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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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的早春二月,依然春风料峭,但明媚的阳光已经带来丝丝暖意。
平静的茶楼里,几分午后斜阳淡淡的撒在墙上,铺在地面上,静逸的空气里隐约悠扬的丝竹之音,依稀弥漫的香茗之氲,这样的情形往常总会让人产生一种慵懒惬意的感觉;可是眼下的茶室里,气氛却冰冷异常。
耿宇努力挺直身躯,试图抗拒那无形的压力。
我们得承认,虽然醉意熏熏,仪容不整,耿宇仍然是一个很抢眼的男人——铁灰色短风衣遮不住宽宽的双肩,一米八四的身躯不太自然的微微佝偻着,轩昂的剑眉下,是布满血丝的眼睛,轮廓分明的下巴上是两天没有刮过的胡子茬。
压力来自茶几的对面,一个面貌清癯、衣着简约的老人,不怒自威的目光淡淡的看着耿宇。
“你还有什么话说么?”老人手指缓慢而有节奏的叩着茶几,耿宇如果清醒的话,会察觉老人这个透露出烦躁的失常动作,但是他醉了,醉酒的人,如果还有反应的话,他的反应就是简单而直接的回应,因此他只注意了老人的语言而忽略了动作。
酒意一阵阵的涌上来,耿宇企图爆发一下,来抵抗老人的压力。
最终他的头还是垂下来了,他看见了自己脏兮兮的皮鞋,连辩解的勇气都没有了。
“求你让小容出来见我,我有话要对她说。”绝望中,耿宇希望还能见到自己曾经最爱的人。为什么要见她,见到她说什么,耿宇也不知道。
老人用盖碗慢慢的啜着茶水,淡淡说道:“没必要,她已经不想再见到你了。”
窗外疾风掠过,不知道是电线还是什么,发出令人心颤的啸叫声,耿宇打了一个冷颤,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当初你说需要时间,好,我等了三年才来问你,也许,你觉得说话不算数的男人还能有再次说话的机会?”
耿宇摇了摇头,不知是回应还是独自神伤,泪水一阵阵的模糊了他的眼睛。
“你心里想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老人把盖碗放下,继续用那淡淡的语气说:“我知道,你现在并不服气。你恨我不给你机会,用种种过高的要求刁难于你;你发现你心中的玫瑰只剩下了刺,是你现在一切痛苦的源泉,你觉得你尽了全部努力,为何老天如此不公!”
耿宇的肩头在耸动,三年来的一切似乎历历在目。
“我的女儿,我很了解。”老人扬起头来,似乎天花板吊着的宫灯很令他欣赏。不过,为他斟茶的任树武知道老人的目光空洞而遥远,眼中没有任何东西。
“我老来得女,小容自幼丧母,她是我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没有人忤逆过她的意思,性格乖张一些也是有的。我们何家,家境好些,衣食起居自然挑剔。我都对你说过。”
耿宇点了点头,不知道是承认说过还是承认老人的评价。
“你和小容在一起,我是反对的,不过我也没有动用什么手段拆开你们。但我希望我的女婿能经受足够的考验,才能给我的女儿幸福。”
“你来到北京,三年时间,换了五次工作,起起落落始终没有安定下来,其中三次可以说是因为小容的任性。”
老人站起身来,凭窗远眺,神色落寞;黄土高原上飘来的细沙,淅沥沥的打在玻璃上。
“半年前,你们两个之间的矛盾激烈起来,你开始酗酒,因为小容不信任你。你觉得十分委屈。”
老人转过身来,凝视着耿宇的背影,背在身后的双手握紧了又松开,颓然坐下。
“可是昨天,你居然动手打了她。”
“是的!”耿宇抬起头来,两眼通红,不知是酒醉,还是愤怒,大声回答。
“是因为她经常无端的和你吵闹,怀疑你每天的去向?因为她撕毁了你凝聚心血的文案,让你几个月的努力付诸东流?还是因为她没有陪你回家照料你病逝的父亲?”
耿宇咬紧牙关,无言的默认了,他不想指责小容,可是这一切,都是他难以忍受的。
“爱一个人,就要包容他的一切。”老人勃然而起,“小容为了你,抛开优裕的家庭环境,跟你过那种猪狗一样的生活,这对她是多么大的付出!她生命中的前二十年所习惯的、轻易能得到的生活,一夜之间全部失去了!你想过没有,她为你做了多少改变,你知道她有多难么?你居然敢打她!从来没有人打过她!!”
“我们何家,有什么对不起你?你有什么资格对她动手?如果不是我默许吴嫂偷偷照应小容,我的女儿也许会被你饿死!”
