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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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安流慧真正地面对躺在床上的那个少年时,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黑色的发散落在白色的枕头上,衬着苍白得几乎透明的面容,就仿佛一片一碰就会碎的雪花,那样的美丽,却又那样的脆弱。
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冷傲,也没有了在湖边时候的轻佻,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安静的病人,虚弱得如此单薄。
她简直开始痛恨起了自己的冷酷和残忍,明明是她的过失导致了他的受伤,可她现在居然还要来阻止他用药——她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罂泽耀躺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过多的失血令他的肌肤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白色,他的眼眸中一片寂静,就像黑夜中幽深的海,看不到任何情绪。
细瓷药碗中的褐色液体正冒着袅袅白烟,在空气中氤氲出湿润的淡淡药香。
“我刚才做梦了,”他突然轻轻闭上眼睛,慢慢地说道,声音也如烟雾一般的飘渺,“我又梦到了小时候,在那个有阴又冷的地方,他们对我说,以后你就要待在这里了……那时我很害怕,从来没有过的怕,我拼命拉住父亲的衣角,不停地求着他,不要把我丢掉……可是他把我推到了地上,那样冰冷地看着我,对我说,你根本不该活着……”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该活着?”
他睁开眼,对她笑了笑,笑容苍白得就像破碎的雪沫,那样幽深的目光,带着病中特有的光,一点一滴的,几乎让她溺死在自己的愧疚里。
“当然不是……”她的咽喉似乎被一双手扼住了,让她无法呼吸也无法说话,这样的狼狈,她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曾有过。
“你在说谎,”他轻轻地笑起来,笑声中伴着同样轻轻的咳嗽声,显得有些吃力,“你是为了那个药来的,不是吗?”
那一刻,她几乎想要放弃了,她想说不是那样的,可是阿烁苍白的脸庞浮现在了她的面前,提醒着她,她唯一的妹妹,同样需要这个药。
“是的,阿烁需要那个药,否则她一定会死……但是你的生命一样重要,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所以我只能请求你,求你不要用那个药。”
她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番话,胸口不住地起伏着,仿佛她才是等着医生宣判的病人,充满了紧张和不安,还有那样无望的祈求。
“果然是这样啊,”他有一点讽刺地笑了起来,笑容中却有那样若有似无的忧伤,“她对你很重要,可对我却不,你说我会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拿自己的命去赌呢?”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用近乎绝望的目光,看着他拿起了那碗药。
他看着她苍白失神的脸,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奇异的嫉妒,为什么在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一个人,那样强烈地爱着他?一直以来他所拥有的东西,为什么都是那么少……
他突然很渴望得到那样深入骨髓,融入血液的爱,那样单纯的被爱,一定很幸福吧……
那样的渴望让他放下了手中的瓷碗,他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孩,用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眼光。
她很纤瘦,却并不柔弱,灯光下的肌肤,因为苍白而显得有些透明,她整个人也像是透明的,恍如阳光下的水晶,美丽而不染纤尘。
她还有很干净的眼神,那样的澄澈是他从未见过的,有着他想要拥有的纯净。
她就像个纯洁的天使,带着所有你想要独占的美好。
他的唇角开始快乐地上扬,是的,即使是恶魔,也向往得到天使的拥抱啊……
“我要一样东西,”男孩突然抬起了头,淡紫色的瞳仁似乎被那样的愉悦染亮,泛起了神秘诱人的盈盈光泽。
“你把那样东西给我,药就是你的。”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空荡荡的心,慢慢被狂涌出的喜悦所填满。
“是什么?”
他的笑容有些邪气,眼中流转着闪亮的波光,像是非常快乐。
“你的……命,怎么样?”
她怔了一下。
深深地呼吸。
“很公平。”她说,目光平静的就仿佛在和他讨论天气。
“我不是要你死,”他笑得越加开心起来,像个终于挑到了称心玩具的孩子,“一具尸体,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这下,她彻底地怔住了。
“我要你以后的生命,只为我而活;我要你的眼睛,只能看着我……我要你爱我,用你以后的生命去爱我。”
“如果你可以,就用你妹妹的生命发誓,如果你违背誓言,你就会失去你妹妹,永远永远地失去她。”
阿烁并不知道,她喝下的那碗药,是姐姐和恶魔签下契约后换来的。
“姐姐,这个药是不是还有人需要?”
