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妾似朝阳又照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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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方才那个姓李的断臂缝合之外,座中的那个驼背高身老者,也负伤不轻,一只左腕,亦像是有所结合,被一条带子悬吊在脖颈上;其他二人倒是看来无事,一行四人俱都面有忿色,表情沉重。
“爵爷你看,这个人会是谁?”驼背老人频频冷笑着:“难道真如你所说,他还活着?”
段一鹏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看八成儿许是。你们别担心,就交给我吧,也许他原本就冲着我来的!”
“那个和尚又会是谁?”驼背老人想到了断腕之恨,眸子里闪烁着一股怒焰。
“我知道。”说话的是那个方经接合断臂的李侍卫:“他是点苍九峰归云寺的至青和尚……”
驼背老者狞笑了一声,点点头道:“这么说爵爷所料不差,也只有他才有这个本事。”
银刀段一鹏微微一笑,故示轻松地转向驼背老者道:“如果这些人,都站在冷月山庄银铃公主这一面,赖老哥你这一趟差事,可就难当了!”
敢情这个驼背老者,便是新近才由大内调来,负责缉拿银铃公主朱蕊的锦衣卫特使、官位锦衣卫“镇抚”的赖长庆。另外三人,分别各在锦衣卫当差。
姓李的先来一步,也就是那日在归云寺为谈伦暗中跟踪,剑斩一臂的锦衣卫二十七名黄带高手之一的李元烈。
其他二人,那个体态精壮的中年汉子姓王名功;面生横纹,满头黄发的姓金叫金永亮,在锦衣卫,官位“旗总”。
想不到出师不利,才一现身,即分别在谈伦与至青长老手上吃了大亏。若非银刀段一鹏的突然现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驼背老者赖长庆,平素为人极是自负,以他个性,并不十分把段一鹏看在眼内,但是眼前受创,后援未至,不得不借着段一鹏的实力。
当时聆听之下,脸上极不情愿地现出了一片苦笑。
“一切多有仰仗!将来论功行赏,少不了爵爷你的一份。再说,戚大人这几天也该到了。戚大人未来之前,卑职等一切唯爵爷马首是瞻。爵爷你只管吩咐就是……”
段一鹏微微一笑,摇摇头道:“赖老哥这话可说错了,我也愧不敢当,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要我从旁协助,我不敢推辞,要我主其事,我却是愧不敢当,也不敢掠人之美。赖大人你多多见谅,我不敢当……”
赖长庆果然老奸巨猾,自己负伤失职,生恐戚枫来此见罪,因此想到要段一鹏出面承当,却不想为段一鹏看破,不肯上当,轻轻数言,即行将千斤重担推卸。当着手下,一张老脸明显是挂不住,不由得自惭地嘿嘿笑了起来。
“爵爷这么说,赖某人也就不敢勉强。不过,这件事既是出自圣上的旨意……爵爷既然适逢其会,只怕不便推辞……还是那句话,在戚大人未来之前,爵爷你一切多有偏劳。今夜我们就不多打搅了。多谢,多谢!”
说着即行由位上站起,连连向着段一硼打躬不已。一行四人这就告辞离开。
段一鹏微微愣了一愣,待要说些什么,对方四人已然转身向外步出,他只得跟出送客。
段一鹏送客返回,意外地发现冷幽兰就在花厅,不觉神色一变。
定了一下神,他微笑道:“你来了!”
“嗯!”
段一鹏抬头注视着她,锐利的眼神,像是直看进到她的心里。
“刚才那几个人是哪里来的?”
段一鹏微微一笑,总算放下心来,就凭这句话,他就知道冷幽兰所知不多。
“是大内来的蕃子,来找我治伤的!”
“他们来干什么?”冷幽兰确是很好奇的样子:“又是谁伤了他们?”
“这……你以为他们会告诉我?”
段一鹏端起一碗茶,就口喝着,像是有意在掩饰着什么,一双眸子闪烁不定,显示他有着沉重的心事。
冷幽兰不禁心里大为蹊跷。
“刚才我听见你说一个人还没有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人又是谁?”
