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焦雷之后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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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而他又想到了自己,此番破除“武禁”之后的可能下场,虽然说心里早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可是想起来总不是滋味,应该说那是人生的最大遗憾,却是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哀。
巴壶公所留交的灵药,真是“药到病除”,有不可思议的妙用,自从服药之后,非但咳嗽立止,就连先时的一些儿疲态也没了影儿。
这一霎,夜静更深,和尚们晚课结束,俱都歇息,整个古刹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吹枯叶,在地面上移动的那种沙沙声。
为使心情平静,他耐着性子在灯下看了半卷经文,只觉枯涩难解,更加的无味。
他这里方自把灯蕊拨暗了,待将就寝,耳边上却听见了一丝奇怪的“折枝”声——
正当他竖耳倾听的当儿,头顶瓦面紧接着喀地发出了一声轻响。
对于一个心细如发,轻功造诣绝佳的人来说,不难立刻就能串想到是怎么一回事。
谈伦几乎不俟多思,单手往褥下一探,已握住了带鞘的长剑,紧接着左足轻点,就着左侧方半开的长窗,一个快穿疾滚之势,已自来到院外。
他身法极为快捷,既然解除禁制,不再心存顾虑,身法一经展开,真有惊人之势。
随着他身子由地面跃起,闪进之间,已紧紧偎向墙角,却也没有忘记打量着上面的声音来处。
设非是他这般的快速,就不能及时得窥一斑——
—片衣影,裹带着来人瘦长的躯体,几乎就在谈伦惊鸿一瞥之间,消失于邻殿高耸的阁檐之间。
虽然在黯淡的星月之下,谈伦却已看见来人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肥大衣衫。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由得使他暗吃一惊。
时间稍纵即失,他可不容对方逃过自己的这双“招子”,一念既兴,双脚力点之下,已把身子蓦地拔了起来。
“呼——”恰似长烟一空,已登上了殿檐。这才见前行的夜行客,一路轻登巧纵,星丸抛掷般地己翻到了后面庙殿。
好快的身法!不过交睫的当儿,已是十数丈开外。
谈伦却是放他不过,随即展开身法,紧蹑其后。
他已有相当时候,没有施展,真有说不出的感触,暗喜着倒也没有生疏。
前面的夜行人这时已来到了后面院落——
当前是衍生在半面山坡上的一片枫林,这人略行打量之下,遂即向林中步入。+谈伦心中动了一动,江湖中有“遇林莫入”这么句话,意思在说,一切的凶险都可能借助树林的黑暗面予以掩饰,令人不胜其防。
眼前情形却似略有不同,那是因为前面的夜行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身后有人追踪。
谈伦略一思索,料定了对方必非善类,自己既然无意发觉,总要探查出一个水落石出才好。
当下即取出一方丝巾,扎系脸上,施展出上乘的“踏雪无痕”轻功,向林内进入。
原来林内布满落叶,时日既久,多已枯脆,即使轻功再好,也难免不出声音。
谈伦心中既存了仔细,轻功又好,较诸前行的夜行人便自不同。
果然,就在他留神分辨倾听之下,前行的足步声,便自无所遁声地落在了耳中。
他就紧紧跟随着前面的足步声,快速前进,他走自己也走,他停自己也停。这么一来,正可掩饰住自己足下发出的声音,只要在速度上加快,不难接近。
这个方法的确不错,须臾之间,谈伦已紧紧蹑身其后,甚至于已清晰地看见了对方的背影。
就在凸出的一堵巨石前,这人停下了脚步。
谈伦早已选好了一株大树,用以掩遮身子,这个距离之内,已可使他约略分辨出对方形象——一个既高又瘦的影子,模样里透着精悍。站定之后不时左顾右盼,月色里依稀可以窥见他那张形若吊客,双颧高耸的长脸。
这倒不禁使谈伦纳闷儿了。
心中方自忖念着,莫非他是在等人?却听得“噗搭”一声,一片火光发自来人手上“火折子”。熊熊火光,高耸尺许,照得他立身附近,一片通明。
这么一未,暗中的谈伦,可就看清楚了对方这副长相,浓眉大眼,满面黄须,一身疾装劲服,却在外面加着一袭银色长披,头上齐额处,扎着一条约三指宽的黄色绫子,剩下老长的一截,双双飘拂在脑后,一看之下,即令人想到是属于某处特定的标志。
黄须汉子手里的火折子,一连在空中晃了几圈,突地熄灭收起,却只见对面山坡上飞鸟般地落下一人。
噗噜噜夹着一阵疾风,来人已落身当前,却是一个身着僧衣的光头和尚。
谈伦心中动了一动,暗忖着这又是怎么回事?却听见后来的和尚出声道:“日月乾坤——”
前来的黄胡汉子,冷冷一硒道:“我主万岁!”
