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梦 菊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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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随着订婚日子的近临,菊子的心情越来越糟。她突然觉得稀里糊涂地经人介绍一个男朋友然后又要稀里糊涂地和他订婚了。而且近几天,那个曾经多麽熟悉的身影总是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当她梦醒时,一切又回到了眼前。
今天早晨,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她终于拖着懒惫的身躯起床了。
“快八点了!”母亲看见她从卧室出来就说。
但她没有回答,却瞥了一眼坐在餐桌旁的父亲,然后急急走进洗漱间。洗漱过后,她又没有吃饭上班去了。
厂里的办公楼里宿舍区并不远,然而她觉得要走很长时间。
离办公楼不远处的厂的大门里边有一个公用水龙头——因为在小镇上没有自来水,厂里专门为附近的居民用的,因此每天早晨8:30以前,总有人们在此处取水;而8:45以后,那个由以前的厂长——现在应该被称为经理——的司机降为警卫室门头的胖老邵就会合上水闸;一则节约用水,二来要集中供应厂子里人们的需用。说起老邵,虽然他不在风光地开着轿车,但他从没有怨言。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已经没有车可以开了。老大——他们在背后或者在他面前称呼经理——的车上个月已经顶帐了顶了出去。就是没有顶帐以前,老大自上任以来也没有用过几次。他每天步行或起自行车上下班,美其名曰——节约创新,锻炼身体。说实在的,干经理的有干经理的难处,好象某位名人曾说过——喝人头马的人有喝人头马的烦恼;喝二锅头的人有喝二锅头的快乐。
菊子刚转到办公楼前的路上,她就发现一个个头不高却胖胖的人正在那儿一只脚踩在小铁车的车把上,一只手拎着水箱盖子而眼睛却望着那水向水箱里流。她认识他,他是她初中三年里的同班同学,因为他的名字——余朕——的缘故而被称为皇帝老的。他的家就在厂大门外不远处。到现在,她仍感到迷惑的是靠着抄袭才能拿到初中毕业证的家伙在外面闯荡了几年回来后开了一间艺术品店竟成了这个小镇上颇有名气的艺术家了。
“余朕!”她向他走去。
“是你!”余朕转过头来,裂开他那厚厚的大唇冲她笑了笑,“上班呢?”
“是着!”她看了看他那发亮的头顶——就因为他那发亮的头顶以前被称为前途无量。“今天来推水?”
“YES!”他有点不服气地说,“今早我和我老头(他父亲)剪子包袱锤,我又输了。”他用另一手的指头轻轻地敲打着水箱。“我已经输了两天了。唉,也不知咋搞的,他老人家刚看懂马别脚,就迷上了象棋来。自从迷上那玩意,一到家中的活,他总是跟我们剪子包袱锤。每次他总是赢,他老人家乐哈哈地出去玩,而我、我老妈和老妹……”他用手挠了挠那本没有几根头发的头顶。“真是怪哉!”
“我听我爸爸说昨天你老爸和王大伯吵了起来。”菊子说。“为啥?”
“这还用问?下棋!”他说,“他老人家竟拿着自己的象飞过楚河汉界去吃老王头的仕,还美其名曰象联飞!就这事摊到谁身上,谁不生气?象联飞,象联飞,屁啥不懂!”
“你老爸怪有意思的!”菊子笑道。
“这下可好,老王头昨天就宣誓不再跟他这样的愁棋篓子玩了。”余朕漫漫地又说,“昨个回到家里,还气呼呼地说老王头的不是。谁知今早从家里提了两瓶好酒到他家去了。你也知道这作临右舍的除了退休的老王头没有喜欢和他这样的臭手玩象棋的。只要他一提要下棋,他们就象躲瘟神一样似的赶快躲开。若我是老王头,我非当着他的面把那两瓶酒扔到地上摔碎!”
“王军的爸爸是有修养的,毕竟是一位老教师。”菊子说,“王军结婚那天你没去?我好象没有看见你!”
“还说呢?你们女同学们去吃热席,而我们几个是去帮忙干活的!”余朕说,“那天我和老柳洗盘子,没有累死就算好的!这小子真不是人,说好另请我们的!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不行,过几天我叫上老柳他们几个去闹他去”
“你们经常在一起……”菊子觉得有点东西阻在喉咙里似的。
“是的!”但傻傻的皇帝老并没有感觉到。“我听说你快要订婚了!”
