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无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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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本来应该是休养生息的日子,但是格龙德却不得不决定在这个星期日攻打伯日丁。
亚西顿笼罩在战前的压抑气氛之中。
入夜,格龙德要在广场上召开誓师大会,火把点起来了,亚西顿的将士聚集到一处,和领主一起承担教廷强加给他们的命运。
“我勇猛忠诚的战士们……”从格龙德紧握的拳头可以看出他内心强烈的矛盾,亚西顿领主站在将士中间,动情地讲到:“我知道我其实是在把你们送向坟墓,你们中的某些人可能再也走不回来,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但是……我们去作战,至少可以换来我们父母、妻子和孩子的安全,还有我们城市的安全……你们是战士,这是你们的不幸,也是你们的幸运,你们手上有盾,有剑,你们有机会去保护一个男人所珍视的一切,在亚西顿,你们的故乡面临危机的时候,需要有人站出来,你们就是亚西顿的希望……”
格龙德的声音很响亮,即使在公爵府的花园里,他的讲话也能勉强听得清楚。侍女爱玛从玫瑰花圃旁走过,手提的篮子里放了几朵新摘下来的红玫瑰。公爵夫人从小时候起就喜欢红玫瑰,爱玛每天晚上都要摘几朵放在她的床头,让玫瑰的芳香帮助夫人驱走恶梦,洗去身上的疲惫。
爱玛与夫人同年,她们从小就一起长大,与其说她们的关系是主仆,不如说更像是姐妹。
今天晚上的月光并不十分明亮,朦胧的夜色下,爱玛一个人走在花园的小径上,显得有些紧张。近来公爵府内的酒窖连续失窃,她担心这些胆大包天的窃贼也混入女眷住所,对公爵夫人图谋不轨。
虫子在花丛后面鸣叫不停,一片喧闹声中,爱玛走过一段树林遮蔽的路径。四周很黑,爱玛有些害怕地抿了抿嘴唇,脚下紧走,闭住眼睛想一股脑冲到有光亮的地方。
但是没走几步,从树后突然闪出一个黑影,向爱玛扑了过来。爱玛没来得及叫出声音,就被对方捂住了嘴,把她拖到树后。爱玛拼命挣扎,但是这个不速之客任凭爱玛咬疼了自己的手也不放开。篮子掉在地上,玫瑰散落出来,这个人愣了一下,接着把自己的脸转到月光可以照射到的角度,才松了手。
爱玛以为是自己挣脱了对方,她愤怒地退后一步,打算高声喊公爵府的武士前来拿人,但是当爱玛看清这个人的容貌后,立刻就呆住了。她带着疑惑惊讶的表情盯住对方的脸,看了好久,最后终于说出一句话:“是你?”
夏露丽丝坐在书房里,心不在焉地翻弄膝上的一本厚厚的《法缔尔编年史》,一旁的桌案上已经堆起了好几本这类的书,有时夏露丽丝只是简单地翻看一下,就不算很规整地把它们摞在一起了。
这本《法缔尔编年史》在她的手上却停留了比较长的时间,夏露丽丝正看到有关原罪者背叛诸神的内容,这段文字选取自一个无名作家对原罪者歌功颂德的《大言诗》。《大言诗》早已被教廷划入之列,这本非常古老的《法缔尔编年史》是夏露丽丝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的,因为她认为人们总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记录真相的书理应被保存下来。
夏露丽丝的眼睛扫过这一段:
这是人类自己种下的恶果,
无可逃避,无可救赎,
……战争……
没有正义,没有胜者,没有希望……
一片废墟中,
圣者和他的追随者出现了,
圣者问他的弟子:
“你们看到了什么?”
一个说:“我看到了暴力与毁灭。”
一个说:“我看到了痛苦与绝望。”
“你呢?”
