真是算那一门子!”
丁婉卿道:“小泵奶奶,你是眼界高了,才瞧不起这一个籍,别的藉藉无名的人却不这样想了,少了这一籍,就与富贵中人无缘,只能接一些俗客了!泵奶奶,赶快去吧,别再拿
了,周大人是新任,不像那些旧任,跟你有相识之情,迟一会儿可以原谅你,要是他认为你是故意扫他的面子,那可没意思了。”
谭意哥也知道这一些关节人情的,只是因为心情不佳,身子也有点不舒服,所以才在丁婉卿面前撒撒娇,忸怩作态一番而已,真到出了门,她还是不敢延误的,连声地催着那两名抬轿的轿夫快走。
她的气派很大,虽然限于身份;她只能乘坐两人的青衣小轿,可是轿围子都是新的,而且还有两名预备的轿夫在后面跟着,所以她不怕赶急路累着了抬轿子的力夫,把一乘轿子抬得飞跑。
运使周大人刚刚履任,还没有携眷前来,住在运使署衙后进的官署里。
他宴客的场所,也就借用了运署的会客花厅。这虽是私人的聚宴,也有一半是为了公务,所以这是半官方式的,在长沙,这种宴会最流行,也最受人欢迎。
因为是非正式的,可以谈笑自如,可以召妓侑酒助兴,却又因为是在官署中,承值打杂,自有官方的漕丁衙役们,赴宴的人,就无须给下人的打赏了,如若是在私邸,这就不能免了!
进门开始,打轿的,抬脚凳的,甚至于唱名通报的门房,都得要一份意思。
虽然客人们多半是身家殷实的大粮户,不在乎那点小钱,但是也有一些清苦点的文人名士,虽以情名为时所重而受到邀请,这一番打点也够受的。
包有甚者,是那些大宅第的下人,可不像主人那样懂得尊重斯文,他们的态度,是看着赏包的轻重而冷暖的,赏份薄的,他们有的会很捉狭,在门口就吆喝着:“xx老爷赏钱二十千哪!”
于是里面轰然一声:“谢赏!”
蚌个弯腰打扦,鞠躬如也,恭敬万分,却能把客人窘得半死,恨不得每人踢他们一脚。
因为他们只封了二十钱的包儿,却被渲染成了二十千,千与钱的读音相近,经他们怪声怪气的一喊,便把个钱字读破成了千字的音。
但是又不能发作,更不能跟他们计较,等到了里面,送上一盅茶来,却是凉的,热天还好,冬天却能叫人冻得牙齿发抖。
总之是阎王好见,小表难当,清寒之士,遇到在私人府邸的应酬,宁可敬谢不敏,但也不能老是如此,否则人家又会以为是故意拿架子,不识抬举了。
因此,长沙名士,虽然能以常受权贵之门的邀宴为荣,但以之为苦的也大有人在。
谭意哥虽然是接到了通知要早点到,但是她为了端一端架子,等到宴会将开始时才到的。
她的来到是人人欢迎的,首先就是门上的那些公役们笑逐颜开、虽然这是不必支付打发的,谭意哥对每个人多少总有点意思,请托他们多多照顾。
所以她才一下轿,已经有三四个人迎了上来,笑着道:“谭姑娘,你可来了,大人差点要派人去请了。”
谭意哥笑着点点头:“那可怎么敢当,我是身子不太舒服,本想告假的,为了周大人才初到任,不敢违命,才硬撑看来的。”
那些人忙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请吧!”