耿宇也猛地站起身,凝视老人的双眼,种种蹊跷之处在他熏熏然的大脑里闪电般的串联在一起。
“何家果然没有放过我,你时刻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耿宇的脸上似乎还出现了淡淡的一抹笑容,“也许,还顺便让我吃了点苦头,谁让我自不量力呢。”
他终于从容的抬起头,面对着老人,泪水在脸上流淌,笑意却更加明显,“原谅我的少不更事,何家,原来还真是有些钱的。比爱情更有力的钱!”
“她不愿意再见到我,我不会强求。您老万金之躯,不要气坏了身体。晚辈……告辞了!”耿宇微微点了点头,大步走出了房间,身后,是瓷器破碎的声音。似乎,还有隐约的哭泣……
耿宇歪歪斜斜走出茶楼的时候,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从容,自信。北方的春季,风里带着沙土,在小街上紧一阵慢一阵。
耿宇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失败,似乎自己的前半生都是错的。父母的宠儿,朋友圈子的领袖,名牌学校的天之骄子……
所有这些,都不及老人的一句话,你是男人吗?
虽然外表看起来从容不迫,但各种念头在耿宇的心中起伏翻涌,和牛栏山二锅头搅和到一起,让他感觉有一只魔鬼在自己的身体里做体操自选动作。他突然停下脚步,弯下腰干呕,试图让这只魔鬼从嘴里出去。天旋地转中,他迟钝的发现身后冲出一辆客货两用车,擦过他的身边,直接贴上他的派里奥左侧,门把手、后视镜、防刮条、保险杠噼里啪啦的跳起,碰撞的轰响,刺耳的刹车声似乎从远处慢慢的传来。耿宇愕然的转过身来,本能的往小街的另一端疾速走去,瞬时间大脑好像清醒了很多,身边纷乱的世界让他感觉十分清晰,但又似乎与自己的身体完全割裂没有真实的感觉。身后隐约有人跑着追上来,耿宇突然转向,在一辆中巴的前面穿过马路,身后的人绕过中巴车尾的时候,发现直接面对耿宇那双血红的眼睛。
耿宇一脚把后面的人踹进快车道上,不管纷乱的刹车声和叫骂声,拉开身边一个出租车车门跳了上去,恶狠狠的吐出两个字:“快开!”
茶楼上,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子无力的靠在老人的身边,看着街头的纷乱,伤心的哽咽着。
老人低沉的说:“不会再为难他了。”
任树武无声的退了出去。老人温柔的抚摸着女孩子的头发,叹了一口气:“孩子,我们何家,不过是有一点钱而已。”老人的眼里似乎也起了雾气。
“爸爸无用,帮不了你……。”
搭上出租车上的耿宇,醉醺醺的意识里,已经确认自己面临着生命危险,两年多时间,有很多人、很多事暗示何家不是普通人家,耿宇不是怕事的人,所以他能坚持两年之久,但长期的精神压力已经让他心力憔悴。罢!罢!罢!
出租车司机盲目的开着,面对这个凶悍的酒鬼,不敢多问。耿宇稳定一下心神,看后面没有人车跟着,就在车公庄下了车走进地铁二号线。刚才最后的一脚,也许肇成了一场车祸,在京的“家”,估计是回不去了,耿宇如同一个输光了的赌徒,放眼四顾,诺大京城哪里是自己容身之处?
小容小容……
那个曾经占据自己全部身心的女孩子,耿宇感到揪心的疼痛。初恋时的翩若惊鸿的一瞬,心心相印的笑脸,情浓时的凝眸,还有……困境中恶毒的语言……痛彻肺腑啊!
没了在京城继续漂流的理由,剩下的,就是对家的眷恋。朦胧中,他需要回到自己感觉安全的老窝,舔干净自己的伤口,抚慰受伤的心灵。
死,我也要回到家去!朦胧中,耿宇脑海里固执的剩下这唯一的念头。第一时间买了城际大巴的车票,直奔自己生长的地方,松陵市。
夕发朝至的沃尔沃大客车清晨到达的时候,耿宇还处于懵懂状态,豪华大巴虽然号称是航空座椅,密度却是比经济舱排放还要紧凑些,由于无法伸开他的长腿,他感到浑身肌肉酸疼,昨天发生的事情仿佛都发生在很久以前。
朦胧的晨曦里,整个城市都在沉睡,长途车站周围的点点灯光,都是盯着乘客口袋里的野兽的眼睛。耿宇本能的避开专门蹲外地人的定点出租车,走到车站外面的大街上拦下一辆过路出租车。
松陵市的气温,要比京里低一个等温线,现在又是清晨,耿宇昨天的衣服感觉就明显不够了。竖起衣领,耿宇心里乱七八糟的,昨天他感到的愤慨、失望、痛苦现在都变成了一种灰色的东西,沉甸甸的压在心头。他唯一的想法,就是逃脱这一切。
熟悉的回家路,熟悉的被子味道,耿宇蜷缩的如同一个婴儿,很快睡熟了,一滴泪水慢慢从他的眼角滴到枕巾上。
家里一切都没有变,只有一层微尘无声的守护着过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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