后来和尚立时双手抱拳道:“常子威。兄台是……”
黄须汉子像是报了名字,只是声音颇低,谈伦没有听清,无论如何,这“常子威”三个字清晰在耳,使得他猝然忆及那日温泉沐浴,邻室的两个假和尚,常子威正是其中口操北京音调的那个黄眉尖脸汉子。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禁令他暗自吃惊,由常子威的身份,联想到眼前的夜行人,也就可知一个大概。
如此一想,谈伦也就越加地注意、留神倾听。但是双方距离颇远,二人说话声音又低,难以听清。
对方二人喁喁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谈伦有意趋前靠近一些,一来眼前似已到了枫林尽头,林木稀疏,极易暴露身形,再者,他心里不得不提防着另一个假和尚——那个姓官的,几经犹豫之下,他只得暂时隐住不发。
双方继续交谈着什么,却不见那个人称“笑面无常”姓官的假和尚现身而出。
眼看看来人那个黄须汉子抱拳告辞,假和尚常子威回身相送,一径向着谈伦掩身之处走过来。
常子威边走边自笑道:“要不是李爷今夜来这一趟,兄弟真还耗不住了……吓吓,不瞒老兄说,这个假和尚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头一样,每天光吃素,我就受不了!”
姓李的黄须汉子站住了脚,冷冷地道:“再忍忍吧,不会太久了!”
常子威说:“李兄既然这么说,兄弟也就放心了,我们就暂时在这里候命了!想不到杜海波竟会遭了毒手,要不是李兄透露,我们两个真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这么看起来,冷月画轩里还真有能人,可真不能掉以轻心咧!”
黄须汉子闪烁着一对眼珠子,东瞧西瞧地,似乎提防着有外人在场,殊不知谈伦就近在咫尺树后,他却是无从窥见。
“这件事透着怪,没有十分证据,证明是冷月画轩里的人下的毒手。尸首是在小客栈发现的,身上带着伤,都臭了,为恐打草惊蛇,我们暂时还不能声张,如果真是冷月画轩里面的人下的手,这件事可就麻烦……”
“除了姓巴的有这个能耐,还能有谁?”
“也不一定……”
姓李的吟哦着,冷冷地道:“这里面怕还有外人……”
这句话,不禁使得树后的谈论猝然吃了一惊。
常子威也像是为这句话而怔住了。
“怎么,莫非发现了什么特别的情况?”
“事情还没准儿,也说不上是冷月画轩里面的人下的手姓李的压低了嗓门:“上个月,腾越地面上很不平静,一连发生了三条命案,这件事可透着稀罕!”
“死的是什么人?”
“倒不是咱们大内来的人,可也有点关系。”
姓李的冷冷地说:“只说是南昌郡侯府那边来的人!”
谈伦一动也不动地静立树后,尽管这句话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震憾。
“南昌侯……”常子威甚是惊讶地道:“你说是银刀段小侯爷那边的人?”
“还拿不准,段小侯爷没有承认,不过腾越府传出来的话,却说是段小侯爷那边打发人来,把尸首给运走了,还关照不许声张。”
谈伦聆听至此,不由得脸上现出了一丝苦笑。事实证明,他所猜测的没有错,银刀段一鹏显然是放不过自己,必欲置自己于死地。
真没想到,今夜无意之间,竟会听见这个消息,谈伦内心真有无比的激动,这些消息正是他渴望知道的,姓李的简直像是单为说给他听的。
“这里面又有段小侯爷什么事?”