搴起轿,扶她出了轿子,谭意哥早就手头准备的一个封子塞进了领班的袖子里,低声道:“谢谢大哥,我这四个轿夫,还请您多照顾。”
这根本是句多余的话,举凡各种酬酢,向例都有耳房,设置有条凳茶水,以供从人歇息,自然也有煮就的菜,烙就的饼,以及大块卤就的肉,供果腹之用,那些人聚在一起,或是闲谈聊天,或是几个人赌个小钱,博叶为戏,日子久了,大家也都认识的。根本用不看招呼,只是谭意哥的身份,不便说对那些公人们开赏,借此作个藉口。
出堂差的姐儿们,有的带了乐师,也都在这儿歇足,一份例上的招呼是有的,周不看特别关照。
那个领班头鬼自然知道谭意哥的意思,笑逐颜开地道:“谭姑娘放心,这不用你招呼,我们会尽心的。”
司官虽是新任,而这些当差的却是老人,早在丁婉卿的时候,就已经养成了惯例,曲巷中的姐儿们,来到这儿,也都有一份人情,这些公役们,也只有在她们身上得些好处,或是民间商家宾客,对他们才有一份人情。
只是他们对可人小筑的跟班力夫,的确是较为特别一点,有时每人还烫壶酒款待一番,公例上是没有酒的,这是他们自己掏腰包准备的,招待些相热的朋友,可人小筑的人能享受到这份待遇,自然也与他们的主人有关。
因为在丁婉卿时,那份封包就比别家重得多,到了谭意哥时,更加重了份量,因此可人小爸的姐儿,也一直是受到最隆重的待遇,表现的最明显的就是那名司阍者了。
曲巷中别的应差的姑娘到来,只到号房注记一下就算完成报到手续了,谭意哥的到来,司阍者居然像别的客人一样,唱名招呼,可人小筑谭姑娘到!
这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其他的客人都不以为奇,倒是做主人的周公权周大人为之一怔,正想斥责一声:“这是什么规矩!”
可是这句话没吐出来,才涌到喉咙口,那些已经到达的客人居然有一半都站了起来,而且那位他引为贵宾的及老夫子也含笑起立道:“凤凰来了,凤凰来了。公权,你见见我们三湘的极品人物!”
周公权对谭意哥自然也有个耳闻,但是他是读书人出身,心想谭意哥至多是个名妓而已,最多是姿色出众,才思敏慧,态度可人一点,那里就会多了不起?“及至看到大家的态度。甚至连那及老博士也如此,自然也不能发作了,谭意哥来到跟前,及老博士已经笑着点首道:“意哥,来见见周大人。”
于是他看见了一个绝世的丽人婀娜地走近,仪态万千地盈盈下拜,浅声款语:“意哥给大人叩头,恭祝大人贵显一品,福寿康宁。”
周公权不自而主地还了一礼道:“不敢当!泵娘请起。”
谭意哥起立了,周公权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对她如此客气的,倒是有点不好意思。
可是他看见那些客人们,没一个感到突然或奇怪的。
就好像这是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妮子的确是有点不同凡响之处。
仔细地打量一下,他更为吃惊,因为他发现这个小妮子的气质天生,没有一点曲巷娼女的风尘之色,仪态万方;竟像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千金小姐。
他是从京师长安派调外任的,在长安居宦多年,虽然比较拘谨,声色场中不太热衷,但眼界却是高的。
帝都辇毂之下,自多佳丽,杜工部为前朝诗坛宗匠,他的乐府诗中丽人行中有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澈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阖叶垂鬓肩。背后何所见?珠压腰稳称身……。”
这虽是描述天宝韵事中杨贵妃的姊妹,虢国夫人与秦国夫人赏春游曲江的情形。时迁岁移,昔日佳丽已成土,但春日游曲江仍为长安士人的风尚。曲江水畔,年年都有丽人成行,令人目不暇给,周公权的确见过一些绝色的美女的,但是跟这个眼前的女郎一比,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谭意哥不但美艳,而且端庄,一个娇美的女郎,很难给男人有淑且真的感觉的,偏偏谭意哥就具有这种气质。
因此这位自诩为不动心的周老夫子,居然也情不自禁地再抚髯点头,赞美道:“好!好,仙露明珠,意哥,老夫在长安未莅任前,就听人说过你,今日一见,尤胜闻名来!来!这儿坐。”
他指指身边的席位谭意哥笑道:“大人谬赏,英奴愧不敢当,大人在上,那有英奴的坐位。”
及老博士笑道:“意哥,要是别的地方,你客气一下倒也无妨,今天周大人叫你坐,你大可以坐下的,因为你们是同窗!鲍权只是你的先进而已。”
谭意哥忙道:“及老爷子,你别开玩笑?”
及老博士笑道:“不开玩笑,是真的,你是陆象老新收的女弟子,他是陆象翁早年的门生,同出一师,可不是先后的同窗!”
