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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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张家与李家,相识了三个世代。
早期张天顺在乡下的街角小店惨淡经营着凉茶摊时,当年十七岁的他,遇见了每天在路边垃圾堆掏检玻
璃瓶与废纸的李剩一也就是李想的爷爷。那年李剩十三岁,可是因为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所以看起来严重
营养不良得像是只有八、九岁,身上的衣服破烂且肮脏,不是他不爱干净,而是他只有那一身衣服可穿,所
以当他因为饥馑而长不高时,居然还能乐天的庆幸着这样就不必担心把衣服撑坏了。
李剩是个养子,因为养母不孕,向一个生了太多孩子且养不活的远亲过继而来,就为了养父母年老之后
,有个养老送终的,也可以继承养父那两分薄田。可是养父过世得太早,当养父过世之后,养父的其它兄弟
以自家祖产只能过继给有血缘的自家人为由,将母子两仅有的一间砖瓦房与一块田地都收回瓜分。至于母子
两人一谁理他在大家都活得很辛苦的年代,自求多福去吧。
李剩的养母被一连串的打击气坏了身体,卧病在床没有余钱看病,才两年的时间,已经衰弱得剩一口气
了,每天昏昏沉沉的躺在村子里废弃的破败黄土屋里,几乎没有醒来的时候。年幼的李剩自然只能努力以各
种他能做的方式让自己与养母活下来。
张天顺刚开始只感觉这小孩的家境一定很差,不过这个年代,也没几个家庭过得宽裕的,所以没太在意
。当别的店家将纸箱玻璃这种可以卖钱的东西都藏着不肯给李剩时,张天顺都会向那孩子招招手,大方的将
店里所有用不着的对象都给他收去卖给资源回收商,有时还将店里卖不完的凉茶都送给李剩。如果知道李剩
的情况那么惨的话,会做的,就不仅仅是送凉茶而已了。
李剩是个很懂得感恩的孩子,也许是从他出生以来,得到的愠情实在太少,总是遭受着白眼与恶语缦骂
。当养父家发生变故时,他试着连络生父,却只得到生父托人带话说:家里十个孩子送了六个,病死了两个
,不要想着回来,家里没吃的可以养你。所以张天顺认为自己只是随手将自己用不着的东西送他,反正丢了
也浪费,不觉得在做善事时,李剩却已经将他当成大好人了,常常自动跑到张天顺的店里帮忙。
张天顺后来辗转听到李剩的身世,才知道世上有人过得这么苦,然而相处了那么久,竞从来没听李剩抱
怨一句。有时他来店里帮忙,忙到吃饭时间时,人就跑个不见,也不敢留下来赠饭,还以为他家里有准备呢
,原来不是。这个老实的孩子只是觉得他来帮忙是报答恩情,而不该多拿人家的东西,所以中午吃饭时分,
都跑到别的地方去躲着。
张天顺后来每天抓着李剩吃饭,更把家里母亲腌起来藏着要过冬的成鱼干、肉干、锅耙都偷出来塞给李
剩。这事后来东窗事发,张天顺被他娘抄着扁担追打了八条街,纵使被打得鼻青脸肿,他还是故我。
在李剩十五岁的那年冬天,养母永远的闭上双眼,再没醒来。而原本居住的那个黄土屋,也被屋主收回
,拆了要盖砖瓦房。张天顺便直接将李剩拎回家,李剩原本不肯的,但张天顺明白跟他说:
「我家有田,可是我不想种:你一直念着被人抢走的那二分田,想种田却没有地可种。正好我家的田可
以租给你,你就帮我们耕种。政府现在有三七五减租的政策,以后你收成一千斤,只要依法给地主三百七十
五斤当田租,其它都是你自己的。这样一来,你很快就能存到钱买地了,就把当年被抢走的那块买回来,怎
样?到时我帮你。
李剩被张天顺帮他规画的美好愿景打动了,所以他成了张家的佃农。又因为住在张家,所以自觉把自己
