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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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三月,接连一段时间的晴好天气,暖得河岸堤柳纷纷抽出嫩绿的新芽。人们正准备脱去厚重的冬装换上轻薄春衫,好好享受久违的阳光,天公却忽然变脸,骤寒之后,缠缠绵绵下起了雨。
H大学理工学院分校区坐落在这个城市郊区的一座山上。半山腰处一片连绵起伏的建筑群,据说出自当年一位建筑师校友的规划设计。他享誉海内外,给母校的设计自然也不会马虎。楼群贴合着山体的走势,尽显天人合一的建筑理念。
校园里有人三三两两地在雪地里漫步。方启明却没有心情欣赏雪景。因为是贫困生,他在学校图书馆打工赚生活费。工作不算辛苦,他却也容不得自己偷懒。
整理书册的时候,他在余光里忽然瞄到了一个人。
方启明有些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嘴巴慢慢张开,想叫,最终却没有发出声音。
那个人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靠在软软的椅垫上,面前放着笔记本和一本书,正望着窗外雨水绵绵的天气发呆。
一个人生得好,做什么都会好看。
方启明不觉有些看呆了。
他认识这个人。
坐在窗边的人叫韩之秀,是他高中的学弟。说是学弟,其实也就同在一个学校几个月而已。
韩之秀的家世,就像他本人的优秀一样有名。就连方启明也了解了个七八分。
他怎么也会来这所大学呢?
方启明一直认为,韩之秀会像他的姐姐哥哥一样,直接去美国念书的。难道是他家出了什么事吗?可是并没有听说韩家的新闻——也或许是自己的消息太闭塞了?
方启明没有回过神,对方却转过了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方启明被人发现自己在偷看,面孔瞬时就热了。他赶紧假装在专着地进行图书归架工作,从来没有分过心的样子。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却又有些埋怨自己。
“干嘛这么藏头缩尾的,不是发誓不让以前的事影响自己现在的状况了吗?上去和他打个招呼吧,毕竟人家当年救过你……再说他人那么好,不要怕,一点都不用怕……”可是虽然在心里对自己不断这样暗示,他却仍然在原地期期艾艾,无法鼓起勇气迈出脚步。
这时,耳边忽然响起温和有礼的声音,“打扰了,你能帮我找找这本书吗?我查过,它没有借出,但我在这个编码的位置找不到。”
方启明呆了一下,侧头时,望见了熟悉的面孔,一霎那心里不知道是开心还是紧张。
韩之秀拿着一张纸,上面抄录了电脑查询出的图书编号。
方启明看了看号码,立刻从自己手上的推车里找出了一本,说道:“别人放错地方了,我正要归架。”
那是本近世代数教程的老版本,外面比较少见,学校图书馆却还存着。方启明自己就念过,知道这是本不错的入门导引。但这科目不像高等数学、线性代数那样是全部理工学生的大一大二必修课。基本上不是对数学能力有特殊要求的专业,是不会去和“群环域”这些概念搏斗的。方启明心中一喜,心想他难道也在数学系,却又有些奇怪自己怎么没有见到过他。
这两年,他力求合群,克服畏惧心理。虽然总觉得自己和别人格格不入,却也勉强去参加每一次的集体活动。其中不乏和低年级联谊,认领学弟学妹的。但他做人依然失败,别人都对他的笔记更感兴趣。幸好大学的同学们至多是忽略他,并不会针对他做什么。这让一直以来都生活在胆战心惊中的方启明略感安全。
眼看对方拿到了书,道了谢,便准备回座位去坐着了。方启明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问道:“你,你也是数学系的么?”
对方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不是。”说着似乎又准备转身走掉了。
方启明一时冲口而出,道:“你是韩之秀吗?”
他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认出来了又怎么样?他和他是云泥之别。难道他还能期望韩之秀也认出他,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校友,然后亲切地共话当年么?
但韩之秀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一点也不惊讶。他眯了眯眼睛,似乎也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惊喜,随后微笑着说:“啊,你是沙河中学的还是礼雅中学的?”
