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饥饿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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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没有饭吃的问题,不仅仅周绍武老婆存在,也非常现实地摆在汪明生和田小所有老师面前。
说没有饭吃,不切合实际。准确的意思是吃不饱。饥饿像老鼠一样啮咬人们的心。
粮食定量一减再减。像汪明生这样的彪形大汉,每个月的定量是二十七斤米,平均一天不到一斤。至于油、肉、蛋、豆制品等凭票供应,且少得可怜。
校食堂办不下去了。因为老师们反映,炊事员李发妹打饭不公,“看人打卦”。即看什么人打多少饭。半斤饭,可能只有七两、六两(十六两制)、而跟她要好的人或者学校领导,就给你八两、甚至九两、十两。肚子饿,是任何斯文人都无法回避也装不了糊涂的。炊事员这样卖饭,等于侵吞别人的口粮。李发妹和她那个读三年级的独养女儿都在食堂“全交定量画圈吃饭”。即把粮食定量按标准全交给食堂,吃一餐饭,画一个圈,吃多少,盛多少。根本不限制。俗话说,三年大饥荒,饿不死伙头军!她是做饭的,你还能堵住她的嘴不成!?这母女俩的饭量顶得上两个壮劳力,全校三十来位老师的定量本来就少得可怜,怎么供得起这样猛吃!?杜祥贝的家住在田峰街上,离学校很近。他是在家吃饭的,当然无法体会学校食堂的甘苦。但他一到学校,面临的第一件大事不是教学,而是老师们的辘辘饥肠。肚皮问题不解决,怎么上课?他很能体察民情,马上采取三条措施:一是派老师帮厨,一人一天轮流值日,改大锅煮饭为饭钵蒸饭,按定量下米,一人一钵,免去打饭份量的误差。帮厨老师的职责,就是监督炊事员,做到大体公平;二是加大勤工俭学力度,把学校实验田收的稻谷、田藕,全都补贴到食堂。三是广开门路、寻找代用品。派人去余干购买萝卜。那种原来加工成咸萝干黄金条子的小萝卜,煮熟以后,粉嘟嘟的,吃在嘴里有点像红薯,可以抵挡一阵饥饿。诗人王岭自愿请缨,去了余干;新婚不久的龚云生很快试验用水浮莲,包菜帮子、榆树叶掺在面粉里蒸成绿馒头。
帮厨没问题,叫柳亭如按名单派就是。勤工俭学,广开门路的责任,义不容辞地落在了汪明生肩上。
过年要吃肉,必须养猪。临时买不到猪崽,杜祥贝把自己家里养的两头猪崽,按原价让给了学校。周绍武辅导的红领巾园艺场,也真正成了学校食堂的菜园子。青菜、包菜,连边皮都一齐源源不断地填进这些饿得有气无力的老师肚子里。
往年试验田里割禾,挖藕,那叫劳动锻炼。学校老师男男女女,有说有笑,轻松得很。收获了稻子,碾成米,挖了田藕,洗得雪白干净,送到区上,公社报喜。作为劳动锻炼成果。送的人不在意,收的人也不放在眼里。现在不同了。清明还没有到,就不断有上级机关,兄弟学校打来电话,询问:“你们学校今年插多少早稻,晚稻?载多少藕?”那口气,有指示、请教、求援、合伙。等等,不一而足。什么样的都有。好像田小是农场,不是学校。
谁料今年形势更加严峻,附近几个大队买不到藕秧子。所谓藕秧子,实际上就是一支支完整粗大的藕。把它横着栽下去,便会向下生根,向上长叶、开花,到了秋天,上面的荷叶枯萎了,底下厚厚的污泥里,就会长满肥大雪白的藕段。那藕,真是好东西。生吃、熟食,都可以;还能磨藕粉、制藕圆。如今21世纪了,还是价格不菲的绿色食品。何况当年正在闹饥荒!那藕简直比救命的人参还精贵!眼下清明已过,谷雨将近。俗话说,懵懵懂懂,清明下种。过了清明,这藕载下去还有什么用!?杜祥贝急得整天摸后脑勺,汪明生却悄悄瞄上了沈年田。他晓得,城南沈家一带种藕的多。他要沈年田回去想想办法。
“暂时不要告诉杜校长,你先去。我给你代一天课。弄好了,再汇报,我们自己去拖。”汪明生说。
事关口粮,谁都明白很重要。沈年田不敢懈怠,天朦朦亮,就骑辆破自行车去,到断黑才回校。他悄悄踅进汪明生房里,眉飞色舞地说:“有了。我们沈家隔壁的石马大队有藕。他们这两天在栽。明天去拖,正合适。”
沈年田叫他哥哥写了一张条子,找到石马大队的书记,那书记见了条子,因沈年塘和他是土改时的老伙计,就慷慨得很,要发扬风格。说你们学校那巴掌大一块田要得几根藕!?算了!明天来拖吧!