当成长工,举凡所有砍柴挑肥等粗重的、肮脏的工作,他全一手包了。
李想的爷爷在张天顺的帮忙下,终于以合理的价格买回了当年养父打算给他继承的那块田产。
后来连娶妻盖房子这些事,张天顺也打理到底。
张天顺始终把李剩当弟弟看,可是李剩却死心眼认定张天顺是他的恩人、再生父母,就算如今有房有田
了,也不可以忘记报恩。他常常在农忙完后跑到张家干活、到店里帮忙,张天顺硬塞薪水给他,他都转身偷
偷藏在张家的厨柜里,不声不响。
而,李想的爸爸李守田在其父的身教言教之下,从小也把张家当成主子侍奉。李守田性格老实,不懂得
拒绝别人,在学校很容易受欺负,幸好有张品曜的父亲张宏年罩着,所以在第二代,李家的孩子仍然以张家
马首是瞻。
李守田高中读的是汽修科,打算出社会之后一边种田、一边开个修车小店什么的一因为张宏年拍胸脯跟
他保证,未来的台湾一定会汽车满街跑,学会修车与保养的技术,将来一定吃穿不愁。
当然,李守田这一生算是吃穿不愁了。只不过他没开成汽车修理厂,他成了张天顺家的司机,以及田地
管理者。
起因是张天顺有天骑着摩托车去谈生意,因为太累,没有注意路况,结果被一辆轿车给撞飞进田里,手
脚都骨折,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吓得张李两家人哭得昏天暗地,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张天顺脱离险境之后,张家人一致决定忍痛花大钱去买当时绝对算是奢侈品的轿车:而李家这边的
决定是,叫刚成年的李守田去照顾张天顺,并且当他的司机,开车接送他。
那时大家以为这只是一时的,等张天顺身体好了、等张家人都学会开车,也能把车子开得很安全顺手了
之后,李守田还是回归种田与当技工的生活。
当张天顺已经复健得差不多,可以活蹦乱跳之后,李剩却倒下来了。
他的身子骨从小就差,加上早年辛苦操劳,中年之后开始大病小病不断,每次生病又总是躲起来,怕张
天顺拖他去医院花大钱,长年这么下来,才四十岁,人生的路便已走到尽头了。
李剩弥留时,紧紧抓着张天顺的手,口中不断喃喃说着感谢的话。张天顺气得破口大骂一春仔(台语剩余
之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谢谢谢个不停,啊你是跳针哦!你又不是唱片,不要再跳针下去了啦。就剩这口气
了,说点有用的,听到没有「顺哥……你一生的提携,我李家都会记得,以后有什么吩时,就尽量使唤守田
,他人虽然笨了点,但至少本份勤快……「好啦好啦!你放心,我张天顺一定罩他一辈子!守田等于是我第二
个儿子,你安心的走,就算我过几年就去地下找你了,我也会交待我儿子、我孙子照顾你李家的子子孙孙,
一定不教别人欺负他们!包在我身上不……不是……我……意思是……「不用不好一怠思啦!就这样,你放心

然后,一切从此定案。张天顺真的包了李守田一辈子。本来想出钱让他开修车厂的,但李守田虽有很好
的技术,却不是当老板的料,他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婉拒了张家的照顾,乖乖的在别人的修车厂当工人,下
班就到田里耕种。当张家买的田愈来愈多,多到他再也种不来之后,他便成了帮忙管里田产租赁事宜的负责
人,在乡下帮着张家看管田产,而张家在几年之后举家搬去台北城当有钱人了。
直到张品曜与李想出生那一年,为了给张品曜供母奶,李家举家搬进了台北的张家,自此便住下来了。
虽然张家将李家当家人看,但李守田夫妇却是以人家的下属自居……毕竟拿着人家丰厚的薪水哪。