方启明迅速地答道:“礼雅高中。”
那是个他永生永世也忘记不掉的地方。就算是省级重点高中,也会有局外人想象不到的黑暗面。懦弱胆怯偏偏学习成绩很好的他,不知怎么的成了被欺负的对象。高中三年,唯一的好事,就是在临近毕业时遇到转学而来的韩之秀。
韩之秀品学兼优,温文尔雅,是每个老师梦寐以求的好学生。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优等生打起架来,却有着久经沙场的狠辣老练。
他知道韩之秀那天不见得是有意要救他帮他,后来似乎也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可事实是,因为别人误会,他得以平静度过剩下的几个月复习迎考的时间,顺利考入H大,来到南方,把过去的阴影远远甩掉。
方启明看着面前客气有礼地微笑着的人,他知道他道谢的机会可能就这一次。以后,他可能再没有勇气去找这个天之骄子。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叫方启明,你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我一直想向你道谢……”
韩之秀好看的眉毛微微拧起,似乎是在回想什么时候遇到过他,又做过什么值得他道谢的事一样。
方启明本来想和盘托出,可是看到他对自己这个名字毫无反应时,心底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万一其他耻辱的事情也一起曝光呢?即使名字对不上号,他也可能听说过那个任人欺负的废人的流言蜚语。方启明,你可以瞒着他。他这样好脾气,又有正义感,也许你可以和他做朋友。他不知道你羞辱的过去,你可以试试看,和他做朋友。
他嗫喏着,含糊地说:“那几个人渣祸害同学很久了,你来了以后,他们转学了,大家总算能松一口气,我们都很感谢你。”能为害一方还不被法治的,总是家里小有背景的人渣。因为一直没人把事情闹大,校方自然不会多事,所以这些恶棍便在校园里横行,直到背景更硬气的韩之秀的出现。
韩之秀略一回想,似乎想起来了,笑得有些腼腆,道:“那种事情就不要提了。”
眼看他没有接话的意思,方启明只好硬着头皮又问:“你,你现在读哪个系?”他没有和人交谈的经验,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题,只是怕冷场之后,韩之秀会走开。
韩之秀答道:“计算机系。”
方启明吃了一惊,印象里别的专业基础课不太可能有这门课,於是顺嘴问道:“一年级就学这个了?”他指了指近世代数。
韩之秀再次有些害羞地笑了,答道:“见笑了。我只是觉得有意思,随便看看,。现在还在上高数普物什么的基础课呢。”
方启明急急道:“哪里……这个,我是数学系的,三年级了。你有什么看不懂的话,可以来找我,我学过这门课……呃,请别介意,我有点不自量力……”
韩之秀却很快打断了他豪言出口后的惶恐辩白,笑着说:“有人指导会好得多,那以后就麻烦学长了。”
方启明给韩之秀写电话号码的时候,还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是非常想和对方做朋友,但自己对对方来说其实是陌生人。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被婉拒的准备,却没想到第一步迈出竟然是这么顺利,这么容易。
勉强压抑住了手的颤抖,写下了宿舍的电话号码。
韩之秀看了号码一眼。方启明怕他误以为自己不肯给他手机号,斟酌了一下,觉得丢脸事小,让对方误会自己不诚心事大。他有些尴尬地说:“我没有手机,所以只能给宿舍的号码了。我,我没课的时候,一般都在宿舍的。”其实他本来常在教室里自修,但这以后,他确实会坚守宿舍了。
韩之秀点点头,没说什么,也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方启明拿到这张手机号码,如获至宝,迭成小块,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自己的铅笔盒里。