沈年田的黄脸变成了红脸,嘴里喷着酒气,边说话,边打着饱嗝。他得意地对汪明生说:“我今天吃了两餐饱饭,都是石马大队请的。”
汪明生听了,十分羡慕。这年头,一饱当三餐。他一天混了两个饱,饿三天没有问题。
两人连夜请示杜祥贝,杜祥贝当机立断,像部队指挥员那样,把手一挥:“明天去拖。调几个精兵强将。要力气大的。”立即研究了去四个人,明天早晨六点钟出发,每人在食堂吃两个绿馒头,一碗包菜帮皮碎米粥。不算本人定量。
去的四个人是:汪明生、沈年田,余德良,汪委明。
沈年田连忙去作准备。汪明生夤夜通知另外两人,要他们明天早起拖藕。余德良、汪委明听了,个个像出征的战士、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第二天,清晨五点钟,汪明生悄悄起床,开灯。刚迈出房门,便看见住在南屋的姚芳芳已经穿好衣服,手里小心地提个手帕包。
汪明生的新邻居,就是姚芳芳。她是那天汪明生去颜家时,为了给龚云生,江丽真腾房子结婚,杜祥贝叫她搬过来的。汪明生晒在外面的被褥也是她收的。汪明生知道真相后,对她道了谢,事情就过去了。从那以后,他们再没有说过第二句话。今天,汪明生见她也和自己一样起这么早,不免有几分纳闷。
“汪明生,听说你今天要去拖藕秧?”姚芳芳问。
“唔。马上出发。”
“我这里有两个馒头,没有掺水浮莲的。你带去,路上吃。”姚芳芳拎着那个手帕包,径直走进汪明生的房间,把包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还没等汪明生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也来不及拒绝,姚芳芳已经回房,关门,熄灯,重新睡了。屋里只留下她来过的淡淡幽香。
汪明生吸一口气,像要把那幽香吸进肚里、又像是清醒一下自己。他顾不得多想,把那个包塞进制服兜里。
李发妹倒是早早起身,熬好了一锅包菜帮皮碎米粥,蒸热了绿馒头。四个人整齐划一到了食堂,悄悄地吃喝完,沈年田推出小板车,要上路了。突然,汪委明捂着肚子,说:“汪明生,我、我要上厕所。”
没有办法,这马大哈,只有等他。趁这工夫,大家也方便一下。三个人都聚在篮球架下,谁也没有提出回办公室坐坐歇息。这些天天关在校园里的教书匠,从来没有这样远征过。每个人都充满一种莫名的豪情。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将近三十分钟吧!东方显出鱼肚白,操场上都能看清人了,汪委明才一瘸一拐地从厕所出来。
“汪明生、明生!我肚子痛得利害。”
“你怎么搞的!害大家等了这么久!看,天都亮了。”沈年田气得跳脚。
“你怎么好好的,会肚子痛呢!?别是吃坏了什么吧!?”余德良问。
“不会。这年头,吃铁都能消化,还怕吃东西!”汪明生说。他知道汪委明能吃,而且消化系统特别发达,“一定别有原因。”
汪委明忽然恶狠狠地骂起来:“这都怪那个该死的张旭日。是他害的!”