常子威盯视着来人:“难道姓段的也想插上一脚?”
“有什么稀罕?”
“难道他也想揽下这个功?”
“正是如此。”姓李的喃喃说:“姓段的他也不是傻子,谁不想加官晋爵?照说他干他的,我们干我们的,各不相干,可是想想看,万一要是让他给抢了功,我们这帮子人,往后还怎么在大内混下去?”
“这倒也说的是。可是,难道还能为了这件事,和姓段的翻了脸?”
“那倒也用不着……”姓李的抬手摸着他的黄胡子:“这件事‘老头子’很不乐意,不惜全力以赴,看样子像是跟姓段的摽上了,绝不甘心输在他手上!”
常子威“哼”了一声:“不是兄弟说一句泄气的话,这件事要是姓段的插手,还真麻烦,谁不知道他银刀段小侯爷的威名,一口刀,出神入化,可真了不得——除非老头子亲自出马还差不多……”
姓李的嘿嘿笑了几声,冷冷地道:“往后瞧吧,他段一鹏厉害,咱们也不含糊,真要把老头子给逼出来,只怕他也开罪不起……常老哥,你把话传给官爷,没有老头子的话,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我会随时和你们联络,我去了!”
双方抱拳为礼,就此别过,一头栽进了黝黑的枫树林子,姓李的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既然摸清了姓李的底细,谈伦无论如何是放他不过了。
像是风吹草动,又似月影偏斜,总之,姓李的脚程不谓不快,却依然甩脱不开背后隐约里,紧紧蹑着自己的那个人。
如同一缕幽魂,那么若即若离地紧紧蹑着他,他快“他”也快,他慢“他”也慢,几次以后,姓李的胆上生毛,不能不当它是回事,而加以注意了。
蓦地停住了脚,姓李的来了个“怪蟒翻身”,唰地转过来身。
“呼——”身后那个鬼影子,更像是扑面疾风,直袭过来。
一惊之下,姓李的“噢”了一声,右掌翻处,事先扣在掌心里的一枚“丧门钉”,夹着尖细的一缕劲风,“哧——”直发而出。
身后的那个“鬼”端的好身手,随着他卷动的一片袖风“叮!”丧门钉反弹出去,深深地钉进了树干。
一片冷月透过了空中浓密的树帽,照射着现场这片不足方丈的空隙,使得来自大内的这个“人”,看清了身后的这个“鬼”——当然他并不是一个真的鬼。
这一点,在姓李的一经注视之下,立刻认定。
“你是……”
仔细地辨认着对方,不胜惊诧之至。
“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说时,这个黑影子,又自向前面偎近了一些。
姓李的心中一惊,一双浓眉,倏地直竖起来,根根黄须好像刺猬也似地直立起来。
既然出身大内著名的锦衣卫,手下当然不含糊,心里害怕是另一回事,却也不能临阵退缩。
“你?哼哼,少给你李爷爷来这一套!”
一边说,那一双黑光净亮的眸子,频频在对方身上转着:“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你报个万儿吧,李某人接着你的!”
话声方落,右手后探,银光乍闪,已把一口状如残月的“弧形剑”撤在手中。
兵刃在手,姓李的胆力顿壮,只是对方那人,显然不把他看在眼中。
“这片枫树林子,原是你曝尸埋骨的地方,只是我却忽然动了恻隐之心,不妨暂时留下你半条性命,给你主人捎上一个口讯儿,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说着他身子反倒向后面退开了一些,深邃的目光,即使在夜色里,亦有凌厉夺人之势。
“你到底是谁?”
紧接着,他脚下一点,进势如风,手里的“弧形剑”划出了一道银光,直向着对方当头劈落下来。
这一剑透着高明,说是“太公钓鱼”,却是另有虚玄——“劈中挂二”。随着他大幅度抖开的剑势,一片剑影,直向着对方整个上身罩落下来。
如此猛烈的剑势,在彼此一照面的当儿,猝然施出,确实具有凌厉的威力,但是对方这个神秘人物,身手更是惊人。
那么凌厉猛烈的一天剑影里,这人却只施展了“一长二转”,看来极见轻松的两个动作,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儿,姓李的剑势,敢情连对方的身边儿也没有沾着,竟自落了个空。
一剑落空之下,姓李的已知道不是好兆头,倏地向后一收,就势打了个旋风,掠出七尺开外。
对方敢情好涵养,兀自站在原处没有移动。
姓李的一惊之下,这才知道遇见了厉害的对头,看样子今夜晚,在这个陌生怪客手上,只怕讨不了什么好来,一念之兴,心胆俱寒。
“凭你这两下子,还不配跟我递爪子!”