韩之秀看他那样,没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方启明自己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慌乱地说:“那,那你看书吧!我也该做事了。”
韩之秀点了点头,便走回了书桌旁,专心一意地看起了书。
接下来的一天,节奏有些乱调。方启平时做事认真严谨,今天却频频出错。
回到寝室后,他就不想出去了。虽然知道韩之秀再怎么友好也不太可能今天就打电话过来求教,他心里仍然有着小小的希翼。
一直等到晚上7点,电话铃仍然没有响起。时值周六,宿舍的同学有两个本市的已经回家了,一个外地的不知道去了哪里玩乐,没有人能帮他带饭。再说,就算他们在,方启明也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学校食堂在周末的时候就那么一家是开着的,结束时间是七点半。他今天一天都恍恍惚惚,在图书馆做完便直冲回寝室,也忘记了要去超市采购些干粮放在寝室备用,这时候饿得受不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花十分锺去食堂买个外卖。
食堂里人不多。周六的晚上,回家的回家,爱热闹有节目的也不会在学校。所以方启明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惹眼的男孩子。
韩之秀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食堂玻璃幕墙的边上,面前放着一碗饭和两碟炒菜,正慢条斯理的用餐。
方启明呆看的时候,韩之秀抬头,也看见了他。似乎是有些意外在一天内再次看见他,韩之秀愣了愣才又露出微微一笑,对他颌首致意。
方启明简直受宠若惊。
可能是受此鼓励,他没有买外卖,而是端了餐盘,大着胆子坐到了韩之秀的对面。
小心翼翼地观察,发现韩之秀并没有对此流露出不悦的意思,方启明心里稍微安稳些。
韩之秀慢慢的吃着饭,除了开头和他打了声招呼,接下来的时间一直保持着静默。方启明已经能感觉到四周有如电目光正在这个方向扫射探询。就算周末的食堂人气不足,韩之秀的外表魅力也还是不可小视的。吃个饭也能优雅得像在拍电影,这种传说中的气质怎么不招来注目呢?
他有些后悔自己这样冒失地跑了过来,但这个时候又不能端着饭碗离开。方启明只好用他在待人接物方面十分贫瘠的大脑努力地思考具有可行性的谈话主题。
抱怨阴雨的天气?太老套了。而且显得自己怨天尤人。
说专业知识?好像有些不合时宜。
方启明大脑还在运转着,想着见面不熟,暂时不能问太多对方情况,免得招人厌恶,嘴巴却不受控制,已经脱口而出:“你在计算机系很久了吗?以前都没在学校看见你。”
韩之秀此时正好放下筷子,闻言道:“我转学进来的。刚来没几天。”
方启明“哦”了一声,没有细想他为什么在大学也要插班转学。忽然想起另外一件自己可以帮他的事,便问道:“我们学校的群楼都是联在一起的,有很多近路你还不知道吧?下雨天不用出大楼就可以走遍全校呢。”
韩之秀有些惊讶地说:“真的么?那下次倒要走一走看了。”
方启明赶紧自荐:“我……我可以和你一起走的。”他本来想说“带”韩之秀熟悉校园,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
韩之秀这次笑弯了眼,顿了顿,答道:“那有劳学长了。”
没过多久,韩之秀又停了筷子。他面前的饭菜有一盘几乎没怎么动,另外一盘也只是吃掉了一小半,米饭更是几乎没有减少。
方启明以为他讨厌自己的自来熟,所以才匆匆结束用餐,肯定会说有事先离开的。但韩之秀却迟迟没有动。方启明正惴惴不安,就听对方问道:“我上的高数,是付庆予教授教的。我感觉他上课好像没有按照教材来。不知道考试会怎么样。”
方启明此时正扒了一口饭进嘴里。听到韩之秀的问话,他本能的不敢怠慢,想要立即回答,结果满口饭想说话的结果是被呛住了。他拼命想憋住咳嗽,怕自己恶心到韩之秀,但越急越是咳得厉害。等终於回过气时,面前出现了一张纸巾,而后是韩之秀有些歉意的面孔:“抱歉。我不该在吃饭的时候说话的。”方启明忙摇头,想说都是自己不当心,不关对方的事。那俊秀的脸上忽然出现一丝笑,道:“不过我提起他,你的反应这么大,难道是个杀手型的老师?”