原来,张旭日调到艾溪小学当校长后,一个星期要来田小两次,和李文英幽会。天气暖和,不刮风下雨,他就连夜赶回艾溪去。遇上天冷,又是风,又是雨的,他就惨啦!没有结婚,李文英是坚决守住最后一道防线的。不要说住,连沾边都不行。回艾溪吧!凄风苦雨,外面一片漆黑,田间小道,泥泥水水,高一脚,浅一脚,怎么走!?不回吧!漫漫长夜,到哪儿去睡?老赖在李文英房里,到最后,颠来倒去就是几句话:“什么时候结婚?”“你越这样越不结。”“我怎么了!?”“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再说下去,难听的话就更多了。闹不好,关系要破裂。现在肚皮都是空的,谁高兴陪你到深夜!张旭日又不敢惹恼李文英,只好忍着食欲和,讪讪地出来,找老师搭铺。搭铺就是和人合睡一个被子。过去,他是找周绍武。反正你脚臭,我的脚也不香。现在,周绍武老婆来了,他不能再往人家被窝里钻,就来找汪委明。他这搭铺也奇特,事先不打招呼,半夜叫门。胆子小的听见了,还以为是闹鬼。昨天晚上,汪委明忘了关房门,张旭日半夜从李文英房里被“赶”出来,为了不影响他人睡眠,便没有叫醒汪委明,自己悄悄脱衣,把一双冰冷的,散发着豆豉味的猩猩脚塞到汪委明熟睡的梦里。汪委明被惊醒,吓得半死,冷得要命,臭得无处藏身,又不好赶他出去,就这样迷糊着。张旭日太疲倦,把被子一卷呼呼大睡,汪委明支撑不住,也睡着了。后来被冻醒,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在被子外面……
“该死的;害我冷到了肚子!哎呀!又要拉!”汪委明提着裤子又往厕所跑。
看来,汪委明是去不成了,要补一个人。补谁呢?余德良突然想起:“把柳春根叫来!”
柳春根是小师班分来的小伙子。就像当年汪明生一样,才十七岁。不过,他是道地的小孩,个小,看去只有十五、六岁,成天和学生玩在一起,根本不会教书。
柳春根睡眼惺忪地跑到操场,听说叫他去拖藕,乐得一蹦三尺高。汪明生说:“去,到食堂吃点东西,不算定量的。”他更像是听了特大喜讯一样。
可是,不一会儿,柳春根用手抹着嘴,哭丧着脸回来了:“李发妹说,我那份绿馒头,被大汪老师吃了。再吃,就没有了。只让我喝了一碗菜粥。尽是包菜帮子,没有几粒米。”
汪明生的脸也拉了下来。心想,真倒霉!哪有这么巧,刚刚得两个白馒头,多可惜!虽然心里舍不得,他还是把姚芳芳给的手帕包掏了出来。
柳春根一看是白馒头,立即破涕为笑,张嘴就咬。狮子大开口,两个馒头根本不够填。
不管怎样,好赖总算上路了。刚出校门,沈年田突然说:“他妈的汪委明,白吃两个绿馒头一碗粥。你柳春根又吃了白馒头!这世界,真不公平。”
他就忘了自己昨天一饱当三餐。
只有余德良清楚,那两个馒头是姚芳芳的。因为他昨天傍晚亲眼见到姚芳芳到田峰街买了两个高价白面馒头,用这条梅花手帕包着。
因为是空车,大家早晨又吃了不算定量的早餐,情绪很高。开始两个小时,走得蛮起劲。这条路,全是近两年修的机耕道,沿省城东郊逶迤从城北贯穿到城南,等于走过了一个城市。少说也有四十里。走到十一点多钟,离城南沈家还有五里,柳春根首先提出走不动了。他脸色蜡黄,一坐在地上,像小孩一样耍赖。
柳春根家在田峰乡的一个边远大队,兄弟姐妹多,他是老大。一个月发二十九元钱工资,要拿十五元回家,留下五元买饭票、零用。菜票基本不买,一星期回去背一罐烂腌菜来吃。回家也是吃不饱,常常在星期日晚上赶回学校,参加单身老师的“煮青菜”会餐。每天上午第四节课,就痴呆着眼睛望食堂。汪明生看他可怜,常照顾他。所以,他有时会在汪明生面前撒撒小孩子脾气。
“小汪老师,我——实在走不动了。”柳春根躺在地上,叉开手脚,眼望蓝天。
“春根,你起来,前面有家公共食堂,喝水酒不要钱。”余德良想起当年的轶事,故意逗他。“春根,你起来,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我家了。我家菜园子好多莴笋,我叫我妈妈用莴笋叶子煮粥吃,管饱!”沈年田说。
“春根,你起来,我推你,到沈老师家吃个饱!”汪明生一把拉起他,不由分说扶上车,向前推去。