这人身子缓缓向前移动了一些:“有什么厉害的玩艺儿,你就继续施出来吧!”
夜色甚黑,除了对方这个人,以及那一双灼灼光采的眼睛之外,简直什么也认不清。
姓李的黄须汉子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狞声笑道:“足下身手不弱,只是……哼哼,你我素昧平生,冤有头,债有主,找上我李某人,又是为何?”
蒙面人并不着恼地道:“你来点苍,当然不会无因,我找上你一点也不冤枉,你为什么?我又为什么?彼此心里有数。今天遇见了我,你就认了命吧!”
黄须汉子姓李名元烈,早年亦为武林黑道出身,投效锦衣卫不过三年,由于为人精明,手底下也不含糊,短短时日之内,已蒙上峰重视,不次拔擢,现为当局最受重视的二十七名黄带卫士之一。
论身份已有六品的功名,不要小瞧了他这名“东厂”的卫士,平日走州过府,狐假虎威,差一点的人头,就连话也难得跟他说上一句,这类人假公济私,狗仗人势,真正是作恶多端,今夜平日地遇见了厉害对头,也算是命该如此了。
双方对答之际,李元烈早已二次蓄势,就在蒙面人话声方歇的当儿,冷叱一声,掌中弧形剑再次挥出,却是由下而上,卷起一道长虹,直向着当前蒙面人正面全身反劈过来。
这一剑李元烈运足了劲道,彼此距离又近,设非事先有备,成竹在胸,万难躲闪。
蒙面人正是胸有成竹,有备在先。似乎在李元烈出招之前,他已窥知了先机,是以无论前者剑势何等罡烈,却也难犯其身。
眼看着蒙面人直立的身子,霍地向后面一收,凹腹吸胸,成了中空之势,整个身子这一霎看起来,活像一只无腰的大虾!
妙在李元烈的剑,正是由对方身子弯起的这个弧度里挥了过去,几几乎擦衣而过,险到毫厘之间,依然是走了个空。
一招落空之下,李元烈便知不好,随着他挥出的剑势,脚下用力一点,腾身就起,却是慢了一步。
耳听得对方传过来的一声冷笑,紧接着是长剑出鞘的一声龙吟!
一股冷森的剑气,夹带着青蒙蒙的耀眼奇光,像是冷电加身,李元烈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一只右臂,连带着握在手上的那口弧形剑,齐着臂根已自被斩落下来,随着对方剑光卷处,足足飞起了丈许高下,“叭哒!”坠落当场。
李元烈痛哼了一声,身子一连两个打闪,跄出了七尺开外,却没有倒下去。
“好……你……”
话声未歇,大股鲜血已自他断臂伤处怒涌出来。一霎间,他那张脸就像是雪也似的白。
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对方蒙面人已现身当前,随着对方扬起的剑鞘,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已点中了李元烈断臂附近五处**道,顿时止住了势如泉涌的流血。
李元烈身子再一次打闪之下,连惊带吓,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声坐倒地上。
黑暗里,他所能看见的,依然只有对方一双闪烁着的的精光的眼睛。
双方距离得那么近。
李元烈所能感觉的,只是无比的恐惧,简直像离死去不远,先时的恃强凌厉,早已化得无影无踪。
“你……”
说了这个字,一时舌桥不下,只管呆呆地看着对方,全身战栗不已。
“你可以走了!”
一面说,蒙面人用手指了一下地上的断臂:“把这个带回去,马上用冰镇起来,如果找对了人,还可以给你装上,只是这一辈子,休想再拿刀动剑了。”
李元烈乍听之下,立时将那只断臂抢在手上。

“谁……谁有这个本事?”