“付教授人很好的,而且学术能力很强。”方启明缓过气来,便赶紧为老师辩解。他觉得数学系的这些教授都很不错,平时待他和蔼可亲,有长辈的感觉。从小到大,很少有人会这样好声好气地对他说话。

韩之秀撇嘴道:“他自己说的,去年他班上50%的人都没过,威胁我们要好好学习。”
方启明迷惑地问道:“是吗?付教授讲课是有些自成体系,但还是很好懂的。他最后的考试内容,其实上课都讲过,没有超纲的。”
韩之秀叹了口气,“可是他没有讲义也没有板书,我之前还拉下了很多课呢。”
方启明听明白了他的烦恼所在,精神立刻大为振奋:这点小事,自己还是可以帮得上忙的。
“我想付教授关於高数的讲义历年来应该没有变化,我有笔记的,还有课后整理的重点,可以给你做参考,不知道有没有用。”
韩之秀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说道:“太好了,谢谢学长!”
方启明呆了呆,才不好意思的说:“不用谢,有用就好了。其实,是你的话,根本不用担心的。”
还在礼雅高中时,方启明就听说很多韩之秀的传闻。基本上,是个随便翻翻课本就能考第一的人,不像自己,一定要用功苦读才行。
吃完饭,两人一起走出食堂。外面仍然下着雨,方启明看到两手空空的韩之秀,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的那把破伞给他。给韩之秀伞,自己淋雨走回去,对方启明来说一点问题也没有,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让韩之秀用自己那把两处伞骨骨折的破伞,方启明觉得,实在是有点委屈他了。
这时候身边高挑个子的青年忽然笑眯眯地说:“你不是说要带我熟悉校园的么?现在就在下雨,正是你展示如何不淋雨就走遍全校的好时机啊。”
方启明吃了一惊,结巴道:“现……现在?”
韩之秀肯定地点点头:“现在。”
“可是……已经是晚上了……”在方启明循规蹈矩的头脑里,认为晚上就应该老实呆在寝室,学习一会儿,然后按部就班洗漱睡觉。
韩之秀摸了摸下巴,笑得有些贼,“我这个人,有一个毛病。晚上走过的路,白天不认识;白天走过的路,晚上又不认识。所以要白天晚上都走一遍才好。”
方启明觉得,他这辈子都没有说过像今天一样多的话。
小的时候生活在奶奶家,老人家严肃古板,他弄出大一点的响动都会遭到呵斥,不要说玩耍闹腾了。总是被打手心的结果,就形成了后来沉默寡言的闷葫芦性子。说多错多,安静的不动,就不会动辄得咎。然而到了中学里,寄宿在学校后,即使小心翼翼不找麻烦,麻烦却十分看好他。长年累月的积累下来,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完整连贯地表达过了,久而久之,几乎忘记怎么在人前说话。
但是此时此刻不一样。
韩之秀会耐心地等他组织语言,找合适的词汇,听到他说的结巴或一时反应不过来时,不着痕迹地替他补充完整意思,引起话题。这么做的时候,青年绝不会流露出居高临下嘲笑的意思,温和又体贴。方启明不知不觉就说了一大堆。他去参加集体活动的时候,虽然插不上嘴,但是个细心的听众,关於各种小道消息还是知道一些的。
两个人走过一处连接两座教学楼的空中封闭式走廊时,四周的灯一下子熄灭了。
方启明吃了一惊,黑暗中,韩之秀看了看表,道:“十点半了。”
楼群里,只剩下拐角处若隐若现的另外一处作为自修教室的大楼还灯火通明。其他地方的景观照明灯十之**都关闭了。昏暗的光线下,从走廊的窗口远远望出去,能看到山脚下,城市里的万家灯火,霓虹夜景。
韩之秀随手揽上方启明的肩膀,一同俯身到窗前,发现新大陆似的赞叹道:
“呀,原来从这里可以看到城里。”
山上树木茂密,通常望不远,这块地方下面的坡比较陡,站在4层楼高的走廊上,恰好能越过密林的顶端。
雨幕中的夜色,多了一份湿润迷离,真幻难分。走廊的窗户上爬了些常春藤,枝叶掩映间的景象,平添一分风情。
方启明的身子却渐渐僵硬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韩之秀明明是那么和气的好人,和那些人一点都不一样——不,截然相反才对。
可是身体接触却只能让他怕得想立刻逃开。这是理智无法克制的恐惧,光是控制不要发抖,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所幸韩之秀只是兴起时随手搭他的肩,直起身时便松开了手。