“恩!”她点了点头。
“到时别忘通知我们几个好同学。”他说,“就着这事,我们几个好同学可以聚到一起联络感情。老同学时间长了不联系也会变得生疏的。对了,需要请柬的话,到我店里去拿,我会按进价给你的!”
“送给我行了,还按啥进价?你从小就这样小气!”
“我是靠买卖吃饭的!”他赶忙笑着说,“他们几个结婚时,我也是按进价给的。若是其他人,每一张请柬我也要挣他个3快5快的。”
“不就是一张请柬?还挣这麽多。做买卖做的你的心真黑了!”
“心不黑,我早就喝西北风去了!”他从水箱口向里面瞅了一眼,然后又说,“别看一张请柬,前几天我为李洪大财主家进了一批,光进价每张就是200多快!”
“这下挣了不少吧!”菊子羡慕地说。
“不多!加上老柳的润笔费才3000多快!”余朕自豪地说,“我本想给他画画就行了,可他非要老柳他……”
正在这时,老邵从警卫室的门里探出半截身子喊道。
“皇帝老,到点了!”
“妈的!”皇帝老嘟哝着。他不情愿地关上水龙头,然后慢慢地把盖子盖在不太满的水箱的口上。“这老邵真死板!”
“他就这样一个人!”菊子笑着说。
“好了,有空再聊!”他弯下腰,撅起他那大**推着车子慢慢地走了。
菊子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财务科的那两人已经来了。她们的主任胖子胥正趴在桌子上看着他那水杯里的茶叶,而会计外号叫做小花的正坐在她自己的椅子上看那一本古老的杂志——自从菊子调到此科做出纳员时,她就一直看这本杂志。菊子看了一眼他们,而他们也看了一眼她,但是谁也没有说话。菊子走到窗前,打开窗子,然后就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凝视着树梢上那只好象在休憩的安静的小麻雀。
就这样沉默,沉默。
直到快十点的时候,小花说——每到此时此刻,是她开口发言的时刻。
“菊姐,我听说我们厂里又要放假了!听说没有?”
“我没有听说!”菊子喝了一口茶。“谁告诉你的?”
“他们车间里的人都这样说。经理都好几天没来上班了。他们都在说要搞啥破产或者合并的!”

“真的!”菊子看起来好象有点吃惊。是的,她从来不在乎别的事情,甚至这个月到现在还没有发上个月的工资——虽然她们早就造好了的工资表已有主任胖子胥呈递给了经理——她也觉得正常,无所谓。厂子又不是机关事业单位按时按点的上下办、领工资的。
“真的!”小花有点神秘地说。
“不知道的,不要胡说乱道的!”突然,胖子胥插了一句。
“他们都在说呢!”小花看了一眼她的胖主任。
“懂啥,你?”他用大拇指擦了擦已成茶褐色的杯沿的茶锈,呷了一口茶,然后慢慢地说,“老大现在正忙着跑工资呢!以前我们厂好的时候也是镇上以及县里的纳税大户,现在我们有困难了,财政应该给我们点,让我们度过关。”
“是麽?”菊子看了一眼胖子胥。他、她以及小花的对象——在厂里的外销部上班——也是初中三年里的同班同学。
“我还能骗你们!”胖子胥的脸色刹时变得严肃起来。“不要听别人乱说以扰乱我们工作的热忱,再者也不要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别人,以防那些债主探知消息。老大费九牛二虎之力弄来的俩钱不能被他们榨点去!这是一个关键时刻。过了此时的难关,我们厂就能恢复到以前的辉煌!”
“你说的跟老大说的一样!”菊子说。
“我相信这一届的老大,我也相信他的能力!”胖子胥又变得慢满地说,一只手摸着他那比十月怀胎的孕妇的肚子还要大的圆丘似的大肚子。“从卖车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说实在的,厂子的好坏与老大个人的关系并不很大。他是县里派来的副局干部,工资是县里发。不行的话,他还可以回县里上班离开这快没有水分的臭石头!但他没有,反而派遣年轻的技术人员到外地进修学习、积极引资。我们都应相信他。”
“说的还有点道理!”小花说,“你真快成老二了!”
