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寂寥心事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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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杀了我?”我站在原地,不肯走过去。
可是晕黄的灯光下,他的笑容褪去了所有的浮滑、狠毒,显得如此孤单而忧惧——就好像我一样。
“青枝,坐下。”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反复观察他的表情,又揣度他的力量,终于走过去坐下。
他软弱无力望着我,却仿佛是注目于我身后,恍恍惚惚地说:“青枝,我也曾经差点杀过一个人,我的兄长,就是我的九哥。那种滋味,真的不好受。”
我吓了一跳,不敢说话。回头去看了看门外,侍卫们都退得远远的,***朦胧,万籁俱寂。
十六王爷说:“你别管他们,他们看你进来,都走了……以前,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日看着锦妃在宫里威仪煊赫,就连太后也那么宠爱她和她的儿子,而自己的母亲却是一生不得志,心里不知道多么苦恼。其实锦妃对我很好,她为人不像皇后那么高傲,众多皇子皇女都爱跟她亲近。唯独我从来对她没有好脸色,她却最疼爱我,皇上赐给九哥什么好的东西,她都要分给我一份。”
“她或者是为了你母亲的事情有点负疚。”我心不在焉地插嘴,胡思乱想着那帮侍卫会不会对十六王爷和我的身份胡说八道。
“青枝,”他拉过我的手,问我:“你……你皇兄死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也很难过?”
这一句话就如同石子一般激起我心中最深的感情,却又如同刀子一般在我心上慢慢地深深地划过,让我简直无法忍受。
心慌意乱中,只听见他继续自言自语地说:“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很小,成天只知道记恨锦妃,她对我越好,我就越受不了。有一天,我受凉了,病倒在床上,父皇亲自来看我。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我也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是怎么想的,大约是觉得自己身边孤零零的,对锦妃更加怀恨吧。总之,我想起了在宫里听见的风言***,就张口对父皇说:‘我听九哥说了,他的父亲不是你。’小孩子的话,原本也是鹦鹉学舌,可是父皇那个时候多半已经疑心深重,听了我的话,他脸色登时变了,立刻走了出去。第二天,锦妃就自尽了,我吓得大哭了一场,可是想到母亲,却又总觉得我没有做错……”
我听得目瞪口呆,却又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责备他,甚至隐约觉得自己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深夜的沉寂中,继续听到他在说:“后来的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九哥在宫里的地位岌岌可危,在太后过世之后,甚至被送到外族去当作借兵的人质。你不知道我那个时候的心情,我整天都在担忧他,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父皇不知为什么,越来越讨厌我。我刚刚满十五岁,他就指定了一个大臣作为我的老师,跟着我到蜀地去。我知道,他恨我。”
他的额头上渗出汗珠来,我伸手轻轻地给他抹去了。
他像是拉住救命稻草一般拉住我的手,依然还在不停地说:“青枝,从我长大到现在,没有一天活的自由开心,从今以后,我还要面对那么多战乱,那么多杀戮,你说,我怎么能够放掉这种歉疚的感觉?我怎么办?”

我也想知道啊,可惜我不能帮你。
我静静地拉着他的手,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我们两人对看着,如同两个被全天下遗弃的人,彼此能够明白彼此的心情,也知道如果将我们心里的真相说出来,恐怕也只有对方能够理解。
过了很久,我强迫自己不再去乱想,握着他的手,柔声说:“你别想了,你正病着,好了再说。”
他眼角流下泪来,摇头说:“我不想杀你。我已经早就下定决心,除了那个混蛋,我谁也不杀。我再也不会去害任何一个人,我只想保住自己。”
我懂。我轻声对他说:“我懂。”
房间里的烛火忽明忽暗,他的眼睛熠熠闪光,执拗地望着我,仿佛能够从我这里找到支持和不分对错的拥护。我渐渐地有些困倦,眼皮控制不住地往下搭,然后就瘫倒在他身旁。
意识尚未完全丧失,只觉得他将被子盖在我身上,双臂轻轻将我环抱。他的呼吸落在我脸上,天旋地转中,只听见他在说:“青枝,别害怕,我决不会害你。我知道你能够听见我的话,你静静听着我说。这药能够骗过袁大夫,让他以为你已经被我毒死。我拿到他的药之后,就会将他杀死……青枝,我说过我不再杀人,可是这一次,算是我对你的回报,我不会在你身边留下后患……不久之后,我就要起兵谋反了。此刻,皇上的御史多半已经出京,再过几日,他就会上书说是我的人攻击楚王。皇上降罪下来,我不反也得反。他们是想逼迫我提前起兵,让我来不及多加准备。可是幸亏我已经将兵马备得差不多了,不至于太过手忙脚乱……今夜你离开之后,我会让人陪着你去找你的亲人,可是你一定要设法避开兰叶。至于九哥,我总会设法救他。从今往后,我就是叛贼,你不能再来见我。你把你母亲和弟弟安顿好之后,如果能够接近何阁老,就一定要替我杀了他。如果不能接近,你就去过你自己的日子。日后如果我侥幸得胜,你可以来找我。天下只有我一个人明白你往日所做的一切,没有一丝责怪。如果我兵败了……青枝,我被擒之后,希望你来见我一面。你听懂了吗?记住我的话。睡吧……”
他身上如同火烧一般,烘得我全身都暖洋洋的,不一会儿就睡着。睡着之后,梦中还梦见当年幼小的十六王爷在我面前哭泣,我也仿佛回到了刚刚杀死皇兄的时候,和他相对而泣,两个人六神无主,抱头痛哭……
睡梦中,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胸前有血腥味,却又没有痛楚;浑身都冰凉,不能动弹;再过一会儿,就有人将我横抱着,跨过门槛。风吹来,方才在被窝里的温暖都消散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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