圣者问他的第三个弟子。
“我只看见力量。”
那孤傲的男人对众神不敬,他对神灵的威力抱以狂笑。
没有什么是神的意旨,他说。
他将无坚不摧的拳挥向蓝天,他要击碎星辰。
众神畏惧了,众神颤抖了,
可是那孤傲的男人谁也不饶恕,谁也不怜悯。
他的脚步迈过天堂和地狱,
他的战呼响彻云天,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如此强大,
我却知道,为了这强大,
他将一无所有……
夏露丽丝在这里停止了阅读,她听见落地窗那里有异常的响动,她没有问谁在那里,而是轻轻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摘墙壁上挂着的宝剑。
她并不是仅仅要用这把宝剑来壮胆,安赛托家族的孩子从幼年开始就要接受训练,他们的女孩懂得战斗是很普通的事情,实际上夏露丽丝的剑术并不输给很多男人。
夜晚的风吹了进来,夏露丽丝感到些许凉意,显然窗子已经被人从外面打开。夏露丽丝单手提着宝剑,准备迎接这突如其来的敌人。
晚风吹拂着夏露丽丝的衣裙,纯白的晚服波浪似地流动,乌黑的发丝微微飘起,向这个寒冷的世界展示着生命的美丽。她并不是一个艳丽的女子,在这张大理石般温润的脸上,她的五官显得那么典雅庄重,不禁让人想起古老油画上描绘的仕女。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在这张仕女图上,仕女的眉心处被粗心的画家不小心溅上了一星墨汁。这美玉中的一点微瑕是夏露丽丝眉心蹙起的微痕,假若没有这一点,她那张脸就会变得更加俊俏,加上她平时儒雅的微笑,简直会是一张天使的脸。
但是夏露丽丝不是天使。
天使仅仅美丽、善良就可以,但是夏露丽丝肩上还负有责任,她那眉心上的一点,包含着对世人的爱怜、悲悯,她为人世间的种种苦难而蹙起眉头。若是去掉了这一点,她会是天使,却再也不是夏露丽丝。
天鹅绒的窗帘动了几动,一个中等身材略显削瘦的男子慢慢走了进来。
他算不得很喜欢红色,但是却系着红色的发带。
他的外表很年轻,但是当他一个人独处时,他的眼神又变得很苍老。
他整天笑,但是却不快乐。
他走近夏露丽丝,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坏了屋内的什么物件。
他不敢抬头,不敢直视夏露丽丝,他低着头。

夏露丽丝的剑掉在书房的红地毯上,无声无息。
她眉心的一点蹙得更紧,她咬着嘴唇,两个人就这样站了很长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终于夏露丽丝打破了沉默:“现在才回来吗?”
“宾布安赛托……”
宾布无法回答夏露丽丝的质问,他依旧低着头。
“七年……毫无音讯……你似乎过得很快乐吧,你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变老,和你不辞而别之前一样……”
夏露丽丝的情绪很激动,她不曾和别人这样大声讲过话:
“可是我以为自己会死呢!”
宾布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胸口,他觉得窒息。
“那时候我天天都祈祷,祈祷你会悄悄出现在我背后,蒙起我的眼睛……这不算是很奢侈的愿望,可是七年中每个日子你都让我失望。”
“失望,失望……最后就变成了绝望。这个时候父亲让我嫁给伯希勒家族的格龙德,告诉我这样做可以制止两个家族之间的战争。”
“对于已经绝望的我,献出自己来阻止两族人流血,我想不出理由来拒绝。”
“所以,现在我是公爵夫人,是你让我成为公爵夫人的。”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为什么?”
夏露丽丝的眼圈红了。
她的泪早就在心里流了。
宾布想打破僵局,但是他几次张开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夏露丽丝接着问。
宾布点头,随后又叹息着摇头。
“祝贺你……有了这力量,你可以像你希望的那样随心所欲了。”夏露丽丝说这句话的时候速度很慢,里面似乎没有包含一丝感情,口气像面对一个陌生人。
“夏露丽丝,我……”宾布终于开口,但是没能说成一个句子,他的声音沙哑。
“我来是有事情要和你说……”
夏露丽丝不理宾布的话,她望着他,似乎想知道这些年来宾布有哪些改变。
“你的剑鞘为什么空了?你那把总不离身的剑呢?”