方启明吞了一口唾沫,暗自祈祷刚才的异样不要让对方察觉才好。
韩之秀也确实一无所觉的样子。他又看看时间,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拖着学长陪我逛到这么晚。我也该回家去了。”
方启明忙说没关系,自己今晚也没什么事。
雨依然没有停,外面想必比白天时更加湿冷。在侧门分手的时候,方启明看韩之秀身上穿得单薄,犹豫再三,还是拿了伞,说道:“那个……有点破的,不过还是可以用的……”
伞已经用了很久了。买的时候图便宜,质量一般。虽然方启明用得很爱惜,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破破烂烂的。
韩之秀的目光落到这把破伞上时,方启明不自觉的缩了一下,有些羞耻,低下头不敢看韩之秀必然诧异的表情。他后悔,为什么不在第二根伞骨骨折时就去买把新的,拖到现在在韩之秀面前丢脸。一把伞又值不了几个钱,枉自显得穷酸。
“我用不了。”
轻快的语调里听得出明显开心。方启明有些讶异地抬头,正对上韩之秀犹如云霁月出的笑脸。虽然方启明在察言观色方面时常会错意,也能感觉出,对方没有一点讥笑或者惊讶的意思。
“我骑摩托车的,没法打伞。”
方启明闻言一愣。
这个学校的理工学院并不算很大,又在山上,不像其他综合性的院校,俯压三千里,因此完全用不到摩托车这种交通工具。平时学生最多骑骑自行车,基本上用走的就能走遍全校。
像是看出了方启明心中所想,韩之秀又道:“我住校外,比较远,摩托方便些。”
说着,像是为了验证刚才说的话,他走到一边的储物柜,打开以后,取出头盔和外套,随后对等在一旁的方启明说道:“学长,你也快回寝室吧。已经很晚了。”
方启明诺诺应声,嗫喏半天,终於说出口:“天黑了,山路上骑摩托,很危险的。你要当心。”
韩之秀“嗯”了一声,笑道:“也不是崎岖小路了,都是公路。”
“那,那也要当心才好,毕竟雨天路滑。其实八点多的时候还有公车的……”
韩之秀拍拍他的背脊,“我知道啦!”
回到寝室的时候,方启明依然有些兴奋。
晚上和韩之秀的空荡荡的大楼里漫游时,说的不外是一些校园琐碎的小事。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表述很差,说话颠三倒四,别人因此不爱听。但看韩之秀的反应,似乎自己的表达能力也没有那么差,还是能说清楚的。
虽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太礼貌的缘故。
方启明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韩之秀担心高数落下的课程,便到自己的柜子里翻出了一年级的课本。找自己整理的笔记时,却怎么也找不到。
方启明这才想起,他的笔记早在刚升入二年级时,便被学弟拿走了。说是借去复印,但再也没有还回来。
没有讲义和板书的课程,最珍贵的就是他这样钜细靡遗,经过整理后重点突出的笔记了。方启明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那破旧本子的珍贵,只是此刻,想找出来送给韩之秀的时候,才稍微懊恼了一下。
具体是被哪个学弟拿走的,他已经完全回想不起来了。就算想得起来是谁,他也不好意思去要。方启明觉得,既然已经承诺了要帮韩之秀,那是死也不能爽约的。他愁肠百结的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个好办法。
网上可以查到一年级的高数课程时间,自己再去跟着上一下不就得了?老师每年的教程总归有细微变化,这样还可以有针对性一点。前面落下的课程却是个麻烦。虽然付教授对他一直颇为赏识,去问教授这个,他还有点不敢。
正思考着,电话铃响了起来。
方启明一个激灵,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动作扑到电话机前接了。
话筒那边,却是熟悉的女声:“方启明吗?是我,路菲凡。你今晚怎么回来这么晚啊,我前面打了好久都没人接。”
方启明愣了愣,才应道:“啊,是晚了。我,我和人家聊晚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不是韩之秀。
怎么可能是韩之秀呢?方启明对自己的这种奇怪期望深感羞愧。又不是很熟的朋友,难道他回家还要给自己报平安吗?