周公权道:“原来意哥还拜在陆老师的门下过!”
及老博士道:“这可一点都不假,在座有好几位都可以作证,陆象老还为此请过一次客,我们都还叨扰了一顿呢!今天正为他是你的座师,不好意思前来,否则我们都得跟看你压下一辈去,但是对你这个小师妹,你可别拿出官架子来,否则你老师知道了,不拿板子打你才怪,他对这个关门弟子可疼得紧呢。”
周公权看见同席的一些斯文中客人都没有表示什么异议,知道这事情必不假,因此倒是一整神色道:“下官受陆老师教诲栽培,恩同再造,这次请求调宦三湘,也是想就近再领教诲,对老师略尽孝心,姑娘能为陆老师看中,想必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
及老博士道:“公权,你这话就该打,陆老儿的学生一定是了不起的?那你也是了不起了!”
他大概是跟周公权很熟,所以说话时很没顾忌,周公权只有笑笑道:“那里,下官是同门中最没出息的一个。”
及老博士笑道:“这倒也不必客气,据我所知,老陆的学生里,比你有出息的固然有几个,但是不如你的也大有人在,这是各人运通,跟老师没关系,你不必硬把好处都归到老陆头上去,你说老陆的学生了不起,我是绝对反对,但是他的这个女弟子,倒的确了不起……。”
谭意哥忸怩地道:“及老爷子,你又拿我开玩笑了。”
及老博士笑道:“不开玩笑,老陆收你做弟子,不过是挂个名而已,凭他那点本事,也教不出你这样的学生……。”
周公权刚要开口,及老博士笑道:“你别听我在背后说你老师你不高兴,当了面我也这样说,他绝不会生气的,更不会怪到你头上,你放心,我跟你老师呕气是前两年的事,最近我们可是消除了意气,好得像蜜里调油了。”
周公权万分欣慰地道:“真的!那可是太好了,下官每以此事为憾,一位是教我成器的恩师,一位是救我命的恩人,两位都是我最敬重的人,你们二老失和,我常感到左右为难,早知如此,今天就不会把恩师给偏了。”
座中有人道:“及老原来是大人的恩人……。”
及老博士笑道:“你们别听他胡说,不过是这小子得了一场伤寒,又叫庸医给误了,差点送掉小命,被我两剂药给救回了小命,现在这小子居然也成大人了,却找了些题目来难我,出我的丑,早知如此,当年真不该多事的。”
周公权忙道:“及老言重了,下官怎敢?”
“你怎么不敢?你跟你那个老不死的老师是一个调调儿,明知道我老人家腹中有限,却偏偏要出个对句来难我,我老人家不是不行,而是没那些闲工夫,我要是早年把精神放在这些雕虫小技上,不在医书上下功夫,你这条小命还能留到今天?”
周公权见及老博士,对他的笑谑不以为意,因而笑笑道:“下官因为见到及老的美髯飘拂,一时兴起,出了个上句,只是跟在座的诸公同博一粲,可没敢要及老来对。”
“你以老夫的胡子为上句,要是没人对上来,岂不是成了绝对,要老夫绝了这把胡子!”
“及老!这是从那儿说起呢?”
“天有阴阳,地有高低,凡事都是成双作对地配就了双的,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连我们用药都要君臣相济,寒热相和,你把我的胡子出成了绝句,要是没有个对句,岂不是咒我要掉光胡子!”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另一位客人笑道:“其实周大人的上句并不难对,只是难以应景而已,因为及老德高望重,要想找一个与及老相称的人物,一时难于合题而已。”
及老博士道:“现在我也不指望你们了,才女来了,她自会解决的!意哥,你做做好事,救救我的胡子。”
谭意哥笑道:“上句是什么?”
周公权道:“”医士拜是须拂地“,不过是即时即景。”
谭意高不假思索地道:“郡候宴处幕侵天!”