也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起先是,李氏夫妇习惯性的帮张家做家事,李守田主动做粗活,张家人要出门时,他一定冲去当司机:
而李守田的夫人,总是自动自发每天屋前屋后的清扫一番,俨然是个家务助理。

张家人无法劝止他们这种行为,万般过意不去之下,于是只好强迫他们拿薪水。搞到后来,李家便是张
家的员工兼家人了,身分不上不下的,幸好大家相处愉快,没有什么抵触情绪。张天顺与张宏年更严格要求
子女要将李守田夫妇当长辈尊重,绝对不可以有任何支使的行为,也不可以被他们服务。
李剩口头传下的家训,李守田也继续对子女教诲着。不过时代不一样了,他的三名子女,当然会对张家
感恩,但却不会做出牺牲奉献的行为。
他们的人生规画,并不打算绕着张家人转。然而即使如此,李想的姊姊李燕慧如今在张家投资的饭店里
任职:李想的弟弟李南升在退伍之后,也是进入了张家的食品公司当信息部门的工程师。
只有李想,走的是与张家绝对没有关系的路子。
说到底,到了第三代,李家的人还是被张家的人罩着。
这两家人里,唯一对此适应不良的,就只有李想。
在张家大宅位于寸土寸金的天母高级住宅区。
说是寸土寸金,但是三十几年前买的时候,以现在的眼光来说,其价格可以说是贱价到像是不用钱。所
以曾经买这块地买得超心痛的李天顺父子,如今总是常常绕着自家这块大面积的土地散步养身,享受着身价
暴涨的快感。
在张家主宅的右侧后方,有一幢三层楼的透天洋房,其风格与主宅相同都是巴洛克式的华丽,地坪有二
十五坪,虽是张家主宅的四分之一,但也极之宽敞了。要知道,这个地段,一般中产阶级还住不起呢。
李想一家子就是住在这幢小别墅里面,在她成长的岁月中,从不邀请同学来家里玩,因为她觉得这个家
不是她家所有的,他们只是寄生在地主家的佣人。
显然,这么想的只有她而已,所以当她看着姊姊与弟弟常常呼朋唤友来家里玩,使用着张家的游泳池、
网球场,在张家的花园里玩耍时,都感到不可思议。
后来她找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来看,知道了自己是个自尊心与自卑心都特别敏感、将「自我」看得比
任何东西都重的类型一说穿了就是心高气傲偏又没那个条件,才会对这一切如此水土不服。在别人眼中没什
么奇怪的事,都被她放大一百倍的挑剔着。
小恩是恩,大恩是仇。这种说法的实践者指的大概就是她这种容易钻牛角尖的人吧。如果有人被恩将仇
报的伤害了,一定是她这一类的人干的。
这也是她总是对张品曜没好脸色的缘故吧。
张品曜算是对她最好的人,但她却总是修理他。会不会是因为她潜意识知道他是在意她的,所以才这么
嚣张?因为知道他即使今天被气走了,明天还是会来。他在意她,她仗恃着他的在意而恣意打击他,无时不将
他的自信心给打落到地上,藉此得到变态的满足感……认真算起来,张品曜可以说是张家比较出色的孩子了
,但她从小就习惯向他证明他很差,把他气个半死。她书读得好,体育也好,参加比赛总是得奖,不是她特
别聪明,而是她下意识知道这些是她唯一能超越张品曜的地方,所以她非常努力。想来,真是虚荣哪。
她放任自己的仇古昌心态发酵,然而却又知道,如果今天身分交换,她是张家的小姐,而张品曜是李家
的儿子的话,她绝对做不到张家人的真诚与宽容。幸好,她没投生成有钱人家的小姐。
因为她无法想象自己是一个被欺负的对象,而被欺负的原因不在于她是坏人,而在于她家有钱…张家四
个孩子,她可以对另外三个有礼客气,却总是挑衅着张品曜,做不到将他当路人甲的超然。所有的修养都破
功在他身上,真是冤孽。也不知道谁是谁的业,竟凑在一起互相折磨。
此刻,简单化了个妆的李想,也换好了衣服,身上是一件非常淑女的连身洋装,是姊姊的衣服。