段一鹏顿时神色又为之一变,摇摇头道:“这个人你不认识,与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冷幽兰察言观色,心里更增疑惑,料必其中有诈。她原想再多问一些,可是看情形段一鹏分明不欲多说,也就不必自讨无趣。
这么一来,她可就把这件事搁在了心里,反倒促使她存心一探究竟,弄个清楚。
银铃公主朱蕊娴静地斜着身子,半倚在靠背椅子上,懒散地伸出了一只手,让巴壶公轻轻地把持着。
壶公细目轻合,凝神静思,五根修长的手指,像是在挑动着一具名琴的琴弦,不时地跳动着,每一次手指的跳动,都凝聚着他透剔的灵思。
这间屋子里,每一个人都静寂无声,也只有各人的一双眼睛在此情况下,更显得灵活,不时地上下转动着,仔细地在观察病者与良医之间的微妙变化。
冷月轩主巴壶公总算完成了他别具心思的一番“切脉”工作,心里的喜悦,反映为脸上的笑容,不觉地给了旁观者神武将军冯元、内侍女官史桂枝无比的信心。
最近以来,公主朱蕊的病情变化,似乎每有进展,每一次当巴壶公宣布这个好消息时,冯元、史大娘都连带着沾染了三分喜气。
这一次也不例外。
只要看一下巴壶公含笑的脸即可断定,当然,他们更渴望着这个好消息,能够由壶公亲口说出,得以证实。
“恭喜殿下,此番病势,越加地大有起色了!”
史大娘忍不住在一旁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可好了,这可好了!”
笑得连眼睛一时都看不见。
冯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先生功不可没,还请赐告其详。”
朱蕊喝了一口茶,微嗔道:“好了就是好了,还有什么好‘赐告其详’的!老爷子,您说是不是?”
一面说,却把透澈明润的一双大眼睛瞟向巴壶公,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巴壶公聆听之下,不禁呵呵地笑了。
“一病而百衰,一起而痊愈,殿下果真是大好了!”
“那就是,我们可以走了?”
一想到离开冷月画轩,脱离这片危险境地,史大娘禁不住笑逐颜开。
“不。”巴壶公比较持重地说:“还要再等等看!如果照着日前这个发展的情势不变,在十天之内,就应会有一个转变的趋势。我必须要看到了这个境况,诊断之后,才能放心地让殿下离开。”
冯元点头道:“这么说,我们还得在这里等上十天了?”
“这是最少的日子……殿下如果按照目前的规定服药,继续保持着身心的开朗,玉体复元,应是指日可待的。”
说着,那一双微微蹙起的眉头竟自舒展开来。
这是他内心的一个愿望,今天终将完成,心里的愉快,可想而知。
然而,他却也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朝廷的爪牙,已经越来越接近这里。此时此刻,轻言移动,固属不智,一意地守护在冷月画轩,似乎又像是等待着敌人上门来,是否更不明智?
喜的是,公主病情已日有起色,果如所判,如果在十天之内,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能使公主病况转危为安,永远脱离险境,那么即使是担承一些儿风险,也是值得的。
为了能使公主心情愉快,早日病愈,谈伦又搬了回来,仍然下榻在他原来所住的西轩;这里立刻便成了公主十分眷恋、日常往返之处。
冯元、史大娘心里明白得很,公主之所以得能康复如此之速,这个谈伦实在功不可没,他既是胸怀磊落,仁义兼具的侠士,即使把公主交在了他的手里,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史大娘总算说出了她的知心话:“这可得谢谢人家谈相公,要不是他,我家殿下,哪时能复原得这么快?真个的,老爷子……谈相公的病可好些了没有啊?”
包括朱蕊在内,每一个人的眼睛,俱都向着巴壶公脸上望
巴壶公含笑的脸,忽然间现出了一些牵强:“他……么”
朱蕊蓦地坐直了身子:“他怎么了?”
巴壶公随即重绽笑靥道:“他很好,很好。”
朱蕊这才像松了一口气,却仍然关心地问:“只是他常常咳嗽,又是怎么回事?”
巴壶公微现凄凉地笑着:“这是他病根未去的原因,秋深了,早晚寒露侵体,谈先生也许没有照着我说的按时吃药,他太任性了!”
“不!”朱蕊说:“你错怪了他,他每天都吃药。我看见他吃的……”
巴壶公苦笑着摇摇头说:“光是按时服药,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他……”
“他怎么?”
轻轻叹了一声,巴壶公冷冷地道:“他没有听我的话禁绝武功。”
“禁绝武功?”
朱蕊转过脸来,盯向冯元:“什么是禁绝武功?”
冯元干咳一声道:“老爷子的意思是,谈相公不能动武,不能练功夫!”
巴壶公微微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他的病大忌运动!”
他苦笑着摇摇头:“他显然没有听我的嘱咐,这一点对他的病势,大为不利!”