“谢谢夸奖!一般一般,全厂第三!”胖子胥笑了笑。
“我听说刘路几个办了停薪留职。”小花又说。
“我也听说了!”菊子说,“这事听谁说的?听说老大已经批了。”
“是啊!”胖子胥说,“老大说咱们不能耽误他们的财路,将来厂子好了欢迎他们再来;他们有困难了,厂里照样帮忙;而他们将来发大财了,厂里也欢迎他们为厂子的发展投资。”
“这一着还比较合理!”菊子喝了一口茶,“我们还没有感到太大的困难。对于那些年轻的双职工来说,这几年也够他们熬的,有老有少的工资又不高,而且经常不按时发!也真够难的!”
“所以我们一直没有要孩子!”小花感慨地说,“我们结婚快两年了!”
“你们得到大医院去查查!”胖子胥说,“我听说两年不孕不育是有病的。你的这本杂志上也写的明明白白,一般一年的初孕率是87%,两年是95%。有空到老柳的医院去看看。”
“放屁!”小花合上她的杂志,看了看手表。“今天大集,我得到那买点菜!”
“今天是啥好节?你的生日?”胖子胥说。
“她家的今天出差回来!”菊子羡慕地说。但是突然她觉得望着她那真象花儿一样充满幸福的脸更有些妒忌。
“是吗?”
“我老公今个上午就能回来。11点差不多!”小花站了起来。“在这儿也没事,我早点回家。有事打我的手机。”
“多买点肉食!经常出差的人怪累的,该补一补。”胖子胥说。
“你又谗了?”菊子说,“听别人说买好吃的,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是吗?哪有?”他用手摸了摸嘴角。
“你现在胖的倒在地上已经不知道竖哪头了,还吃肉!”小花说,“减减肥吧!你老婆不说你?”
“他老婆还敢说他?”菊子说,“有这样一个贤淑的老婆,你得幸福死了!”他和他老婆很早熟,在初二时,就开始谈恋爱,菊子想到这儿,竟觉得有点不自在起来。
“说啥呢?”胖子胥幸福地说,“自从上次在老柳那里查出脂肪肝,我已经戒酒戒肉了!”
“真的?”小花说,“你这句话在财务科最起码说了十万八千遍了!前天还喝得大醉。醉了你回家睡觉吧!还撑着来上班。吐得满屋这味。后来我和菊子姐好不容易把您老人家弄回家。二百多斤呢!”
“不要那壶不开提那壶!”胖子胥有点赧颜。“当时那场合不喝不行。不请他们,那些他妈的要债的能走?他们在酒场对老大说包括老二(副经理)我们三人中,有人能喝二斤酒,饭钱他们结,而且每喝一杯,欠款缓3天。”他又摸了摸他的大肚子。“那阵势,你们女的没见过。你知道老二做过胃大部,他不能喝酒只能做说客。而且全厂的老大统筹,他也不能多喝。这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只好有我胖子胥来担。当时,我也来劲了。连喝8杯!8杯,共计2斤多白酒。他们结了帐,一个月以后再来!”
“光荣!”菊子笑了笑,“你是为我们厂作出了突出贡献的人了!”
“一般一般!”胖子胥说。
“好了。”小花说。突然,她的手机响了。一个短信。“我老公回来了!我先走了。不用等到下班了,你们早点过去!在这也没事。”
“不用多买,我们又不是外人。买点硬菜,实惠点的。弄点排骨或两只鸡就行!千万别弄鱼,吃鱼吐刺耽误喝酒。”
“喝酒可以,但是你们两个男人每人不能超过一斤。每次喝酒你总是把他灌醉。菊子姐,你也早点过去。”
“好的!”菊子说。
“Bye-bye!”小花扭身走了。
“我说……”胖子胥发现她又望向窗外。
“说什麽?”菊子冲他笑了笑,“有话直说。我们是老同学又是老同事的,干吗呢?”
“我是说……”胖子胥看了她一眼,“你的事是不是有点欠考虑!”
“啥事?”菊子凝视着他的脸。
“我说……”胖子胥没有了刚才的豪爽。“你自己知道。若不是老同学又是老同事的,我也不会多说。我们认识已有十几年了,谁不了解谁呢?”
菊子突然沉没了下来。她知道他的意思。她也确实在烦恼。有时她想或许当时太卤莽了,或许……她也不明白。过了一会,她问道:“你们经常在一起吗?”
“他和皇帝老最密切。他经常在他的店里。”胖子胥点上了一支烟。“他几乎每周到他那好几次。”
“为何不来这儿?”
她沉没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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