“银刀段一鹏!”蒙面人冷冷地道:“去看看他,也许有办法。”
李元烈虽是断了一臂,却并不觉得十分疼痛,血也没有再继续流,显然对方在点**止血的同时也施展了止疼的手法,才能使自己免于崩溃,观其出手,武功简直高不可测,自己侥幸能在他手里逃得不死,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再不赶快离开,对方若是变了主意,生死犹在未卜之数。
呆呆地看着对方那张蒙住的脸,想到了自己眼前所落得的下场,一时只觉得透骨的凉,死中逃生,仇恨复起,这一口气无论如何也难以咽下去。
“多谢足下不死大恩……李某今生只要有三分气在……就忘不了……”
说时,他已晃晃悠悠地由地上站了起来,眸光里充满了悲忿,又似有说不出的凄凉。
“朋友你报个万儿吧,李某人回去把你当祖宗一样地给供起来,晨昏一炷香,保佑足下你长生不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由牙缝里挤出来的,显示着他心里恨恶之深。却是无比的遗憾,但能有丝毫出手制胜对方的把握,他也不会放过,实在是一点都没有。说着说着,他竟自凄凉地笑了起来,那副样子真像是恨不能把对方生吞进肚里。
蒙面人微微笑道:“你会知道我是谁的,不必急在一时。回去告诉你主子,缺德事不宜再为,否则,只要我活着一天,决计不会容他得逞,我不送你了,你走吧!”
“好!”李元烈挫齿出声,脸上发青道:“我还会再来的!”
“那就太不幸了。”
蒙面人冷森森地笑道:“我要是你,就不会再来!”
深邃复冷峻的目光,再一次在李元烈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而滋生出无比的寒意。
“多谢足下你的好心,咱们后会有期,告辞!”
话声一落,蓦地掉过了身子,一路纵驰,如飞而逝。
打量着他前去消逝的背影,蒙面人怅怅然似有所思。
今夜的短兵相接,已为他在心里描绘出来日大难的先声;今夜的出手,事实上也已把他卷进了未来大战不可或缺的主要核心,他再也无能脱离这片是非之地了。
夜风里,他情不自禁地又自发出了咳嗽……
对于“大理”知府郑渊来说,这两天的日子实在不怎么好过。
原来他这地方是“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的地方,想不到一夕之间,风水变了;有事没事的人,好像都喜欢到这个地方来逛一逛,他这个地方官,职责所在,便不能不与闻问了。
普通人倒也罢了,偏偏来人,都是些有鼻子有眼的人物,哪一个也不好对付,都得他这个知府大人亲自出面应付。
第一拨来人显然是京里下来的,一共是四个人,人还未到,先由省里下来了八百里廷寄快书。
郑大人开视之下,直惊得目瞪口呆。
除了“云南等处布政使司”转来的一角公文,另加上“布政使”的一纸手令,显示着来人不同一般的身份——“钦命上差,听令侍候”。
就只是这八个字,已够这位四品正堂折腾的了。
“人”被接到了专迎上差的“朝阳馆”,来人显然大有来头。一番酬对,才知道四个所谓的“钦命上差”,竟是来自直属皇帝的亲军“上二十二卫”中最为惹眼的“锦衣卫”。论官职,不过是小小的三个“总旗”,由一名姓赖的“镇抚”率领,可是郑知府却知道这些个被俗称为“蕃子”的“锦衣卫”上差,哪一个身上都有一身好功夫。
这类人常常是无事生非,打着皇帝亲军极特殊的“锦衣卫”身份,在外面招摇撞骗,无所不为,动辄杀人,地方州府碰着了他们,除了极尽小心地张罗着接待之外,一个弄不好就会砸了差事,毁了前程,是以每每视为畏途。
郑知府把这四个要命的主儿让到了“朝阳馆”,一番盛情接待之外,临去前,还特意留下了一位善于交际的周“通判”,嘱他移住“朝阳馆”,随时听凭使唤,为四位上差各处联络奔走效劳。
想想看,这样的四个人,一旦在这里住了下来,似乎短时间还没有走的意思,身为地方官的知府大人,又如何能安下心来?除了善意的接待,小心巴结之外,别无良策。