好不容易到城南沈家。不巧,沈年田的母亲看闺女去了,沈年田一筹莫展。几位老师大眼瞪小眼,蹲的蹲,站的站,拿不出一点办法。汪明生仰天长叹,对着沈年田撒气:“沈年田,来的时候吹得花好稻好,现在倒唱起了空城计!?这里到底是不是你家?怎么一个鬼影子都没有?”沈年田也火了:“汪明生,有话好说,不要骂人!你见过哪家屋里有鬼影子!”两人正吵着,门外进来一位老农民。沈年田喊声:“爸爸!”大家像见了救星一样围上去。
沈父粗糙的脸庞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笑意。
这倒让汪明生等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顿粥是否喝得上!?不管他,反正来了,赖也赖一餐。沈年田也消了气,蛮有把握地招呼同事们喝水。不到两分钟,沈父从外面提个土箕进来。土箕里是装得满满的洗得雪白柔嫩的藕。他放下土箕,随意说了句:“你们先吃点藕,垫垫肚子,我去煮粥。”嚯!好家伙!这一土箕藕、足足有二十多斤!沈年田说声“吃!”大家像听到冲锋号的大兵,一齐上前,每人抓起一节藕就啃。满屋子只听见“嗝吱、嗝吱”的咀嚼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空余的嘴巴说话。一土箕藕,顷刻间一扫而空。汪明生甚至打起了饱嗝,余德良又想起了那不要钱的水酒。柳春根说:“像过年一样。”
由于过度劳累,又撑饱了肚子,不一会儿,四个人都东倒西歪地打起了呼噜。汪明生好像又到了省府大院的颜家,颜碧秋端来了香喷喷的煎油饼,真馋人啊!
“年田、年田、快叫大家起来喝粥。”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喊。汪明生睁开眼,只见沈父拎出一个头号大鼎罐,满满一罐黄澄澄、绿滢滢,稠粘粘、喷喷香的莴笋叶子菜粥。
大家都醒了,用大碗喝粥。那粥放了碱,还加了点盐,煮得烂,又有些咸,味道好极了。沈父虽然抓出一大碗萝卜腌菜,但四位老师都没有吃什么菜,光喝粥,就喝得很香。
到最后,柳春根腆着微微突起的小肚子,伸个懒腰:“沈老伯,我今天是过年啊!”
沈父瞧瞧鼎罐底,还剩一小碗,说:“小老师,鼎罐里还有,你盛干净吧!”

“饱了,饱了,饱了!”柳春根连说三个“饱了”。这是亘古未有的事。
吃饱粥以后的老师,情绪大不相同。尤其是春根,样样事情抢着干。下午四点钟赶到石马大队,装好满满一车藕。那位大队书记又热情地把四位老师请到家里吃了一顿藕煮饭。不是粥,是干饭。藕特别粉,切得细细的,和米煮在一起,跟糯米饭一样,这口味,大家从来没吃过,一个个乐得在心里笑。因为嘴里塞满了饭,不方便笑。
大家吃得饱饱的,然后趁夜色上路。这一路上,笑语欢歌,兴高彩烈,虽然过了午夜十二点才到田小,但没有一个人喊累。
格外令人感动的是:杜祥贝校长,全体教师像欢迎凯旋英雄一样,站在操场上等着他们。见他们推着一车小山样高的藕秧子回来,立即欢呼着把他们围上了。多少人伸过手来要同他们握。汪明生觉得自己想哭,杜祥贝也在擦眼睛。
“不怕你工人戴只表,抵不上我农民一担藕。”这是当时流行的顺口溜。在计划口粮不到一角钱一斤,每人最低生活费不上十元一个月的消费水准下,议价藕卖到五元钱一斤,最高曾到达八元!想想看,这一车藕对于饥饿中的田小老师们,意味着什么!?
对于出征的勇士,仍然和早晨的招待一样,一碗菜粥,两个绿馒头。
汪委明拼命解释:“我的肚子痛好了。下次一定同你们去。”
没有人听他的。大家都累了。同时,鬼晓得有没有下一次!
晚上的粥和馒头,汪明生没有吃。他叫开姚芳芳的门,把这份珍贵的、用劳动换来的食品放在桌上。他的动作也像她早晨那么快,回房、熄灯、睡觉。躺下以后,手里抓着一样东西,哦,是姚芳芳包馒头的梅花手帕,柳春根刚刚送来,忘了还她。汪明生还没有想完,便堕入了梦乡。第二天是星期日。杜祥贝宣布:老师们都参加劳动,由沈年田、周绍武任技术指导,栽藕。周绍武神气十足地用浓浓的高安乡音在田里大声吆喝。他老婆笑咪咪地站在田塍上牵着儿子笑。她认为老公升官了。
到田里一合计,才发现推来的藕秧子多出了一半。杜祥贝又决定:中午加餐,吃藕蒸饭,米定量,藕不定量,管大家吃饱!