朱蕊呆了一呆,呐呐地道:“原来是这样,老先生,你以前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现在还来得及么?我是说,如果伦哥哥从现在开始,禁绝武功,还来得及么?”
“来得及,当然来得及!”冯元忙自插口道:“公主你只管养好身子,这些事自有巴老爷子负责,你就别操心了!”
史大娘道:“对了,殿下您自己身子骨要紧哪!谈相公可是一心一意都为着您,如果殿下身体好,他看着也高兴,心里一高兴,病就好了。要是您自个不当心,又犯了病,谈相公心里一难过,那可就麻烦了。巴老爷子,您倒是说说,是不是啊?”
一面说,史大娘频频地向巴壶公眨着眼。为了朱蕊的病,她与冯元确是煞费苦心,兹事体大,万一因此公主病势再起,功亏一篑,可就大大为之失策,自是壶公所非愿见。
朱蕊关心谈伦病情,不觉形之于面。睁着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巴壶公,渴望着他对于谈伦病情的认定。
“殿下不必挂心,谈相公武功盖世,本身底子好,吉人自有天相。我自当尽全力,助他复元如初也就是了!”
说着巴壶公自位上站起,即向公主请安告退。
听了巴壶公这番保证,朱蕊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遂即现出了一些红润,情不自禁地绽现了笑靥。
巴壶公看在眼里,微有所动,却是默默无言地退了出去。
习习晚风,轻袭着银红窗帘,白铜鹤盏长喙里吐出的袅袅灯焰,其光如银。拉长了又缩短,缩短了又拉长。映衬着窗前,那一串滴溜溜打圈的紫贝风铃,变幻出奇妙的姹紫嫣红;偶尔互接,触发的叮叮之声,给人以“灵”性的感召,向着万赖俱寂的“夜”里追寻、探讨……
今夜她思潮起伏,难以自己,国未破却先已遭到了亡家之恨。母亲客死,父亲——可怜的亡命之君,犹不知今后将落得如何下场?
二十年羁旅亡命生涯,早已消磨了她的凌云壮志,但只求像一个寻常百姓人家,终老他乡,似乎就于愿已足。只是这一点起码的心愿,如今看来,也像是奢求了。
“可怜的爸爸……”
一想到她那曾是贵为一国之君,“天子”之尊的父亲,除了由衷地尊敬之外,剩下的便只是同情与怜悯了。深山草堂,父女相依为命,赖几个孤臣孽子的慷慨孝敬,尚还能维持住他一国之君最后剩余自尊,却掩不住他长望故国满怀忧虑的遐思,……深山草堂焉比得皇宫内院?孤臣孽子不是文武群臣。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这日子情何以堪?是以年未迈而须已先霜,志犹在其势已衰,诚所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心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般的那么沉闷……
来到冷月画轩已有不少的日子了,主人巴壶公妙手着春,眼看着病势日见起色,如果主人所料无误,再有十天的时间,自己也就要归去了。
——这该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记得初闻壶公道及时,心里该是何等欣慰喜悦!只是旋踵间,待冷静之后,那份欣悦之情却竟然变得如此之淡,淡到一点儿欣喜的劲头儿也提不起来。
渐渐地,她明白了,这其中关键所在,在于那多出来的一个人。
“伦哥哥……”
想到了谈伦,整个的心都乱了,轻轻地唤着他,心绪恹恹,欲笑还颦。
这几天,她初尝了恋爱滋味,味美而醇,引人无限向往,或许正是这芬芳的“爱”,医治了她待将不起的沉疴,果真沉醉在此如芳似醇的爱河里,该有多好?偏偏一声临别的讯号,敲碎了美丽的梦幻。
现实如此的美好,如果一旦使人憧憬到和无边的未来不能发生关联,无能持续,便只是梦幻了,尽管这梦幻美到万紫千红,几可乱真,毕竟它只是“过眼烟云”的梦幻而已。
由此,朱蕊却又像是不快乐了。
今夜,她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地走访谈伦,拉着他的手、天南地北地畅谈一切。
今夜,她尤其应该去看谈伦,告诉他自己即将病愈离山的好消息。
而,她却没有……
那是因为她想了许多,她像是忽然间长大了,明白了许多男女之间的事。也许是最后相聚的十天了,在这十天里,她不能不对心里热爱的谈伦,作出一个必要的交代,这就是今夜她异常苦恼烦躁不安的原因。
记忆里,仿佛听父皇说过,自己已经许配了人家。对方的迟迟不来迎娶,显示着不便明说的阴影与内幕,毕竟今日的父皇,已非当年独一无二的真命天子,任何人妄图攀上这一门亲事,都将可能遭致灭门的惨祸。婚事极可能便因此告吹。
想到这里,朱蕊的脸红了,一缕芳心,不期然地便系在翩翩风采、允文允武的浊世君子谈伦身上。
那一天悄悄来到了谈伦下榻的西轩,谈伦不在,却看见了他信笔书来的一首妙词儿:
“西风吹折荻花枝,好鸟飞来羽翮重,沙阔水寒鱼不见,满身风露立多时。”
这首见之《篷轩杂记》的前人词句,原著者为高季笛,传说季笛年长未娶,一日见题于周氏“芦雁图”,乃出此绝句,周氏喟然曰:“是将求室也!”即以其女嫁之。这典故多才的公主是省得的。
为此,她返后坐卧难安,实在难以捉摸谈伦的用心,无论如何,谈伦借季笛词反映自己的用情与孤单思偶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他又是在想谁呢?是自己?抑或是别有所属?