周公权念了两遍,拍案大笑道:“对得好,对得好!泵娘捷才,的确令人钦佩,只是下官跟及老相对,未免高攀了!有点愧不敢当。”
及老博士笑道:“对得好就好,你小子虽然是高抬了一点,老夫也将就不见怪了。”
全堂又是一阵大笑,因为这是一次官商之间的私宴,那些粮商们虽然不至于目不识丁,到底肚子里有限,不习惯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但是却因为周公权喜欢这一套,邀来陪宴的都是一般酸气冲天的名士。
谈话时已觉得言语可憎,那还能勉强忍受,最怕的就是那位运使大人一高兴;来上个什么诗对酒令,那是存心要他们的命了。
对不上罚两锺酒,倒也罢了,难堪的是那些半瓶醋蛋头的奚落与讥讽,所以谭意哥一到,大家都松了口气,因为有个捉刀的枪手来了。
几次饮宴,他们与谭意哥都养成了默契,能够公开叫她代替的,就公开代了,实在不行时,谭意哥也会多方暗示启引,或者干脆暗递个小纸条过来。
在谭意哥的袖子里,有一样宝贝是少不了的,那是一枝画眉的炭枝,用柳枝细心烧就的,里以细绢,别人用来画眉,谭意哥的两道细柳弯眉柔如新月,根本无须添描,她的眉笔是专用来写字替人解围的。
字就写在细绢上,早就剪好寸来宽的许多缺口,然后缠在柳炭上,每有需用,就撕下一条来,更妙的是她能眼睛不看,仅凭双手摸索,在桌子下面写好字,清清楚楚,一点都不潦草,所以她递过消息来,别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谭意哥是以多艳而多才震动了长沙,往她的可人小筑去捧场的人,户限为穿,其中固然有斯文名士,但也有不少的粗识之无的商贾,他们不是欣赏谭意哥的文才而去,而是为了酬谢她解围的人情。
所以见到谭意哥为及老博士对出了下句,每个人都发出了衷心的、赞美的笑、却又怕太失礼,不便过份地喧闹,及老博士加上了那句凑趣的话,刚好给了他们一个发的机会,使得满堂爆出了一片笑声。
周公权十分高兴,他要应酬这一批俗客,原也是满肚子的不愿意,却又因为格于往例以及事实的需要,必须要在礼貌上笼络一下这些人,因而才有此一宴。
先前大家谈了一阵,双方都觉得很没意思,现在却因为谭意哥的加入而打破了僵局,因而高兴地道:“下官在京就听说了长沙文风之盛,即市上三尺童子,也是人人能诗,出口成章,座上诸公,想必更为高明,如此盛会,不可以不尽兴,总得行个酒令才行,谭姑娘,你说说看。”
谭意哥眼睛转了一转,但见座上的客人,能与不能的各居其半,而且自然而然地就分成了两个壁垒,这样的两个集团,如果行酒令,很可见的是一方吃亏定了。
因此她笑着道:“奴家看,还是对句好了,因为这最公平,取材既广,又没有限制,阳春白雪,固可成高山流水之奏,下里巴人,方可成风赋与比之曲……”
及老博士凑与道:“对句好,对句好,你们出个春花秋月,咱家还能对上个冬虫夏草……”
座中的长沙府丞蒋田也是个书呆子,忍不住道:“好!好!及老果真是妙人,春花秋月,对冬虫夏草,字字工稳且不说,而且对句出自本草,不减医家本色……”
冬虫夏草是药名,及老博士在有一次对句上无意中挖了出来,对上春花秋月四字,妙绝天成,每引为得意之作,有机会总要搬出来炫耀一下,这时见人家一捧,不禁笑着道:“咱家一部本草,两本汤头歌诀,就是天下的大学问,任凭你们搬出四书五经,咱家都能对上去。”
蒋田跟周公权是同榜的好友,仕途蹭蹬,混得不如周公权得意,就是因为他过于诮刻,口头上不肯让人一点,自恃多才,对上官语多侵让,这时听了及老博士的话,倒是不服气了,笑着道:“及老如此一说,学生倒是要请教一下了。”
及老博土笑道:“没问题,咱家上了年纪,有时会记不了太多,现在有意哥在旁边提着,难道还怕了你不成!”