来人虽顶着“锦衣卫”的特殊身份,看起来简直和一般江湖黑道人物并无二致,满身的风尘气息,既刁又油,只是一样,住下来绝口不谈公事,一个个“守口如瓶”。周通判陪着吃喝,挖空了心思,也休想打听出一点点来龙去脉,以及此行四人所负有的特殊任务,这就让郑知府平添无限纳闷,大费思忖了。
让他头疼的事,犹不止此。
紧接着四个锦衣卫之后,大理地面上可又来了贵客。
———艘画舫,转载着远自南昌而来的段小侯爷夫妇一行,道是游山玩水,选胜登临吧,总之一来到了大理地面上,可也就不打算动弹了。
郑知府心里满是狐疑,可也不能装不知道,说不得又自打起精神,小心接待一番。
段小侯爷不同于“锦衣卫”来的四个“蕃子”,他是世袭的“郡侯”爷,食邑一方,雍容华贵,自有其威风气势,郑知府尽管存心巴结,他却不轻易领他盛情。
原来小侯爷未来之前,先已着人布置好了住处,行馆就设在极具风光幽胜的“洱海”之滨,是一李姓官商的别馆。
主人很懂得官场酬酢,又与小侯爷两代交好,一向在南边发财,只说侯爷游滇,乐得送上这个顺水人情,就把宅子连同一干仆役借给了贵客。
段小侯爷有了李姓富商的殷勤,自然就不便再劳驾郑知府这一边的了。
大理地面上,先后来了这两拨贵客,尽管是事属机密,双方俱不欲张扬,可是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
特别是有“银刀”之称的段小侯爷,除了他世袭的“郡侯”身份之外,最最为人乐道的,还是因为他在武林中享有的崇高身份。
人们只要一提到段小侯爷,立刻便会联想到,他那个有“银刀”之称的外号,以及他传说中鬼神不测的一身武功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盖世刀法。特别是在传说中他的唯一劲敌青麟剑客谈伦死了之后,段小侯爷的身价更是百尺竿头,又上了一层,在浩瀚的五湖四海,显然成了唯我独尊之势。
人们乐谈段小侯爷,最为脍炙人口的还是他与女侠玉燕子冷幽兰的一段结合经过。
其实就只是一个玉燕子冷幽兰,已足以引发人们的好奇,更何况再加上她与银刀段小侯爷的离奇结合。
这件事非仅江湖乐道,并也事传官场,早已名动公卿。正因为这么一来,小侯爷一行的行踪,也就格外的隐秘。
传说中玉燕子冷幽兰的美,仿佛是天上仙子、月里嫦娥,原本她的行踪,就已经扑朔迷离,“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嫁与段小侯爷后,虽未必“藏之金屋”,事实上一般江湖人物,再要想一睹她的芳容,即使并非全无可能,也属难之又难了。
郑知府在接待之余,未尝没有动过一睹佳人的好奇念头,只可惜他的这一点小小好奇心愿,直到此刻,也未能实现。
递上了拜贴手本,足足又等了有半盏茶的时间,这位传说中的神奇人物段小侯爷才施施然地出现花厅。
郑知府立刻由位子上站起来请安问好。
这已是他与小侯爷第三次见面。前两次匆匆一见,小侯爷旅次未定,未及多谈。今天他是专程来拜访,对方一切粗安,应该是可以谈上话了。
“这两天京里来了人,下官不得不亲自照顾,直到今天才来看爵爷,请安问好,还请爵爷勿以怪罪才好!”
一面说,郑知府依照官场上的习俗,深深地向对方打上一揖。
“郑大人不必客气,请坐下说话!”
说着他自个先在一张紫檀木外加猩猩红缎子坐垫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看上去也不过是三十上下的年岁,虎额燕颔,长眉俊眼,衬着伟岸的玉立长躯,小侯爷只凭着这个貌相,就令人肃然起敬。
偏偏他举止潇洒,谈吐从容,眉梢眼角更有万种柔情——这便是他集“富贵”、“武功”之外,最能打动淑女们芳心之处了。
“爵爷客居之中,如有什么需要,只请关照一声,下官立刻着人办到。”
郑知府搓着两只手,嘻嘻笑着:“夫人那边也是一样……这地方比不得京城,还要请爵爷多多担待!”