紫贝风铃兀自在徐徐转着,叮叮的细小音阶,一声声都深入脑海;此时此刻,思维毋宁是异常敏锐,然而一旦昧情于当事者自身,竟而越俎踌躇,再三不前。
想到情深处,朱蕊有气无力,仿佛全身都虚脱了。
设非是隔峰“归灵寺”的当当钟声,她简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轻口叹息着,她欠身站起,跨过了双开的纱幔,来到了里面的套房琴室。
古琴“燕出巢”张翅以待,她便施施然就近过去,盘足坐定,打了一轮乱指,这才“得音就吟”地抚弹起来。
今夜她情肠百结,边弹边和以歌——
“杨柳青青着地垂,
杨花漫漫搅人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
借问行人归不归?”
歌声戚戚然恰如所诉,至此,她的相思与怀念,早已突破了重重叠障,**地诉诸当前。
一条人影,极其轻灵地现身幔内。转侧之间,翩若飘风,显然在幔外已伫立多时,自然也就没有错过朱蕊的娓娓唱和。
设非谈伦,焉得如此身手?
他原待出声招呼,只是却不愿搅了对方雅兴,彼此虽是相交不久,过往却深,大可不必在意这些小节,只是听到朱蕊唱出的诗句,一曲既终,再不现身,便有窥人**之嫌,这就非要现身不可了。
朱蕊却是懵然不知,前歌七言绝句,出自隋末无名氏所著,本意游子思归,无如却隐喻着女子思春,待郎而归之意。以朱蕊之冰雪聪明、玲珑透剔,怎会不悟及此?设非她伤及自身,发之真情,更兼独处静室,不虞人知,万万不会信口唱出;却是无巧不巧,偏偏被谈伦听见。
像是微风一阵,谈伦已来到了朱蕊当前,后者猝然一惊,蓦地站起来。
“啊!伦哥哥是你。”
“姑娘万安。”谈伦微微含着笑:“阿隔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是你幽雅的琴音,把我吸引来了。”
“你……”朱蕊面色微窘地笑着:“我还当今天晚了,你不会来了。请坐。”
谈伦一笑道:“难道我不该来?”
朱蕊眨了一下眼睛,半笑着:“又为了什么?”
“为什么?”谈伦说:“我以为你应该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难道没有?”
“让我想想看,你真的把我都搞乱了。”
向着窗户走了几步,她随即回过身来。
“我明白了!”朱蕊甜甜地笑着:“你是说我的病?是哪一个嘴这么快告诉你的?”
谈伦高兴地笑着,这一霎像是欣慰极了。
“你猜呢?”
“准是史大娘!”朱蕊说:“她的嘴最快了。”
谈伦摇摇头,只是笑。
“那会是谁?”朱蕊说:“难道是冯大叔?还是巴老爷子自己?”
“都不是!”谈伦一笑道:“是乌雷。”
“乌雷?”朱蕊费解地笑着:“他是一个哑巴呀!”
“是他的脸告诉了我!”谈伦说:“刚才他为我送药来,见他面现喜色,再由巴轩主人下午来你这里看病,两件事一经联想,就可以猜出了一个大概。不过详情如何,还有待你的证实!”
朱蕊格格笑着:“你真聪明!”