这消息一宣布,藕田里就差没有喊万岁了。柳亭如马上把女老师喊回食堂去洗藕,帮厨。
“藕一样白的手,洗出手一样白的藕;不知何处是手,哪里是藕!?”汪明生扔出几句俏皮的打油诗,惹得大家笑成一团。
其实,这是他看见姚芳芳洗手上田塍时,目睹那白净净,粉嘟嘟像嫩藕般丰腴的胳膊,有感而发的。
他注意到,姚芳芳没有笑,她脸上飘起两朵绯霞,慌忙褪下长袖,遮住白手,匆匆跟在柳亭如身后走了。
杜祥贝也亲自下田栽藕。不时用满意的目光注视离他不远的汪明生。那心情也像这清明时节难得的晴天一样,好极了。
“杜校长,杜校长!”一个胖胖的女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向试验田奔来。
这年头胖子不多。虽然隔得远,大家还是一眼认出:她是炊事员李发妹。
李发妹跑得脸色煞白,两只肥嘟嘟的猪婆七颠八倒。除非是死了人,发了火,否则,她不会喊得这么惨!
杜祥贝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但他沉得住气:“什么事?”
“猪,猪——”李发妹喘息未定,“那两只猪崽,昨天夜里不吃食。今天早晨躺倒不动,赶都赶不起来,怕是发瘟!”
“啊,”不仅是杜祥贝,所有在场的人都慌了神。
这可是比死人,发火更大的事!死了人,按丧葬规定办,发了火,有消防队。可这猪瘟——牵涉到大家过年分肉,增加肚子里油荤的希望。杜祥贝,汪明生交换一下眼色,急忙跨上田塍,跟随李发妹回校。
那两头高脚、架长,据说会长到贰佰多斤、肥肉会达到五寸厚的优良猪崽,养了不到一个星期。买来的时候活蹦乱跳,还会咬人。今天怎么会一动不动,奄奄一息。眼睛睁着,鼻孔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李发妹说:“养得几好啊!好会吃溲!可惜,可惜!”
“会好吗?”汪明生问。
“难说。这两天就瘦了一圈。再拖下去,恐怕会瘦得皮包骨。”李发妹毫不怜悯地说,“现在捅一刀,还能杀到一些肉。”
杜祥贝紧皱着眉,右手按在后脑勺上。那咎黑发又在往上翘,按也按不住。
汪明生说不出话。这是猪,不是人。他的概念里是人得了病要尽力治,抢救,实在没有办法,只有死亡。猪得了病,是不是也像人一样要尽力抢救,治疗?治疗无效,才让它死。那么,猪养大了,不是同样要杀了吃肉吗!?猪对于人来说,是一碟菜!早吃晚吃还不是吃,不如——
“杀了吧!?”汪明生说。他想通了。
杜祥贝也想不出别的主意,只好说:“好,捅一刀!”
这一下,真正应了柳春根的口头禅:“跟过年一样。”中午,当大家栽完藕,洗净手脚回到学校,等着饥渴难耐又兴奋异常的老师们的食品、不仅有粉糯的藕蒸饭,还有用辣椒,大蒜、生姜、红烧的瘟猪肉,酸辣辣的猪血汤,外加猪油炒青菜。柳亭如在厨房指挥这一切。她老人家想得周到,各人的饭钵,按定量下来,再下一斤切碎的藕,用大饭甑蒸。另外,又以每人一斤的定量,蒸了几十斤一节一节的藕泡泡。肉和汤也是每人一份。到开饭的时候,食堂里那个乐啊!又是柳春根说得好:“比过年还热闹!”
柳亭如很能体谅大家的心情。正是困难时期,不能吃大锅饭。人太多,那样弄不好会出现难堪的场面。这样分开,大家把属于自己的一份端走,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人人都是心照不宣的。
汪明生端着自己的那一份肉,汤、菜、藕、饭——乖乖,五大样,一趟拿走,还真不容易——从龚云生、江丽真的新房窗外走过。听见龚云生说:“丽真,你多吃点。不要饿坏了宝宝。”江丽真嗔笑道:“哦,我不怀孕,你就不给我饭吃!?一天到晚宝宝、宝宝的,叫人听见了,多不好意思!”“怕什么,谁会听见!?”
