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 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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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天生命大,曾经有个徐文长,自杀达九次,偏就是活得好端端的,拿自己旺盛的生命没有办法。常阿承就是这样一个死来死去死不掉的例子。
年轻时候他是一位无田无地的说书人,最擅长讲《西游记》。那时,国共内战,天下大乱。当靠说书填不了肚子的时候,他娘子跑路了。
阿承一时想不开,把裤腰带绑房梁吊颈,正乱登腿时,带子嘶地断了。
他摔在地上,痛得满面是泪,顺手抄了菜刀抹脖子,菜刀大约太久不用,而且质量不合格,在脖子上扒拉两下就卷了刃。
他哭得更厉害,家徒四壁,再找条像样的带子和刀子也困难。只得呜呜冲了出家门,见着堵土墙,便低头撞过去,轰一声,墙破了个大洞,塌了,他自己倒是皮都没损。
阿承心里越发难过,从墙角捡了块石头砸脑袋,一连砸了十七八下,有点晕乎乎的,流了点血,可是还是没有要死去的迹象。
他又累又饿,趴在墙边呜咽,只听得有把又尖又细的声音幽幽地说:“小兄弟,身强力壮寻什么死?好死不如赖活!”
他抬头看去,四顾无人,心下不免骇然,可是回神一想:这话也有道理,有道老婆如衣服,何况自己长得也不算赖,村里的阿花还给自己抛过媚眼呢。
慢慢倒也想通了。后来参了军,领了粮饷,更绝了自杀的念头。
然而阿承这辈子好像特别的黑也特别的运气,当兵的他经历被打靶,被插刺枪,居然都死不去,最后落到土匪手里,被山寨夫人勾引导致浸猪笼。但沉到水底时候,猪笼口莫名其妙地开了。他游上水面又看见鳄鱼,一惊之下小腿抽筋沉了下去,而河底水流急,他被冲了去下游,奇怪的是鳄鱼也没有追过来……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站在岸上,就会看到古怪的一幕:水中的鳄鱼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着尾巴捏住身躯,它剧烈地扭动着,但挣扎不开。
千山之外,重云之中,烟雾缭绕的深处……
有一只手从白玉水盆里抽出来,皱纹满布,是一只老人的手。那只手虽刚离开水面,却滴水不沾,只是食指指头微红,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
这老人皱眉道:“这家伙太霉,前些天才替他堵子弹、抓刺刀,今日又要为他被鳄鱼咬。做神仙都不容易啊!”
盘中水波潋滟,慢慢恢复了平静,若有人从水面看下去,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影子,而赫然是侧趴在岸边死活不知的常阿承,不远处是条晕死过去的鳄鱼。
“伯牙,为了你的琴我的鹤你便忍它一忍,菩萨说我们完成这件事就赐我们起死回生的杨枝甘露。”说话的是坐在旁边灰衣人,容色憔悴,声音又尖又细,是阿承自杀未遂时候听到的声音,“也不知观音大士埋的什么玄机,要我们盯着这个霉人,还要保他不死。”
“和靖,本仙亦知菩萨既如此吩咐,必有缘由。只是离开尘世已久,突然要日日看着这些俗事不免厌烦。千怪万怪,都怪该死的净坛使者……居然到我们门前焚琴煮鹤,只推说不知有主,若非菩萨代他求情,他以为他留下区区一把九齿钉钯就可以逃过去了?哼!”
“呵,成了!”旁边有人抚掌大笑。
两人回头,看见桌上一拳头大小的茶壶中蓦然腾起一朵花骨朵形状的烟雾,渐渐生长,大如脸盘,再轰然绽开,却是一朵白莲,与此同时,亦绽开满室暗香。白莲又再长大,直至充盈其室,方渐消散。
抚掌的老人满面喜色,:“七年!足足七年啊,七转玲珑茶终于煮成。喝了仙增七百年灵力人增七百年寿,然而更妙处是……”
他拈须微笑,一手宝贝地捧起那小壶,却买起了关子。
壶中白雾隐隐,也看不清是什么液体。
“茶仙陆羽用七年时间煮出的茶,闻着香气也如听妙音。”和靖露出微笑,面上颓败灰暗的容色略改。
有一小童急步进来,躬身禀报道:“有一仙人求见,道是……道是净坛使者的徒弟,前来求取九齿钉钯。”
堂中三人听见净坛二字面色已是大变。陆羽抱着小壶团团乱转,把它放到屏风后,又拿出藏到怀里,想想又是不妥,终是趴下身把它塞到柜底。伯牙忙呼:“快去快去,锁好我的琴室。”和靖倒是坐着不动,却露出愤懑的神色来。
话音未落,门外摇摇走来一个阔袍大袖的人,这人身形看来似乎纤细,偏偏穿得极其臃肿,浑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风,连一张面也被青纱蒙得严严实实。
这人来得急,一脚踏进门里,仿佛裹来漫天絮云,满屋水气朦胧。再迈后脚时,长袍却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整个人结结实实砸倒在地。

“哦矣!香啊!那是什么?茶吗?”这仙人倒在地下,面恰恰向着柜底,看见那茶壶,一伸手捞了出来,嗅一嗅,竟还爬没起来就仰头“咕咕”两声把茶都喝干了。
三人目瞪口呆。
那人又叹一声:“香啊!”这才慢悠悠站起来,举着壶问:“嘻嘻,这个是什么?还真好喝。”声音又沙又哑,不辨男女。
陆羽这才回过神来,扑过去抢着小壶,打开一看竟然点滴不剩,他急怒攻心,一时作声不得。
伯牙指着他手直抖:“你……你们师徒简直……简直一丘之貉!”