她只有巴掌大小的脸庞微微仰起,有一丝迟疑地问道。
“阿烁,”她温和地对妹妹微笑,“‘十二月’只是药引,让身体可以抵抗接下来要喝的烈性药,那个人,他的身体比你好,他可以抵抗接下来要喝的药,而你的身体会受不了,所以,你不用为别人担心,知道了吗?”
“嗯!”她乖巧得点了点头,大口大口地把药喝了下去。
安流慧安心地舒了一口气,正想扶她躺下休息,手机却突然的响起来。
不停闪烁的屏幕,跃出千羽落的名字,让她的心不自觉地一颤。
“离开那个孩子吧,如果你希望他安全的话。”
“你该知道自己,不会和普通人有结果。”
“我要你以后的生命,只为我而活;我要你的眼睛,只能看着我……我要你爱我,用你以后的生命去爱我。”
那两个声音如同魔咒,纠缠着在她的耳边回响,她不由地咬住了下唇拇指在“接听”和“挂断”键之间抚摩着,如同一个不断挣扎的灵魂,游弋在天堂和地狱之间。
她希望他挂断电话,可是音乐却偏偏顽强地响了一遍又一遍。
阿烁好奇地睁着眼睛望向她。
“姐姐,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她恍然回神,下意识地按下了接听键。
“怎么才接电话?”那头传来他带笑的,暖暖的声音,让她的心蓦然一酸。
“刚才调了震动,所以没有注意到。”
她背对着阿烁,不想让她看到她已经控制不住的泪光,也克制着自己发堵的喉口,不让他听到她的哽咽。
“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他释然地笑着,“那么明天,我在老地方等你。”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已经带了鼻音,“晚安。”
“早点休息,”温柔的语调随着他轻缓的呼吸声,从手机的另一端,将温暖蔓延到了她冰冷的心底,“明天见。”
她慢慢地按掉了手机,指尖颤抖得厉害,她知道自己今晚,是注定无法休息的。
“姐姐……”
听到阿烁叫她,她忙隐去了凝结的泪,努力露出了一个微笑,走近妹妹身边。
“要喝水吗?”
她摇了摇头,伸出洁白的手臂,轻轻搂住了安流慧的颈。
“姐姐,你一定要幸福啊,”她向往的,几乎是虔诚地说道,“我想要看到姐姐开开心心地恋爱,开开心心地结婚,我想看到,姐姐能幸福地生活。”

“那些都是好遥远的事情啊,”她有些意外地回抱住了妹妹单薄柔软的身体,笑着说道,“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要有你在,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不是这样的……等到安流慧离开后,安彩烁怔怔地在黑暗中发呆……她从来不希望自己成为姐姐生活的重心,如果姐姐能少爱她一点,那么等她离开的时候,她就能少痛苦一点了吧……即使旁人从来不说,她也知道自己不知道活过十八岁……度过有人可以带给姐姐幸福,如果在她离开之前,可以看到那个人的话,就好了……
姐姐,请你一定要幸福,带着我那一份,代替我,幸福地生活下去……
安流慧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重新推开了罂泽耀卧房的门。
她在他床边的软椅中坐下,拿起温热的湿毛巾,轻轻替他拭去额上冒出的冷汗。
没有药引就服用那些药性猛烈的药,他的确是用生命在赌,而从现在到凌晨,随时都有可能揭开胜负。
所以,她必须在这里守着他。
男孩晶莹的肌肤在淡雅的灯光下,散发着不真实的朦胧的光,那样的脆弱,仿佛阳光下的冰花,随时都有被融化的危险。
他透着紫光的黑发已经被冷汗濡湿了,软软地贴在额前,这让他看起来,似乎多了一分孩子气的纯洁。
安流慧忍不住轻轻地替他拨开了额前的发,她的手指触碰到他额前的肌肤——那里烫得吓人。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他在发烧,烧地非常严重。她试图用疗咒减轻他的病痛,可是却全无作用。
所以她只能用冷水把毛巾浸湿,敷在他的额前,没十分钟换敷一次。
时不时地用沾了水的棉签,湿润他干裂开的嘴唇。
替他盖好因为觉得热而不时甩开的毯子。
她突然发现自己能做的事情,如此之少。
夜凉如水。
被夜雾萦绕的庭院间,只有如萤火般的一点光亮始终在闪烁。
罂泽耀只觉得仿佛身在炼狱之中,同时在火窖和冰窟中煎熬,上一秒似乎还全身发热,下一秒却浑身发冷。
刚才喝下的似乎不是药,而是毒。那些液体好像已经凝结成了冰刃,一片一片地割碎了他的身体和灵魂。
他的脸颊边浮起了病态的潮红,那一抹艳丽的色泽,为他苍白的肌肤,染上了一层动人心魄的美丽。
他在恍惚中又回到了童年,他叫爸爸的那个人,那样毫不留情地将小小的他推倒在地,冷酷的眼睛里,找不到哪怕一丝丝的不舍。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你活下来。”
“紫色的眼睛,一定会为家族带来不幸。”
“所以你根本就不该被生下来,现在把你送到这里,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他还记得那天下着雪,漫天的飞雪。
天很冷,可他的身上却再也没有家族那华丽厚软的长袍御寒,单薄的外套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他在冰天雪地瑟缩着,麻木得就像一个被丢弃的破碎玩偶。
漂亮消瘦的小脸上却没有表情,他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木然仰望着阿哥抛弃他的男人,决绝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背影。
洁白的雪花落在他乌黑的睫毛上,融化成水。然后,在水珠滚落到了手背上,他在心里不提地告诉自己,我没有哭,那些是水,不是泪。
“他的眼睛是紫色的!”
