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暗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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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
掷下笔,将涂得乱七八糟的底稿胡乱一折,塞入怀里,流云第七次转身冲出了房门,却仍和日间一样,在踏上往二层木梯的一刹那,又猛地收足后退了回去。
满腹的心思,只想寻三将商量,却偏偏这一天,都见不到这几人的影子。难道非得……去那一处,才能找得到人?
流云便靠在船边发起呆来。江水滔滔,洞庭已遥不可见,只余晚风回旋,虽将风帆鼓满,催动得船速更快,却也平添了秋湘的凉意,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船队在岳阳驻了三日,金光亲自为故人主祭,但头七未过,便言道魔氛未宁,与当地缙绅辞行离开。流云属知情人之一,当然知道只是藉口。李次青密传的西京讯息,给了玄心正宗一个脱祸的机会,但时不相待,已容不得半分的闪失拖延。
否则,连李次青这大儒,在平生最后一次讲会上以死争来的士林公论,都会一并变得了无意义……
按一按胸口,他这一天,除了想寻三将议事外,就是有心写一道请罪的折子,无奈思绪杂乱,涂抹了半天也不知所云,心情更越发烦乱起来。再想一阵,面上一凉,却是船身破浪,水花溅在了脸上。
流云便抹了把脸,一咬牙,旋风般转身,再一次往木梯冲去。但才一举步,“呀“地一声惊叫,险些将一名女子撞了个跟头。他一呆下,反应比念头更快,一抄手拉住了来人,这才认出,奇道:“我见过你,阿……阿梓,对的,你叫阿梓,我在监天司见过,怎的会在这里?”
那女子年纪不大,身着圣女一脉的素色裙装,婢女打扮,正是阿梓,手中捧了些糕点,差点被撞落,不禁同时叫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小心……”话出了口,她才认出是谁,吓了一跳,低身便要跪下,“对不起,是流云宗主,奴婢……”
流云手上加劲,拉着人不让跪倒,道:“撞了人是我的错,你跪什么跪。是青龙调你们来参与船上防卫的吧?”阿梓怯生生地摇了摇头,道:“是我求靳宫主允我来的。我……我没用,没能帮到前辈,还给前辈闯了大祸。前辈这些日子,对我不闻不问,一定是恼得狠了……”
阿梓是流云与靳黛水一起从监天司带回来的,他自然知道当时金光要她做的是什么。更何况眼下乱麻般的局面,以金光的性子,又哪有闲心去想到这个不相干的小婢女?可看看阿梓不安得快哭出来的模样,饶是流云正烦恼无比,也不由哈地笑出了声。
他安慰道:“放心吧,他不会恼的,记得恼你这小丫头,他就不是金光了。”一错眼,看到阿梓捧着的糕点,更是大奇,“咦,你手上这是什么?吃的?你……阿梓,不是吧?你求靳圣女过来,就是要……要给金光送零食吃?”
阿梓点头又摇头,退后规矩地见了礼,才急道:“不是,我只是想见前辈,前辈右臂重伤,那可全是我的错,我没完成宫主的法谕。但刚才,我在那边的船舱边见到了小雨……”
说了半天,流云才明白,这小丫头早就认得夜名和小雨,方才在这船上无意里见到,自然是又惊又喜。而夜名虽酷似七夜,这一世毕竟只是凡人,丹丘生又因玄心正宗而殒,是以三将特意吩咐,除了暂不允他离船外,一切俱听其自便。夜名勤劳惯了,船坐久了无事,便索性去厨下帮忙,这些天来,已是公认的厨下高手。那些糕点,是小雨央他做的,却又不准任何人吃,直到这时见了阿梓,才极高兴地拿出来,塞给她,好一通比划。
流云越发奇怪:“小雨?嗯,记得,是夜名的小妹。她塞糕点给你做什么?”阿梓解释道:“我开始还不大明白。后来夜名出来,给我解释说,那一夜从灵月教离开得匆忙,小雨给大叔留的枣泥糕全部落下了。最近有了空闲,小姑娘便一个劲地缠着,非要做出差不多口味来的不可……”
垂下眼,她突然有些难过,低声道,“夜名说,他和小雨都很想大叔,可是,看着这船的气派,还有以前从丹丘生那得来的消息,他已知道了前辈的身份。怕是再不会见他这样的乡下厨子了。可他不能和小雨明说,会令小妹伤心的。所以他就央我,定要将这些甜点带给前辈,不管怎么样,也算了却了小雨的一桩心事……”
流云叹了口气,想到七夜前生种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那你就送去好了。不知道金光住处吗?来,我带你去吧,就在这楼舱的二层。”阿梓却连连摇头,道:“不只是住处。我……我是答应下来才想到的,前辈他肯见我吗?我又笨,又做错过事,万一,万一前辈还在生气怎么办?流云宗主,要不……你帮我送进去好吗?”流云愕然,手指自己,哭笑不得道:“我?我拿糕点进去给他?”