一面说,她站起来,过去自暖壶里倒了一碗参汤,双手奉上道:“你自己的身子更要紧,别老惦记着我。”
谈伦道了声谢,接过来喝了一口。
也许只有他真正地能体会出目前的险恶情势,是以下意识里,也就越加地期盼着朱蕊的病能早日痊愈,最好能在敌人未能大举来犯之前,安全离开,将一场看来势在必发的凌厉凶险,消弭于无形之间,那才是上上之策。

他也曾为主人巴壶公的冷月画轩设想,史大娘、冯元的安危,俱都可虑。这些人虽然都有一身相当不错的功夫,只是面当敌人大举进犯时,即使加上自己和至青方丈在内,也嫌势单力弱。
这些人的处境,只要静下来,每每都会在他脑子里打转,只有一个人的安危,他却是连想也不曾想过,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你在想什么?都傻住啦!”
不经意,朱蕊就站在他眼前,两只大眼睛那么近地盯着他,脸上含着微微的笑。
谈伦心里怦然一动,只觉得这一霎她像极了一个人……
都三年多了,他敢情还保有着玉燕子冷幽兰完整的记忆,也只有在面对着朱蕊的微笑里,才使他忽然忆及。每一次都似带给他强烈的震撼,心血翻涌,也让他感伤到,冷幽兰留在他记忆中的印象有多深!相等的,伤害他也就有多重!真正是此生一大恨事!
在朱蕊的微笑里,他几乎难以自持——这个微笑,涵盖着他曾经至爱的人,他曾不止一次醉心于这个微笑。就拿这次苗疆之行,采撷七星翡翠来说,又何尝不是种因于为博佳人的一笑。
人的眼睛最能显示出心里的思维。透过敏锐的感触,举凡七情六欲,都将在眼神里表露无遗。
如是,“恨思”与“情思”,甚至于怅怅的迷惘……一经有心人的明眼观察,常常是无所遁迹。
一番心神交战之后,谈伦总算挣脱了无边遐思,目光里闪烁着真挚,对于面前的公主,下意识里感到一些歉疚。
朱蕊,冷幽兰,固然在外形上有所相似,毕竟在内涵上她们迥然有别;特别是在冷幽兰不耐深闺寂寞,下嫁于银刀段一鹏之后,她的价值早已不能与当年同日而论,更不能拿来与当前一张白帛般圣洁的朱蕊相提并论。
“我知道……你在想一个人,可是?”
脸上带着神秘的笑,神色里多少有些凄凉,朱蕊像是看透了他的心。
谈伦窘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还是忘不了她……”朱蕊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一直都忘了问你她的名字,你能告诉我她是谁么?”
“对不起,我是太失态了……”
“不必自责……”朱蕊掠了一下滑过肩头的长发:“你很诚实,如果你不在意,我倒想对这个人多知道一点,当然,如果因此勾起了你的伤怀,或者是……那就大可不必。你看呢?”
说着,她轻起皓腕,以手支颐,一副留神倾听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早已留意到了谈伦的一举一动,而对方的这些举动,却微妙地关系着她。
谈伦苦笑了一下:“我来这里,是关怀你的病情,姑娘不要取笑我——那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朱蕊点点头平静地道:“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她已经结婚了,但是你的心里却并不能真的忘记她。这就足见当年,你们的感情有多么深了!”
谈伦惨笑着摇了一下头:“事情早已过去了。姑娘,请你不要再提起她了!”
朱蕊点点头道:“好吧!”
她微微一笑:“我可以不提,你能够真的不想么?”
“我能。”谈伦似乎已恢复了先时的平静:“我想要知道的是你的病……”
朱蕊微微偏过脸打量着他:“你真的这么关心我?”
谈伦点点头,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朱蕊脸上微微现出了一抹酡红,害羞地低下了头:“伦哥哥你……你……”
“姑娘……”
四只眼睛对视之下,朱蕊终是羞于出口,轻轻摇了一下头:“算……了……”
她随即坐正了,一扫先时的羞涩,正经地道:“我的病已经好了!”