隔墙有耳,偏偏就有人听见。汪明生善意地笑笑。这样的悄悄话,广播也没关系。
连杜祥贝也拎个小竹篮,把分给自己的那一份送回了家。
柳亭如站在校门口引颈翘望,等儿子带孙子来吃肉。
周绍武最可怜。那一碗肉几乎全让儿子、侄子两人吃了,他和老婆只尝了一块,喝了猪血汤。钱光正早就没了人影。李发妹说,钱老师吃了饭、喝了汤,把肉和藕装入一个拎包,进城去了。
汪委明踌躇不决,那碗肉是一餐吃掉,还是分两顿吃!?
汪明生特意叮嘱李发妹,把诗人王岭的那份留着,说不定他下午会来。
大办公室里,魏自强、余德良、吴柏森、柳春根把两张办公桌并拢,四个人的肉汤菜饭藕一股脑儿堆在桌子中间。碗筷也摆好了。两瓶五加皮酒也打开了瓶盖,就是没动手。见汪明生进来,一齐大呼小叫:“汪明生!汪明生!快来!就等你了。”
“小汪老师,我给你搬好了椅子。”柳春根殷勤地说。
汪明生大喜。这正是他想要的场面。
五个人开怀畅饮,大口吃肉。
汪明生注意到,魏自强只顾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酒,不太吃肉。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只麻雀落在窗外喳喳叫,魏自强抄起一只筷子,“卟”地扔出去,打个正着,应声落地,真是神了。柳春根欢欢喜喜捡起来,送到厨房煨来吃。“三两麻雀一钱参。”他说。
吴柏森已有几分醉意,说自己有男高音歌唱家楼乾贵的天赋。“你们不信!?听我唱‘蓝蓝的天’!”
他真的扯开噪子,一展歌喉。“白云飘”的“飘”字,音很高,竟然给他“飘”上去了。
歌声引来了百灵鸟,魏雯雯扭扭捏捏进了办公室:“我就知道,这歌是吴柏森唱的。”
“魏雯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吃了没有!?吃了。没关系。这份红烧肉是我的,你拿去,给你儿子吃。我们来唱《敖包相会》!”吴柏森站起身,作了一个“请”的姿式,一句“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便冲口而出。
余德良醉了,眼珠子通红。他可能又想起了那不要钱的水酒,已为人妻为人母的柳三妹。他捏着一双筷子,木然地为吴柏森的歌声击节。
柳春根不会喝酒,老老实实吃肉扒饭。他很识相,没有越轨,吃的是自己的本份。
汪明生觉得,有一个人应该出现而没出现。他又想不起这个人是谁。恍惚间,远远看见校门口进来两个蹒跚的人影。定睛一看,走在前面的是诗人王岭。
“王岭!”汪明生撂开身边的人,往门口跑。
“汪明生!”那人果然是王岭。诗人成了刺猬。头发乱、胡子长,眼睛布满血丝。一进办公室,就跌坐在椅子上。他累坏了。跟在他身后的是船老板,余干佬。
王岭说:“萝卜来了,船停在青山闸。”
诗人王岭真是立了大功。整整一船,贰仟多斤萝卜,从余干经鄱阳湖运到了学校。路上的千辛万苦,可想而知。可王岭说:“这次是萝卜、创作双丰收!”他写了组诗《鄱湖情思》,散文《鄱湖风光》,小说《种萝卜的姑娘》。世界观的改造,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收获。至于风餐露宿,奔波劳顿,竟一句未提。汪明生一番感叹:到底是诗人,境界就是和常人不同。
汪明生赶紧派柳春根去找杜祥贝,召集人运萝卜,分萝卜。又把王岭、船老板带到食堂吃饭。可怜得很,只剩王岭名下一份肉饭菜,还有几节藕。连猪血汤都分光了。食堂里烧肉时,猪头,猪脚,猪下水,都作一锅烩了,猪肝也打在猪血汤里。所以,什么也没留下。汪明生跑回办公室,把桌上吃剩的肉扫进一只碗里。这时,南屋的门轻轻启开,姚芳芳碎步走来,端出一份几乎没动过的饭和肉,放在桌上:“拿去给王岭和船老板吃吧!”