因为是路菲凡,还感觉失望。冒出这种想法,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方启明有些自责。
路菲凡只因为和他是老乡,又在一个中学做过几年同学,在他进入大学后在各方面多加照顾。学费免除,一开始的清贫奖学金,都是她帮他争来的。他自己绝对没这个本事。如果不是自己过意不去,在第二年开始因为成绩优异拿特等奖后坚决不要其他的奖项,他觉得,路菲凡会恶狠狠地一路替他争下去,把所有能抢到的奖学金都给他抢来,不管符合不符合规定,一个人是不是可以拿那么多种。
她比他高两届,好像父亲就是这个学校的一个副校长。当年会从省中离开,也是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缘故。路菲凡以前就参与很多学生工作,现在已经本科毕业,边读研边做行政。她大概会在这个大学工作下去吧?
自己到这个学校以后的幸运,就是遇到这样一个事事罩着他的同乡学姐了。
只听路菲凡在那边不爽道:“你不要立刻就对不起啊,我又没有和你约好要打电话!”
方启明条件反射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才反应过来,讷讷道:“啊,我,我知道了。”
“真是……嗯,你说你和人聊晚了,谁啊?那些问问题的不要理他们,你十点半休息的,到时间叫他们明日请早,或者干脆不要回答。”路菲凡苦口婆心教育着,虽然这些年成效甚微。
“不是,是以前在礼雅认识的学弟。就,就聊了一下。”方启明犹犹豫豫的说,怕路菲凡担心,又补充一句,“他人很好的。”
路菲凡听他这么说,倒流露出很高兴的意思,道:“哦,这样啊。那倒是蛮好。”
方启明想对她说说韩之秀的好处,但不知道怎么,在韩之秀以外的人面前,他又开始拙口笨舌,连开头都困难。
路菲凡听他说是认识的高中学弟,也就没有多问,直接切入正题讲今晚要说的事:“美国E大的交流名额正式开始申请了。你资料都准备好了吧,周三之前我会再提醒你,交到院办。”
方启明诺诺连声。
路菲凡又说:“可能近期就会有面试。我是不担心你在教授面前的表现啦,不过还是要好好准备。”
方启明继续做应声虫。
路菲凡忽然火起,道:“这个机会很好的,学术能力不错的学生在那里读完大四可能就直接念PHD了,申请都免了。E大数学全美排名前十,金融数学研究所那更是顶级。你再敢像上次HK大学一样孔融让梨……”
方启明不敢争辩,赶紧说:“我,我知道。这次不会了。我会珍惜的。谢谢你……”
以前HK大学的联合培养机会,因为看到一个同学差了一个名额没争上,最后都病倒了,他觉得做数学研究在哪里都一样,便主动放弃了。为此被路菲凡骂了很久。他也觉得对不起路菲凡为他辛苦谋划,跑东跑西,於是拼命道歉。听到他道歉,路菲凡气没有消,反而眼睛都红了。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识好歹,很欠揍,竟然把对他好的人气成这样,更加该死。
但是后来路菲凡反而安慰起了他,遇事仍然不遗余力地帮他。
“唉,算了,都是你自己有能力,GRE考那么高,这次你想让也没人好让了。好了,记住要准备好资料。我挂了,晚安。”
“嗯,我会做好的。晚安。”
方启明握着话筒,呆了一阵。
真的在大四交流到那个大学去么?路菲凡肯定的事情,板上钉钉,那是一定不会出岔子的。自己只要按她要求的去做就好了。
可是,大三结束就离开的话,那和韩之秀做朋友,不就只有几个月时间了么?
根本没法熟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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