蒋田平时不太应酬,虽然听过谭意哥的名字,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谭意哥。刚才那一句代对也不见得十分高明,只是把周公权捧成了郡候,而且幕侵天之句说他意兴之豪,使得周公权大为开心。
得意的人开心,相对的就便不得意的人不开心了,蒋田心中本就不太痛快,正想找个机会挫一挫这位才女,表现自己一番,当下也毫不考虑地道:“好!就让二位联手,学生孤军奋战,学生先出题了,学生先说一个字,李。”
及老博士不假思索就对上了一个字:“桃。”
两者都是果名,倒也工整,蒋田笑了一笑,继价又出了第二字:“白”谭意哥却已经发现了蒋田的用意,他是在安排一个陷阱,唯恐及老博士不小心陷了进去,忙对了一个“红”字。
红自为色,对仗自是工稳。
蒋田再度一笑,继续出题道:“水中。”
及老博士为了不脱医士本色,脱口对了:“床上。”
谭意哥皱皱眉头,蒋田却笑了道:“学生是出的叠字句,收尾为取月二字。”
及老博士不知道如何作对,谭意哥却道:“伤风。”
及老博士笑道:“好!好!取月二字虽雅,是你们文人之行,咱家医士本色,对上伤风二字,倒也工稳。”
蒋田笑道:“学生四题连辍成句,为李白水中取月,乃成一典,及老这次可要输了。”
及老博士眨了眼叫道:“不行,你这分明是坑害人,老早就想好了典故来坑人!”
谭意哥笑笑道:“老爷子,咱们也没输,桃红床上伤风,合起来也是一典。”
蒋田道:“李白是人名。”
谭意哥道:“桃红也是人名,是咱们一位曲巷的姊妹,就站在蒋大人的旁边侍候斟酒。”
蒋田道:“李白乃诗中之仙。”
谭意哥笑笑道:“桃红姊是曲中之王,她的曲子唱得好极了,无人能出其右。”
蒋田不禁语结道:“李太白醉取水中之月,是文人千古之憾事。”
谭意哥笑道:“小桃红床上伤风,是我们今日之憾事,因为她伤风坏了嗓子,使我们无法听得她的妙唱。”
“以一个歌妓对学士,这不是太岂有此理了。”
谭意哥道:“各在各行,蒋大人是斯文中人,自然以文人为标榜……。”
“奴家是曲巷中的娼女,只认得同行姊妹,蒋大人为李白的诗才所倾,奴家却为桃红姐的歌喉所绝倒,也不算过份,李白是古人,桃红是今人,既然属对,自应古今相称。”
及老博士道:“对!对!李白探月而死,在咱家这个医家眼中,只认作是发了酒疯,跟伤风感冒一样,都是有病之徵,这一对没什么不合的。”
蒋田无言可对,周公权笑道:“蒋兄,意哥以桃红对李白,虽有冒渎斯文之意,但是字句工仗,却也无可厚非,你是最崇尚李青莲的,却不该把李学士在酒令游戏中提出来,这可是怪不得人。”
谭意哥道:“周大人,这话奴家可不同意,李学士诗才可宗,论其行止,也未必比我们高到那儿去,他有醉草吓鸾书的奇才,便当在庙堂上为国之栋材,可是他蒙得圣上看重后,才不正用,终日在长安市上纵酒,被召入京中,只能做些清平调之类的绮丽文章,做官家的供奉而已,跟咱们应召而来侑酒侍宴,有什么不同,只是他侍候的人比咱们强一点而已。”
周公权为人较为拘谨,听见这话后,反而笑了道:“说得好!起李白于地下,恐怕也将无言以对了。”
蒋田憋了一肚子气,但是也不能不认了,因为他跟周公权虽是一榜同年,性情却各异其趣,周公权好诗而宗杜,认为杜甫的诗句是千锤百炼之作,锵然有声,不像李白凭才气而作诗,未经推敲,诗中更喜欢损人。
就是他清平调三章中,可怜飞燕倚新妆之句,以赵飞燕的瘦来讥讽杨太真的肥,以飞燕姊妹在汉宫中的秽事来暗射杨家姊妹,跟唐明皇不干不净的关系,结果也是因为这一点,为官家所不喜,认为他文人无行,有才而无德,终至于潦倒一生,所以周公权也是宗杜抑李的。
蒋田跟李白一样,也喜欢在言语中损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周公权已经明指了出来,再要多说下去,就是得罪主人了。而目前他正有求于周公权,否则也不会参加这场无聊的宴会了,强把一口气忍了下去,却又不甘心。
尤其是折在一个女子的手下,他更不服气,眼珠转了一转道:“我还有一句,请意娘一对。”他手指看身后的桃红的脸上吟道:“冬瓜霜后频添粉。”
冬瓜是几种不畏寒的蔬果之一,因为它的瓜皮外表有一层白色的霜粉,是从内部分泌而出,以抗御风霜之侵蚀,他用来形容小桃红的脸,倒是很恰当。
因为小桃红的脸长长的,就像是冬瓜,因为在病后,为掩神色憔悴,的确是多搽了一点粉。
这形容不为不贴切,只是过于捉狭一点,小桃红听了只有勉强她笑道:“蒋大人怎么拿奴家来开玩笑了!”