谈伦顿时为之一喜。
“先不要高兴太早!”朱蕊含笑瞧着他说:“大体上像是好了,不过巴老爷子说,还要再等上十天他才能确定我是不是可以离山回去。”
谈伦欣慰地道:“巴轩主既这么说,想是不会错了。十天不是很长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他确是感到很愉快,这是他近日来一直期盼渴望的结果,今天终于被他等到了。一时间,由衷地感到喜悦、笑逐颜开。
朱蕊见他听说自己病愈,竟像是比他本人康复还高兴,一时甚为感动。她亦是至情中人,更兼出生皇族,自幼养成高贵品格,不曾沾染、也从未经历过一般俗情,但知喜爱随心,却不惯矫揉做作。
只是幼读诗书,明礼知耻,再加上天生的女孩儿家妩媚,便自塑造出世罕一见的卓然闺秀姿态。莫怪乎心如止水的谈伦,也每每为之忘情。
目睹谈伦的欣喜,朱蕊大为感动,那双剪水瞳子里,一霎间充满了柔情蜜意。
“伦哥哥,这都要谢谢你……”她呐呐地诉说着:“这些日子要不是你陪着我,我的病绝对不会复元得这么快。你对我这么好,我却不知道怎么来回报你?”
谈伦在她含情的眼睛注视之下,不禁有些心旌摇荡。虽然他意志坚强,是一个固守原则的人,他却同时也有着浓重的感情,就是在此两者难以兼顾的情况中,才自陶冶出他嶙峋磊落的侠士胸襟。
朱蕊偏偏独具慧眼,欣赏到了他的这份卓然不群。
没有什么话说的时候,他们常常平静地互视着,那一霎不仅仅情感交流,甚至于他们能互相领会到彼此的心声。诚然“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不期然,他们的眼神又自对在了一块。在谈伦看似平静的眼波里,朱蕊却独独能领全出他内里并不十分平静的心;透过那双眼睛,她甚至于体会出对方血脉里隐隐燃烧着的爱情火焰。
不知什么时候,朱蕊已依偎在他身边。像往常一样的,她蜷伏在他宽广的胸怀里,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
“唉!”
谈伦似有所感地轻轻发出了声叹息。他的一只手,轻轻落在了公主柔细的长发上。
“我常常在想,如果早几年我们认识该有多好。”他似有无限感伤地道:“那时候,一切的情形都将大有不同……”
朱蕊微微笑着,脸上是醉人的红。
“现在就真的晚了么?”她呐呐地说:“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谈伦苦笑着:“有很大的不同。”
“为什么?”
忽然,朱蕊坐正了身子,眼睛里充满了迷惑:“你是说,我快要走了?”
谈伦似乎不敢直对着这双眼睛,他有过多的伤感,包括对生命的绝望。然而这一切,却不欲对纯情可爱的朱蕊道及,为了顾及对方奇特的病性,他不得不格外谨慎小心,一言之失即可能带来可怕的后果。
朱蕊见他不说话,自以为所料不差,不觉面现笑靥道:“信不信?我会找到你的。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的!”
谈伦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心里却不禁伤感地忖着:傻丫头,我要去的地方,只怕你永远也找不着了。
朱蕊忽然抓住了他一只胳膊,有些儿眉飞色舞:“还有,你也可以来我家里……”
“你家里?”
“是呀!”朱蕊点着头:“有什么不可以?你以为还像是从前的皇宫内院?早就不一样了。”
谈伦微笑道:“我当然知道,只是你家到底在哪里?我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傻子,我不告诉你,你怎么会知道?”
“你要不要告诉我?”
“现在不!”朱蕊俏皮地扭过身子来:“到我要下山的那一天再告诉你。你知道吧,这是秘密!”
半侧过脸来斜瞟着他,模样儿煞是迷人。
谈伦这么近地看着她,面承芳泽,软语温馨,不禁有些难以自持。
毕竟他惯以脚踏实地,不迹幻想,一想到这份快乐与情爱与自己距离得多以遥远,分明不属于自己时,他便自又换过了一番淡泊心境……
但是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偏是这般惹人眷爱,想要完全保持理智,丝毫不掺和私情作崇,该是多么困难!
“你怎么啦?”朱蕊的眸子奇怪地在他脸上转着:“今天你怪怪的,都在想些什么呀?”
谈伦笑了笑道:“是想到你要走的事。”
他的眼睛里,忽然现出浓厚的情意,那是一种依依不舍的表情。
“蕊姑娘……”谈伦轻轻唤着她:“我在想有一天我也许真的会去看你,如果我的病……”
“你的病一点问题也没有,巴老爷子说过了,他会治好的!”
谈伦微笑着点点头,他发觉到朱蕊今天心情很好,让一个快乐的人忽然变得不快乐,确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他也就不再多说。
“对了!”朱蕊坐正了身子:“你可愿见见我父亲?”
“你是说令尊,建文圣上?”
“唉!”朱蕊轻轻一叹道:“你还是称呼他先生好了,他老人家现在最怕听的就是‘圣上’这两个字,像什么‘陛下’、‘万岁’、‘吾皇’啦,最好都不要提起。你知道吧,他老人家早已是一个寻常百姓了!”