“好好!!我还你!看我还你!”陆羽气急,抄起旁边的钉耙便往白玉盆掷去,那钉耙投进盆里,打了个旋,竟直沉没了下去。
“啊呀!”那人跳起来扑到白玉盘边,伸手去捞,钉耙却越变越小,从指缝间漏了过去,跌落凡间。
和靖也不由色变:“刚够菩萨所说的四十九日之期了,只待还了钉耙,取得甘露救回我们鹤童牙琴,谁想又生此变故。”
三人越想越怒,揪着青衣人不可开交。
这人又急又窘,咿咿呀呀地也愧于分辨。
“三位仙家,卖本座一个面子,原谅银宫宫主一次吧?”
梵音响起,紫竹叶落,观音大士的白衣在门外云雾中隐隐约约。
几人忙忙跪了下去。
“鹤童焦琴还余白骨木灰,甘露可以救回,只是茶……陆羽,任你取用荷花池中荷叶露珠如何?虽无法还你七年辛劳,可是此人眼前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去做,望别为难她。”
陆羽一喜,心想若得荷池仙露,不知可以再煮出多少好茶。
伯牙和靖也欢喜,连连称谢。
“常阿承九灾八难已过,你们的功德已经完成,命运之轮开始转动。本来魔障作崇,此人命途多虞,幸而他终究没有死去,命丹得以保存,我们终会得到这开启一切的钥匙。”
“银宫,当日灾劫之瓶因你而破,你可愿意下去人间,找回九齿钉耙,取回真经,归乱于正,接受上天赐予的命运?”
“银宫宫主?那银河的孕育的女儿?”伯牙讶然。
并称天宫三绝的蟾宫一舞、栎宫一曲、银宫一笑,虽盛名已久,却只有少数参加过瑶池盛宴的上仙见过。他们,究竟只是从人间新晋的边缘散仙,也只听说,银宫宫主的笑容,足以乱世。
三人一面不可置信,甚至想笑。
怎么可能?这莽撞笨拙的青衣者,会有冠绝三界的容色。
“敬遵法旨!”跪于前面的青衣人声音略带欣喜,但突然想起什么,沉寂下来半晌无语,尔后低低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竟然不再沙哑,反而动听之至,能拨动人心最深的弦,使天地荡漾。
“菩萨,我愿意一行,只是……这一身皮骨不知再会惹多少麻烦。”那人缓缓解开面罩斗蓬,里面一身简单银白衣裳,然而那背影那姿态竟然绝美之至,虽不见如何动作,也觉风回雪舞、若飞若扬。
“这容易,你师父当年的皮囊尚在。”杨枝一拂,一件物事飞至银宫面前,“只是你可想好了?一旦披上从此很难恢复原来的容颜。”
“想好了,谢菩萨!”银宫捧起那皮囊,默然抱紧,人人都道美丽好,却不知道这长得过于美丽的苦处,若非银河精魂之身遇水即回复,这容颜已不知被自己毁去多少次。
叹息之后,她收敛了言行,却似换了个人:“家师无意闯来宝山,以为枯琴白鹤无主,竟焚琴煮鹤,愧见各位仙家,特遣我前来代致歉。我却莽撞误喝仙茶,更是抱歉。”
一面说,一面折腰侧身回头,低低颔首。
千秋溶溶,万载悠悠,多少年的时光突然一滞。
风起扬兮皓华现。
三仙只看见她半张面,突然艰于呼吸与视听,甚至思想,深恐自己举动微重,便惊起回梦。她所说竟无法有一字入耳,呆呆只见樱唇开合,醺醺然听得声音漫漫如琴响余声、泉过山涧。
她不曾抬头,光影里睫毛微舒,面容柔软美丽得恍如幻梦,让人一直地沉下去沉下去……恍惚间天地沉沦,过千仞深渊百丈悬崖,偏偏使人心甘情愿。
……纵使多年以后,三老回忆起这幕,还是微微窒息。
何曾见过如此绝色,美丽之如天地初开,星满华、月当空、日乍出的璀璨空明不能形容万一。
菩萨及银宫走后很久,几人方才回过神。
“瑶池之乱的传闻一直以为言过其实,而今看来,那样的容色惹起什么乱子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了。加入仙籍这许多年,见的妍色仙女也不少,竟没有能稍及的。”陆羽叹息,忽然觉得被她喝了玲珑茶简直与有荣焉,美丽到如此地步,无论做什么事都好像是可以被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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