“郑大人太客气了。”
段小侯爷微微一笑:“我倒觉得这边很好,天气也好,不冷不热。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你就不必多费心了!”
“是是!”郑知府赔笑道:“要说到天气,这里可是真没话说,尤其是爵爷住的这个地方,驾二水夹群山,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四时如春。爵爷与宝眷能在这里小住上一些时候,倒是值得的!”
段小侯爷微微点头听着。
郑知府道:“爵爷如果有雅兴,卑职可以着人准备一号官船,爵爷可以携同夫人,在这洱海湖上游游,也很有个意思!”
“嗯?”段小侯爷并不十分热衷的样子:“你说说,都有些什么好玩的地方?”
“这个……”郑知府如数家珍地道:“洱海状如人耳,源出洱源山,总汇十八溪之水,下委于漾濞江、澜沧江,这里山多极了,爵爷看看……湖的四周全是山。说到玩处,洱海上面有三个岛,遍植奇花,还有所谓的‘四洲九曲’之胜,比起昆明湖来倒也不差呢!”
段小侯爷点头道:“郑大人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湖上看看去,你就随便安排个日子吧,时间也用不着急,反正一半天我们还不打算走!”
“是是!”郑知府连连道:“卑职知道,知道!”
段小侯爷微微含笑道:“刚才你说到前两天京里下来了人……是怎么回事?”
郑知府愕了一愕,这才点着头道:“详细情形,下官还不大清楚,公事照会上说是奉旨缉拿什么要犯,至于拿的是什么人,下官可就不知道了!”
段一鹏冷冷一笑:“不用说,来的是锦衣卫的蕃子了。”
他是爵爷的身份,才敢直呼来人为“蕃子”,郑知府却没这个胆量了。
“是……一共是四位上差,这些人身手都不错!”段一鹏问道:“领头的是谁?”
“是一位姓赖的军爷!”
“赖长庆!”段一鹏立刻呼出了对方姓名:“这人我见过,是把好手,就是为人狠了一点,恐怕不大好侍候。”
微微一笑,拿眼睛瞅着发愕的郑知府,略似椰揄的样子。
“吃着湿的,拿着干的,只怕贵府台在这件事情上要破费几文了!”
“这……”郑知府意似不解地道:“爵爷是说……”
“大不了花几个钱吧!”
段小侯爷不经意地道:“这早已是朝廷的陋规了,所谓‘在家吃粮,出外吃官’,郑大人你怎能不知?只是这个姓赖的比较狠一点就是了!”
几句话说得这个郑大人额角直冒汗,想一想,那个姓赖的果如对方所说,你跟他说三句话,他顶多回你一句,鼻子里有事没事总爱哼哼两声,尤其是他拿眼睛瞧你的时候,似笑非笑,更像是你有多少把柄攒在他手里,随时都可以举发你的样子,看来诚然不假,自己倒是要十分小心地应付这个人了。
其实又何止姓赖的一个人,同来的三个主子,看神态每一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心里这么盘算着,外表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片深沉,落在对方段侯爷眼中,自是心里有数。
“这些蕃子说是难缠,倒也并不尽然,只是不能全用官场上的那一套来应付也就是了。”他微微一笑,略以怀柔地道:“这件事郑大人你也不必太过费心,好在这个赖长庆过去与我有过几面之缘,于公子私我都照顾过他,也许我的话他还能听,改天你有机会请他过来一趟,他知道我在这里,也就不会过于与你为难了!”
郑知府聆听之下,大喜过望,忙不迭地连连道谢不已。
段一鹏一笑道:“郑大人你不必客气,也许在这个姓赖的身上,我多少可以帮帮你的忙,可是接下来的人,我可就帮不上这个忙了!”
郑知府又是一怔:“爵爷是说……”
“难道郑大人还不知道?”段一鹏含笑说道:“大内方面,又有人下来了!”
“这……”郑知府有点傻了:“他们来这里,又为了什么?”