汪明生望一望姚芳芳姽婳般的脸,还是那么苍白:“那你——”
“我吃了一节藕,喝了汤,饱了。”
汪明生想:推辞也没有用,再说,拿什么给人家吃!?不如领她的情:“好,谢谢你!”
这时,他才记起,他们五个人聚餐时,第六个没来的人,应该是她!
杜祥贝决定:这批萝卜,田小老师一人分五十斤。多余的,全都支援兄弟学校。
晚上九点钟,一切都忙得差不多了,汪明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房休息,杜祥贝来找他:“汪明生,电话。”
这时候来什么电话!?准是要萝卜的。汪明生一接,果然是。对方是城北小学杨木林,汪明生师范时的同班同学。他说,他明天结婚,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招待宾客,要找他买一百斤萝卜。汪明生说:“你等等。”他把电话捏在手里,请示杜祥贝。
杜祥贝右手摸头,很为难。是呀!他说得太晚。现在,萝卜都分完了,那里还有!?但人家是结婚啊!结婚,一辈子的大事!
汪明生见杜祥贝不说话,知道没办法。鬼使神差,他还是对着话筒说了句:“好,你晚上来拿吧!”说完,便急急离开校长室。杜祥贝在他身后喊:“汪明生,你到我那个堆里称三十斤。”汪明生转身,感激地点点头。
十点钟,杨木林骑个自行车来了。戴副眼镜,黑瘦黑瘦的,一身虚汗淋漓。怎么看,也不像新郎官。汪明生从分给自己的一袋萝卜里煮了一锅招待他,他狼吞虎咽般吃了半锅,连连说好。然后,汪明生把杜祥贝给的三十斤和自己的那一袋,全给了他,帮他绑扎在自行车后座上,送他出校门,过田峰街,直至青山路口,他才泪眼花花地蹬车而去。汪明生鼻子也酸酸的。结婚待客,吃水煮萝卜,除非那个少数民族有此风俗。否则,全世界也绝无仅有。
受到吃藕蒸饭的启发,从此,食堂里除早餐熬菜粥和蒸绿馒头外,中餐和晚餐都由各人自己下米蒸饭,定量也由各人自管。大饭甑里五花八门,大小不同,质地各异的陶瓷钵、搪瓷把缸、瓷器碗,简直像开展览会。开饭时,各人拿自己的饭钵走,相安无事。那五十斤萝卜,有人每顿放两条,足足吃了几个月。有的饭上放菜,有的放豆子。反正,只要能吃,放什么的都有。
汪明生是一只黑釉的大粗陶瓷钵,可以蒸一斤米的干饭。但他每顿只能蒸五两(十六两一斤制)米。他的萝卜送了人,无东西可放,便多放点水。饭蒸好后,正是下第三节课,他跑到食堂,打开饭甑,找到自己的饭钵,用筷子一搅,那稀粥便变得像麻糍一样粘。等到下第四节课吃的时候,那是一缽又软又稠的干饭,再加上菜,或者姚芳芳送的萝卜,肚子就差不多了。到晚上,便用姐姐寄来的粮票买饼吃。如果平时米吃得不够,他也可以用粮票换。姐姐还会托人带来腊肉、炼乳、冻米糖等许多吃食。有一次姐夫来南昌出差。他是县级干部,可以吃甲灶,打电话把汪明生找去,不仅陪他看了上海电影演员剧团演的《镀金》,还在江西饭店甲灶吃了饭。他妈的甲灶就是有些肉、鱼,菜的油多些,饭尽管吃。那一次,上影演员剧团也在江西饭店吃饭,汪明生一口气吃了九碗,还看到了关宏达等电影演员,开心得很。胜过柳春根的“过年”。
过上个把月,汪明生还会到颜家去打个牙祭,吃它一天。反正,他们家的人都吃不过他。幸运得很,整个困难时期,汪明生没饿着。
晚上,当饿得咕咕叫的青年教师找到汪明生时,他总有办法让他们填填肚皮。实在山穷水尽,他就会悄悄带他们去学校菜地拔一些青菜,到食堂撬开火,煮着吃。这一切,管菜地的周绍武,炊事员李发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人都不愿意和汪委明在一起煮青菜。他的量太大。总是嫌少。青菜吆!下锅一大蓬,煮蔫了,便缩成一团。汪委明一见青菜蔫下去,就说少了,马上伸手加一把下去。等到这一把煮蔫了,他又说少了,又加一把,老是加、加、加!弄得青菜永远熟不了、没办法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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