说着话,声音略有哽咽,那笑容也就十分勉强,谭意哥听了心中很不以为然,觉得这个人太没有度量,而且也几近可恶,因而指看蒋田身上的衣服道:“木枣秋来也着绯。”
木枣就是枣子,未成熟时是青绿色的,到了秋后成熟,果皮转为红色,所以了称为红枣。
不过这一句用在当时更为妥切。
因为蒋田只是六品府丞,衣着绯红,在官秩品序里,品职并不高,宦海浮沉多年,依然是个副职小吏,跟他同榜的周公权却已经高过他许多了。
谭意哥用木枣看绯来形容他的衣服,应景对句,还有一个打趣的地方,因为蒋田的酒量不高,几杯下肚,人没有醉,酒意却先爬上了脸,红得就像是秋天的枣子。
在谭意哥的意思,只是用这雨点来调侃一下蒋田,以报复一下他对桃红的谐谑,所以才说完后,立刻自己筛了一爵笑道:“奴家无状,冒犯蒋老爷了,不过蒋大人以人色比物为题,奴身的对句也只好应景,冬瓜对木里,也不够妥切,奴家自罚一钟了。”
她喝下了一钟,对座的蒋田却气得直翻眼,举手一拍桌子喝道:“岂有此理。”
站起身来就这么拂袖而去。倒是引起了举座的诧然,做主人的周公权感到更是下不了台,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在快走到厅堂门口时,才沉声道:“来人哪!”
两旁的公役忙上前应诺,周公权沉声又道:“送蒋大人!”
蒋田走到厅堂门口时,心中已感失悔,自己太失仪了,纵使跟谁过不去,也不能对主人失礼呀,但自己的做法,倒像是在跟做主人的周公权过不去了。
他听见周公权招呼人的时候,脚步略慢一慢,以为周公权是叫人劝自己回去,那时自己回去是不好意思的了,但至少可以推说酒力不胜或是身体不适,使双方都好下台。
及至听见周公权叫送客,才知道主人已动了气,无可挽回了,因此只得道:“不敢有劳,多多打扰。”
就这么一脚去了,场面自然很难堪,学堂寂然,周公权的脸色很难看,哼了一声道:“难怪他一直蹭蹬难以得意,就凭这个性情,又岂是有出息的。”
谭意哥也很惶恐,连忙走到周公权的面前跪了下来,惶惑地道:“奴家无状,冒渎了宾客,请大人降罪。”
周公权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她扶了起来道:“这不能怪你,是他的气度太仄了。”
及老博士却笑道:“这小子是太不成材了,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气质,他自己拿桃红来开玩笑就感到得意,意哥不过回敬了他一句,居然摆出这付德性来……。”
谭意哥被扶了起来后,楚楚地依偎在周公权的下座,畏怯怯地道:“其实奴家也没什么呀,只是庭前酒后游戏笑谑,博个高兴,没想到蒋老爷就认了真……。”
及老博士笑道:“意哥,他的气度虽是仄了一点,不过你的对句也太叫他难堪了。因为那不单是笑谑,而是在揭他的痛疮疤,难怪他要气跑了的。”
谭意哥闻言更为惊诧道:“老爷子,奴家怎么敢!”
周公权也道:“及老,这不能怪意娘,她根本就不知道,言者无意,是蒋田的心里有鬼……。”
他压低了喉咙道:“蒋田在结算钱粮的时候,出了点漏子,叫人告了一状,上宪正在审查,假如调查属实,不仅要去官,恐怕还会兴起大狱,你说他秋来着绯,岂不是在挖他的根!”