段一鹏微微一笑,摇摇头道:“这是他们的机密大事,外人不得而知,我只是提醒郑大人一声,这个戚剥皮可不比别人,他官高权重,一个侍候不妥,轻则丢官事小,只怕连性命也难以自保。”
“啊!”这可是郑知府没有想到的:“爵爷是说朝廷来了钦差大员?”
“比钦差大员更难侍候的主儿。”
段一鹏冷冷地说道:“郑大人可曾听过‘戚剥皮’这么个人?”
“啊!”郑大人脸色顿时为之一变:“听过……爵爷指的是戚指挥使……戚老大人?”
“不错,就是他。”段一鹏的脸色忽然变得冷了:“戚枫,这个老头子你应该知道,只伯是当今天下最最难缠的人了。他就要来了!”
“是。”郑知府愣了一愣,赔着笑脸道:“要不是爵爷提醒,卑职还蒙在鼓里,有关戚老大人的一切,下官也只是道听途说,尚请爵爷赐告其详,也好心里先自有个打算。”
“你找错人了!”
小侯爷冷冷一笑:“我与他并不很好,在他眼睛里,未尝会看得起我这个侯爷,我也不买他的账,只怕他对我还心存芥蒂。”
“原来如此……”郑知府皱着一双眉毛:“这么说起来,戚老大人可也太……”
原想说“专横霸道”,话到口边,终不敢冒失出口。
段一鹏一笑道:“如今官场,走他们路的人极多,由另一面看来,对郑大人未尝不是一个加官进禄的机会。只是此人生性吝啬,度量狭窄,刚愎自用,眶眦必报,如果没有一身贱术媚骨,善于拍马奉迎,这条路却也不易行走。怎么,郑大人你……”
“爵爷不要错会了下官之意。”
郑知府腼腆地含着笑:“他老人家是钦命上官,来此是客,下官职责所在,焉敢怠慢?爵爷既然对戚老大人略知其详,示知一二,下官也就受惠不浅了。”
段一鹏道:“这个戚枫的幼年出身,我一概不知,只知他有一身奇异武功。早年蒙术士袁珙的推荐,在今主上还是燕王之时,即在殿前效力,主上即大位之后,自是青眼相待了。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论官位不过是三品的功名,说到实权,哼!只怕那些一品大员,也要瞠乎其后。此人生性奇淫,夜不虚度,有一偏好,郑大人你可知道?”
郑知府正中下怀地道:“爵爷赐详。”
段小侯爷莞尔一笑,站起来走向窗前,略有所思地向着窗外一片平湖秋色眺望着。
郑知府赔着笑,小心地趋前跟上去:“爵爷。”
“也罢,我就指给你一条升官发财的晋身之阶吧!只是……”
段小侯爷深邃的眸子,似笑不笑地盯着他:“功名富贵,不假以人,我若告知郑大人这个晋身的妙计,你却又当如何谢我?”
“这……”郑知府笑逐颜开地道:“但凭爵爷吩咐。”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郑知府笑得有些牵强:“卑职宦中不丰,怕是报效不……”
“郑大人你想左了。”
段小侯爷目光透着古怪:“这件事我们容后再说,先谈谈这位戚老大人的特殊嗜好吧!”
一听对方要的不是钱,郑知府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眼前的这个“晋身之阶”,却是万万不容错过。
“爵爷是说戚老大人性喜渔色?”
“对了!”
“那也不难,”郑知府笑道:“这件事卑职记下了,老大人国之栋梁,总要物色那清白人家,才堪承受!”
“这么说,你打算找什么样的女子孝敬?”
“这……”知府大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爵爷你说呢?就是初夜未破的童身也是有的……”
“那你就错了!”小侯爷冷冷地道:“这么一来,郑大人你可害人害己了!”
郑知府可就又傻了眼。
“郑大人莫非不知这位戚老大人身负异禀?寻常女子,万万难以承当,却也不合此老脾胃,总要那久历风尘,体态刚健过人的半老徐娘……”
于是,段小侯爷附向知府耳边,小声细语了一番,郑知府先是怔了一怔,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终于作出了会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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