想到金光,连带想到宗门近来的烦恼,他好笑之意便又淡了,拉了阿梓向二层行去,道,“算了,还是我领你进去吧。其实,我……那个,我也怕见他,尤其是现在。阿梓,你知道不?我诸葛流云,从来不知道,原来有朝一日我也会怕见到他金光……”
蓦地顿住,流云认真想了想,才摇着头又补了句,“还是不对,我为什么要怕见他?我只是要找青龙他们。对,去二层找青龙他们商量事情……”
但三将并不在二层,金光居处前,只有雷战领了数名弟子守卫。自然,流云仍是名义上的宗主,雷战恭敬施礼后,并不敢阻他行动。只是阿梓却被拦下了,说传镜长老静养伤势,不相干的门人,无事休得相扰。流云见阿梓可怜模样,不由得便接了糕点,答应替她带进舱去再说。
木门打开,流云进去,便又无声合上。和他上次来不同,没有了三将在,这舱里,便静穆得让人不安。天色又已晚了,几缕残阳从船棂里透过来,红得象是喷薄的鲜血。但书案前却早早燃了蜡炬,火苗跳跃,有如顽皮的孩子,被这舱中的严肃缚束着,正显出极不安的情状来。
“诸葛流云,你来见本座,是有什么事吗?”
一声低沉说话响起,吓了流云一跳,金光没有坐在案边,而是站在一侧窗前,静对着外面的江水夕照。法袍沐在殷红的夕照里,原本很素净的颜色,便也变得沉重压抑起来。
流云越发不知怎么开口了,将糕点放到案桌上,只道:“我……有事,啊,不,也不算有事。我说,你的伤好些了没有?还有,你老站着干什么?玄武说过,心脉重伤,非得慢慢调治不可,你却隔三差五地和人动手,一个人呆着时也不肯坐下休息……”
金光蓦地回头,目光里隐有了几分不耐,冷冷道:“你到底要说什么?难不成,来见本座,便是为了这些不相干的废话?”
“我……当然不是,我就是想找人议一议……”
“议一议”三字出口,又没了下文。流云这一天里,也不知转过多少念头。幽鬼之事一出,他便知道,处置稍有失误,就是宗门受朝廷正面打压的开始。但当日岳阳楼上,李次青一句“当仁不让古有之”后,他心中便隐约冒起一些想法,虽一直无法整理清楚,却总觉得是极好的解决之道。
三将遍觅不着,流云有心与人商量,几次想上二层都止了脚步,只好闷在房里写请罪的折子排遣。这最后一次,若非撞上阿梓,被那包糕点引开了心思,怕仍会在围着那木梯打转。
毕竟这船上,若有他最不愿见到的人,无疑便是金光了。
但来也来了,犹豫半天,流云终还是抬起眼,迟疑道,“其实,我是想问,那个……幽……朝廷……”话未说完,突然一愣。只因他开口后,金光脸色居然缓和了些,可也因此,更让人注意到气色的不佳。
他自知道原因,心脉之伤最忌伤神,金光虽调养过一阵,可幽鬼这把柄被密奏入朝事出,加上李次青身死,金光多日调养之功,只怕早已付诸东流。当下便犹豫起来,只想:“雷战说他要静养伤势,看来不是虚言……”
犹豫之下,他口里的话,也就不知不觉地变了,只字不提幽鬼,反挤出一丝笑,道:“朝廷上的事,我写了请辞的折子,本想找青龙给我改改……”
金光神色微动,回了案边落座端坐,冲他微微示意。流云愣愣看他动作,不知他想作什么,见他伸手去取案上的烛剪,这才醒悟过来,忙抢过自己动手剪了烛芯,让烛光明亮了些,道:“你是要写什么?阿梓正候在门外,让我带些了糕点进来给你……令她进来助你吧,你右手不是还伤着吗?”
烛影里,金光的眉心不为人知地皱了皱,开口语气仍是平缓:“你的折子。”
“我的折子?”流云搁剪的手一顿,咧了咧嘴,终还是从怀里摸出一团纸来,苦着脸道:“我还没写成,不过是草稿……”金光接过展开,在烛光下看时亦是一愣。只见满满一纸尽是涂抹痕迹,饶是他聚集目力,也只辨了个大概。流云自己瞧着也不成样,在一旁解释道:“我说过要改,你偏要看。其实也没什么内容,不过是我想自行请罪,自担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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