“你把它丢了吗?……我的祝福,那剑柄上的巨人戒指……难道你一块儿丢了?”
宾布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他可以不回答,他愿意同一百个狂战士作战来交换。但是他终于从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是。”
“那么你……你终于可以忘掉我了吗?你还是做到了……我知道你没有办不到的事……”夏露丽丝的语气似乎是想夸奖宾布,但是她的泪水已经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泪珠滴在红地毯上,让红色更深,更浓。
“既然这样……你还回来干什么呢?”
“……你走吧。”
沉默,直到一片死寂。
远处传来格龙德在广场上的动情演说,亚西顿领主浑厚的嗓音在夏露丽丝和宾布两人中间穿过。
“……你们要保护自己,是的,保护自己!我并不是叫你们临阵退缩,我们都是兄弟,你退下来,你的同胞就会面临双倍的危险!我知道任何一个人战死都会有人为他伤心,有时我真的希望自己不是亚西顿领主,那样就不必带着你们上战场。可是我是!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们要齐心协力,面对敌人的刀剑,你要尽力保护自己和自己的同伴,还有,我希望你们知道:伯希勒家族和安赛托家族的仇视已经成为历史,现在站在这里的,全都是亚西顿城的优秀战士!”
将士们一阵高呼,近万件武具随着高涨的士气直指亚西顿的星空,战士们已经做好了血战的准备。
“格龙德对我很好。”又是夏露丽丝先开口。
“我怀孕了……占卜师说是个男孩,格龙德会很开心的。”
“你至少应该祝福我吧。”夏露丽丝慢慢压抑了波动的感情,她平静地望向宾布。
宾布抬起头,但他只是偷偷看了夏露丽丝一眼,就又把视线扭到别处。
“我祝福你。”
“但是我这次来,是希望你劝格龙德不要亲自去前线。”
“原因呢?”
宾布咬了咬牙:“格龙德绝不是阿洛尔的对手,索斯朗派他来只是让他送死!如果你不想让格龙德丢掉性命,就必须想方设法留住他!”
夏露丽丝叹了一口气:“即使我能做得到,我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劝他留下。”
“那又是为什么?”宾布不解。
夏露丽丝把目光放低,对宾布说:“我想刚才格龙德对将士们讲的那番话你也听到了,格龙德在履行一个领主的责任,我没有权利阻止他。他的士兵在冲锋陷阵,他自己不可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那样的话他就不是格龙德。”
“可是万一他战死呢?”宾布用的是强调的语气,因为不必与夏露丽丝的目光相接触,这次他直接看着夏露丽丝的脸,宾布必须承认他希望这短短的一瞬能永远持续下去,在这转瞬即逝的机会里,他简直是贪婪地把夏露丽丝的脸看了上百万次。
夏露丽丝突然抬起头,宾布躲避不及,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如果他不幸战死,那也是一个领主的光荣。”夏露丽丝微蹙的眉头在这一刹那居然完全舒解,那微笑是那么自信,那张脸让宾布自惭形秽,让他目瞪口呆。
这一瞬间宾布突然对格龙德嫉妒得要死,他真希望宇宙就这样停止旋转,天地要消失就让它消失吧,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力量、荣誉、责任,还有随便什么,即使化为宇宙中的灰尘也不要紧,他只要时间停止,他只要和夏露丽丝站在一起,看着她的脸。
但是时间没有停止,宇宙也没有化成灰尘。
最后宾布只是问:“现在你快乐吗?”
夏露丽丝再一次把头垂低,似乎她也害怕起面对对方的目光。
“是的。”
这是一个宾布多么希望听到,又是一个多么让他无法平静的回答啊。
夏露丽丝听见脚步声开始远去。
“等等!”她想叫住宾布,但是视线前方只有黑色天鹅绒窗帘微微摆动着,像宾布刚刚来到的时候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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