谭意哥睁大了眼,憨然地道:“周大人,奴家还是不懂你的话。”
及老博士笑笑道:“你没看过决死囚的犯人?”
谭意哥身子一震道:“没有!那与我的对句有什么关系呢?”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道:“你真是的,到现在还不懂,没死的囚徒在绑赴市曹的时候,都是身着红衣的,而且决囚都是在秋天,叫做秋决,你说他秋来也着绯,那不是分明说他今年秋天会身遭大辟吗?”
谭意哥的脸都吓白了道:“奴家是真的不知道,因为蒋大人今天穿的官袍也是绛色,奴家才引以为句,怎么会想到那些地方去!”
周公权轻叹道:“一样是绯色,却有荣辱之别,新科状元的袍子也是大红的,跟决囚的衣着颜色相同,他如果是春风得意,高魁秋比,你的话就是奉承颂扬了,他欢喜都来不及,但是他正以另一种心情,自然是听不得你的那句话了。”
谭意哥万分不安地道:“这就难怪蒋大人会生气了,是奴家太不应该了,回头奴家就上家里他去磕头陪罪去。”
周公权摇摇头道:“不必了!”
“他只听见了一点风声,还不知道事情的轻重,跑来找我帮忙设法疏通一下,我点了他两句,这家伙居然还跟我耍过门,来个一推三不知,看来是只好由他去了。意娘,你别担心他会对你怎么样,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别去谈他了。”
谭意哥却道:“周大人,公门之中好修行,他多少是你的同榜,你就念在同年的份上,也该拉他一把。”
周公权道:“我如是不念情份,今天这个宴会,根本就不会邀他来了,别人遇上了这种事,避之唯恐不及,还会把麻烦往身上拉。我好心想招呼他一下,他居然还以为我在打他的主意,一个劲儿的装糊涂不说,似乎还怪我不肯帮忙,若他刚才的态度,可见他约为人了。”
谭意哥还要说什么;及老博士已经阻止了道:“意哥,这些事你不知道,也不要多插手了,周大人今天是属新第一次请客,你得替他好好招待一下客人才是。”
周公权也似乎有意撇开这个话题道:“对!对!意娘,你的捷才我是领教了,听说你的歌喉也是绝顶的,快把你的新词给我们唱两曲,让我们一饱耳福。”
谭意哥因为惹出了事,心中甚感抱歉,倒是十分巴结,她为周公权唱了几阕自己作的歌词,赢得满堂叫好,又为那些客人们唱了几首时下流行的浅俚歌谣,使得那些客人们也兴致万分。
因为平时,谭意哥是不肯唱那些歌的,这倒不是她自抬身价,而是因为她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连一般名家的佳章都很少引用,每次猷歌,都是即席自就,而且据一些饱学之士的月旦,认为她的诗章除了老练不如,气势稍弱外,立意用句,都不比时下的名家老手差。
有了这个条件,大家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去要求她唱那些过于俗气的歌谣了。
唯其如此,今天才显得特别难得,而更难得的是那些俚俗的歌曲到了她的口里,听起来就另具韵味,化俗成雅了。
因此除了先前发生的那一件小小的不愉快外,这一次的宴会是非常成功的。
包因为有她把气氛调弄得很融洽,周公权与那些大粮户之间的私下公务也谈得颇为愉快,宾主尽欢,在一团和气之下结束的。
因此,席散之后,周公权特别另外给了她一个盒子,笑着道:“意娘!我在未履任的时候,有人就告诉我说此间的粮户都很难缠,而且也多少有点后台,不易相处,我正为此烦恼,那知今天一会,居然十分顺利,这都是你的功劳,所以我要谢谢你……。”
谭意哥忙道:“大人这话奴家可当受不起。”
及老博士也没有走,笑笑道:“你当受得起的,那些个米虫们本来是很惹厌,连我老头子都有点讨厌他们,可是今天他们却通达得很,这多半是与心情有关,人在高兴的时候,就好说多了,所以我才向周大人特别推重,说是你的功劳,叫他好好地酬劳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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