苦笑了一下,她接道:“在某些方面来说,甚至于比一个寻常百姓更不如……”
谈伦黯然道:“我明白……”
朱蕊道:“这么多年了,他老人家从来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一句苦,可是我却知道,他心里苦极了。你也许不会相信,他老人家今年才不过四十一岁,却已是满头华发了……”
眼泪在她眸子里打转,当着谈伦,只是不好意思哭而已。
“先生是一个极坚强的人,我们都知道,但愿他老人家福寿康疆。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朱蕊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这就好了。”谈伦激动地握住了朱蕊的手:“请你转告……先生,他老人家的健康存在,对于所有的人,是一种精神的鼓舞。为了关怀他的所有百姓,请先生务必珍惜!”
“谢谢你。”朱蕊含笑道:“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对了,你何不自己当面告诉他老人家?”
谈伦想了想道:“你真的要我去见他老人家?”
“当然。”朱蕊默默地垂下了头,微现羞涩地道:“你不愿意?”。
“那倒不是……”
到此,谈伦多少已能体会出对方的用心与涵意,心里确是很感动,也很感伤。
不自觉地,他握住对方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朱蕊缓缓把身子靠后了,却让自己纤纤柔荑,紧握在对方手里,这一霎她很平静,用着一种异样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对方。
“这两天我在想,我父亲他会喜欢你的,你也一定会喜欢他……”她微笑道:“他老人家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对于文采俊彦的人,一向都很赏识,你正是他老人家所赏识的那一型。说不定你们一见彼此投缘,那可就太好了。对了……”
说着,她抽出被对方握着的那只手,背过身子来,由身上取出了一条银色短链,上面镶有一块长方形的银色牌子,随即转手递给谈伦。
“这个给你收着!”
谈伦接过来,看了一下,不明所以地道:“这是什么?”
“手牌!”朱蕊说道:“有了这个,你就可以随意进出我们的‘碧梧山庄’,没有人再阻拦你!”
“碧梧山庄?”
“就是我们住的地方!”朱蕊微笑道:“虽然不能和当年的皇宫内院相比,但是为了我父亲的安危,碧梧山庄的防守极为严谨,很多江湖侠隐、武林异人,都迁居那里,自愿负起保护我家的责任,如果没有这个特别允许进出的手牌,你是很难进出的!”
谈伦欣慰地笑道:“这样甚好,我明白了,只是你把手牌给了我,你自己呢?”
“那不要紧,他们都认识我!”朱蕊说:“这手牌你千万收好,据我所知,连我这块牌子在内,一共才发出了二十七块。他们是认牌不认人的,万一要是落在了坏人手上,可就不得了!”
一面说,她把谈伦的手拉过来,袖子捋上去,亲自为他戴在腕子上。那是两条细细的链子,前后各一,系好之后,便紧附肤上,即使运力甩动,也不愁滑落下来。
再看那银牌上,正反面各烙着一个火印熔迹,形像奇特怪异,也不知是什么物件,料是别具用心,出自高人设计。
这一霎,他不无遐想,憧憬着身入碧梧山庄,面谒天子,恭聆教益的那种欣悦,不再忆及紧附自身、可怕的六月息厉疾,求生的意念,再一次地鼓舞着他,在美丽多情的公主关怀之下,他自认“必死”的意念,竟然为之动摇了,陡然间,像是又拾回了信心。
谈伦那一双眼睛里,从而现出了灼灼神采,他真的不复期艾,对生命又自寄以信心。
“谢谢你,我一定好好收着,这是一件很好的纪念品!”
说时,他的眼睛不禁落在了自己小手指上,注意到那枚碧莹莹的七星翡翠戒指。
一霎间,他兴起了无限感慨。
这枚七星翡翠戒指,他原来打算是戴在冷幽兰手指上的,然而形势的逆转,匆匆三年时光,它却依旧戴在自己手上,每一次当他无意间与这枚戒指接触时,即会兴起无比遗撼,不自觉地,竟自形成了痛苦的源泉,无远弗届,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
然而,这痛苦的桎桔,极可能不复再存在他身上了——当他轻轻把这枚几乎是以自己性命换来的戒指摘下手指时,显然是换了另一番心境,只觉得甚是轻松愉快。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当前朱蕊的身上。
朱蕊微微迟疑了一下,脸上一抹绯红——她似乎已经意会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姑娘,这只戒指并不代表任何涵意,只是纪念我们的相识,请你收下作为一个纪念吧!”