“妖怪!他是妖怪!”
“打他!打死妖怪!!”
进孤儿院的第一天,就有一群大孩子围住了他,他们抢光了他带来的东西,凶狠地把他按在地上。
他的脸被粗暴地摁进了雪堆里,淤泥混合着积雪,灌进了他的眼睛和鼻子,他看不到东西,也没有办法呼吸。整个世界似乎都死了,没有人来救他,只有那些孩子尖利的嘲笑声,混合着冰冷的积雪,一起灌进他的耳里。
“妖怪!活该!”
“求饶就放过你!说,你球不求饶?”
他死死地咬紧了牙,倔强地偏不求饶也不哭叫,他清楚地意识到,从今天开始,他不再是那个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小少爷,从今天开始,他只有比他们更凶狠,才有可能活下去。
这里,本来就是个冷酷无情的世界。
于是,他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了反抗的动作上。
那些孩子比他大得多,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一个那么瘦小的孩子,身体中竟隐藏着那样强大的力量。
直到他把带头的那个男孩压在身下,从雪地中摸出了一块碎玻璃,抵在他的喉口时,他们才真正的害怕了起来。
他看着那个孩子眼睛里的恐惧,不由得笑了起来,冰紫色的瞳仁反射着雪地上灼亮的白光,透出妖娆冷冽的寒气。
“我不是妖怪,”他轻声说道,冰冷的小手拿着玻璃,慢慢地贴上了那个男孩的颈部肌肤,“还有,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从今天开始,这里由我说了算。”
那一年的冬天,他刚满五岁。
从小开始,眼睛的颜色似乎就是他不幸的根源。
所有人都是这样,不是议论他害怕他,就是辱骂他抛弃他,可是,他究竟做错过什么呢?
所以他开始学会保护自己,让心逐渐在孤独中变得冷漠,他不爱任何人,也不要任何人爱,爱只会让人痛苦,让人软弱,所以,他不需要那样无聊的东西。
直到那一天,他看到了那个女孩。
艳丽的夕阳下,海棠纯白的花瓣飘舞在她的身边,晚风中,她的笑容也如盛开的海棠花,干净而明媚。
漂亮的琥珀色瞳仁里,辉映着他眼眸中的淡紫色,她看着他,然后笑着说,很漂亮的颜色。
世界在那一瞬间失去了色彩,他在一片虚无的寂静中,似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一直以来,自己仍是渴望被爱的,只是因为害怕得不到,所以才会假装不需要罢了。
安流慧并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只是感觉到他的呓语似乎都充满了痛苦和不安……原来,他也会感觉到痛苦吗?
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预感到他是危险的。很奇怪的直觉,但那样的感觉却一直烙印在她的心底,让她一度以为,没有什么人和事,是有足够力量伤害到他的。
直到他提出那样让她诧异的交换条件。
“我要你以后的生命,只为我而活;我要你的眼睛,只能看着我……我要你爱我,用你以后的生命去爱我。”
她沉默了片刻,只问了一句话。
“你喜欢我吗?”
没有羞涩或腼腆,她澄澈的目光中只有一片单纯的好奇,是什么原因,会让他提出这样的条件?她并不觉得他对她有任何特殊的感情。
“我不知道,”他果然很干脆地回答道,迷离的眼眸中,氤氲着若有似无的雾气,“不过在你的身上,有我想要的感觉……”
能够被爱的感觉……
轻叹一声,她再一次地替他换敷冷毛巾。
“不管怎么样,都希望你能够赶快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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