姊姊很会打扮,加上工作的性质让她永远走在时尚尖端,她买的每一件衣服,不一定贵,但穿起来总是
非常有质感,将身材线条修饰得很美,让人看起来精神而修长,实在可说是化腐朽为神奇……今天是个相亲
天,她从头到脚的配件都是姊姊支持的,相亲的地方甚至就在张家投资的饭店里的咖啡厅一真会做生意。
大嫂说她那辆奔驰车可以借给你壮场面,昨天已经让洗车厂洗过了。如果你要用,铺匙就放在大宅玄关
柜上,你自己去拿。」大慧已经准备要出门去上班,经过李想的房间时,转进来顺口提了下。
不用了,我搭捷运就可以了。」那辆超梦幻的粉红色HelloKitty士车?免了吧。张家人都很热情,不过
谢了,心领就好。
搭捷运也可以,好不容易把你打扮得美美的,你可别骑机车过去,会把你这一身给毁掉的。
「知道了。
知道就好。」大慧走到书桌旁,忍不住摸了摸放在桌子上的梳妆台道:「这古镜台真不错,很有质感,
你看这红木雕刻多精细,木质很亮。
不是什么红木,也不是古董,是仿的。便宜货,八千块的价值而已。你的眼光一向很好,但这次我必须
告诉你,你看走眼了。」李想笑道。
道:
大慧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语气有些怪怪哦,八千块的古董?真好,哪买的?那个老板是做慈善事业的
吗?介绍给我认识怎样不用介绍了,是王孝琳,我国中同学,你见过的。她现在在台中开仿古家具店,她的眼
光错得了吗?她们家虽然因为投资股票失利,消失在商界,但她毕竟是古董商家庭出身,眼光精准得很。
「哦……就是那个唯一来过我们家的同学。
大慧想了一下,故做恍然地道:「哎啊,不是来我们家,是打算去品曜他家。那时品曜又感冒了,连续
一星期的重感冒,那个王孝琳自告奋勇帮班长一也就是你,将课堂上的重点笔记送来家中给品曜,真是个勇
敢追爱的小女生啊。想想也正常,那时品曜虽然体弱多病了点,但真是个白面俊俏黑狗兄,做人也热情真诚
,是那问贵族学校里的异数,也难怪人家倾心。当她到达品曜家之后,才猛然发现原来张家就是你家--」用
很戏剧性的口吻说出某便利商店的招牌标语。
「姊--」李想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不予置评。
好好!不提当年那些事了。说回这个梳妆台吧。如果是王孝琳卖给你的,那我就不意外它是这个价钱了。
」大慧耸耸肩。
「什么意思?」李想不明白姊姊指的是什么,但听得出来这话很有深意。
「你自己想。」大慧才不想告诉她。「对了,王孝琳现在过得怎样?家里情况还好吧「嗯,还可以。孝琳
和她的哥哥们都很努力工作还钱,说是再拼个三年,大概就可以把剩下的五百万给还掉了。上次我跟她通电
话,她正在越南帮客户挑红木家具,生意很好的样子。
「那就好,看来她事业做得不错。要不是她国三时家里出了事,搬到中部去的话,搞不好现在跟品曜会
成为一对呢。
胡说什么!」李想不想听到这个。
她当然知道在国中时期,有几个女孩暗自对张品曜有着好感,其中最勇敢、最不惧人言的,就是王孝琳。
那时许多自命贵族的人,将张家三兄弟当成暴发户笑话在取笑着,觉得他们没有格调。如果这时有人公开
表示喜欢他们的话,是会被鄙夷的。可,当时,家世算是很优的王孝琳偏偏就完全不避讳的接近张品曜,谁都看得出来她非常喜欢他。
当然,时过境迁,命运没有给他们发展的机会。王孝琳年少时期对张品曜的好感,也就、水远定格在那一年,化成了酸甜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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