说时,他已把它戴在了朱蕊左手无名指上。
当他们目光再接触时,朱蕊面色绯红,却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然后她仔细地瞧着这枚戒指,顿时脸上充满了惊讶——七星翡翠?
即使贵为公主,这类罕世奇珍,亦对她充满了诱惑与好奇。似乎在先天上,明珠美玉即对女人散发着诱惑,更何况眼前奇珍出自心上人的赐予!那就更不同了。
朱蕊由衷地笑了,美丽的眼睛里,散发着喜悦,笑靥里无限妩媚。
谈伦虽不曾目睹,这枚戒指戴在冷幽兰手指上的快乐,但却换来了朱蕊的由衷喜悦。尽管所显示在她们双方手指上的意义有着绝大不同的区别,但是其为“美”者的快乐笑脸,却是一样的。
这是就足以使得生具侠骨柔情的谈伦,感到满足与安慰了。
一霎间,他眸子里聚满了泪水。
那是他太高兴了。
“呀!你怎么了?”朱蕊怪认真地注视着他:“你哭了?”
“不是,我只是太高兴了。”谈伦苦笑道:“这枚戒指虽然名贵,但是如果拿来和一个人的生命来衡量,你以为何者为重,何者为轻?”
朱蕊微微一笑:“这还用说,当然是生命为重呀。咦,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姑娘说得不错……”
他的脸色更凄凉了:“我这么说的意思,是要告诉你,这个天底下,居然有人愚笨到,妄图用自己的无价生命,去换取有价的珠宝,岂不可怜,可笑?”
朱蕊偏过脸来道:“你是说那些专为采掘翠玉为生的人?”
谈伦摇摇头:“不是……我讲个很短很短的故事给你听吧!”
朱蕊点点头,蜷起两只腿抱着一双膝头,笑道:“你讲吧!”
“从前有一个人,妄想着人世之间会有真情!”谈伦呐呐地说着。
“为了要讨好他心爱的人,远走苗疆洪荒峭壁,深入人迹罕至的瘴疫之区,其目的,只是为了采掘如此一块七星翡翠而已……”
“结果呢?”
朱蕊眼神里透着聪明。
“结果他的目的达到了……”谈伦冷冷地说:“却为此几乎丧失了性命……”
“可是他还没有死,而且还好好的活着,不是吗?”
谈伦看了她一眼,欲言还休。
朱蕊一笑道:“更遗憾的是,这人冒着生命,干辛万苦所得到的那块七星翡翠,却一直戴在他自己的手指上,并没有送出去。”
“那是因为他的恋人变了心,嫁了别人!”
“所以他也就灰心失望了,自此潦倒不堪,不思振作。”朱蕊冷冷地说:“他甚至于因此而大胆假设人世之间没有真情,只不过是他那个恋人让他失望了而已……”
谈伦苦笑了一下,一时无话可说。
朱蕊道:“一个有志气的人,是不容易倒下去的,倒下去再爬起来,下一次就不会再跌倒了。最起码他不会因为同样的错误而跌倒,是不是?”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轻轻地搭在了谈伦肩头。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多想了……”
这一霎,她脸上只是无限的关怀与同情:“让我来帮助你,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吧!嗯?”
轻轻歪过脸来,那双剪水瞳子里,含着浅浅的笑意。扬了一下手指,七星翡翠闪闪有光,她的脸也闪烁着兴奋与快乐。
“这是你送给我的一件最好礼物……它的意义是微妙的。今天,你亲手戴在了我的手上,天底下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把它拿下来,包括父皇在内……”
这番话,出自美丽的公主嘴里,忽然间给人以无比震撼,警觉到面前这个娇滴滴的可人儿,其实是如此的强大,强大到“无敌”境界。
在她的面前,谈伦甚至于感到自卑,一个生命已呈枯萎的人,无论如何是不应该再存此侈望的了。
他真正地感到伤心,伤心的是自己的有负深情。
“姑娘……”他不得不剖心以陈:“你千万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这只戒指,只能当是我对你的一点纪念,并没有别的任何涵意……”
“真的没有?”朱蕊眨了一下眼睛:“无论如何,这只戒指,是你亲手为我戴上去的呀……而且……”
说着,她竟自俏皮地笑了:“你当然应该知道,一只戒指,戴在女人手上的特殊意义,尤其是这根手指……除非你现在亲手再把它拿下来,你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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