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是耶非耶,化为胡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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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冰盘高悬,苍月如灯,一大一小两轮明月次第而现,照见三界如幻,又有月里玉宇琼楼,凭空来去,烟树历历。
广寒仙子双目之中青焰滚滚,悬浮月下虚空,广袖鼓荡,举手托向虚空,隐隐可见双臂作青玉之色,芊芊十指连结无名法印,裙带飘飞,于身后交织缠绕,织作六翼之形,漫漫铺开天际,轰然鼓动。
时有苍茫一线,自高天蓝色月灯深处悄然而下,穿过不知多少亿万里空间,自嫦娥头顶泥丸宫直透而入,刹那间无数蓝丝如蛛网般密布全身,嫦娥粉面桃腮之上亦浮现出千蛛万络,纵横交错,点点蓝色荧光沿着网络流转游动,身后六面巨翼渐渐明亮如炽,一层蓝色的火焰弥漫覆盖了翼面。
月亮公主嫦娥,实为紫霄宫真圣宝月光皇后之女,昊天上帝亲妹。大往昔时,后羿用情,仙子思凡,两情相悦,不能自已,嫦娥竟盗取其母后宝月光本灵宝,名为月光宝盒,可操纵无尽时流,乃与净德时王制衡之物也。然而后羿得之,虽然以陆压分身之灵炼化多劫,终究无法运用随心,不过可用一回而已,岂肯轻用?
嫦娥却被宝月光打入广寒冷宫,自此天人相隔,说不尽相思苦,诉不完离别愁,迄今何止万劫。而今宝月光皇后为取回月光宝盒,怎肯袖手旁观,竟以神念附于女儿之身,尽去其元神真灵,化为御神体,籍此降临三界,趁后羿全神灌注开弓欲射天真九皇之际,以大神通将其与洛神拉入月花雾幻之天,仿佛翁中捉鳖。
尔时嫦娥亭立空玄,月光照徹虚空上下,十方宛同琉璃,混然一色,又有万亿彩蝶游飞,舞于月光之间,忽而围绕仙子之身,有如木叶微尘,亦如幻光影雾,淡薄朦胧;忽而绕月飞行,仿佛一道蝴蝶组成的光环,斜斜圈绕当空冰盘,如梦似幻。忽地引颈尖啸,云鬓散开,满头乌丝根根仿佛铁线,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倒竖出去,口中蓝焰汹涌澎湃,滔滔而出,苍涛奔流飞倾落下,月炎焚空。
后羿仰望蓝色火流当空倾落,面色漠然全无表情,忽地松开弓弦,一道电光细如发丝,迎着天上滚滚月炎,破开苍涛,直奔月中仙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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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仙境,银光河畔,碧游堂前,曼佗罗香花纷飞如雨。
上清灵宝天尊通天教主禹余道人,负手立于天河岸边,俯望滚滚星涛奔流东去,波澜万丈间隐隐有人间万象,种种繁华如梦幻泡影,随波漂逝。
三界亿万年,如梦又似幻。与大道相较,纵一度长生者,岂有不灭乎?
通天教主须眉飘洒,慨然长叹,又观星河波间,照见盘古大陆虚空,天真九皇,紫霄群卫围定一头顶天立地的金色暴猿,焚心以火,放出无穷毒炎,焚烧其身。又有虚空红莲一朵,凌空旋转,花叶开合,流处漫漫青气,凝结如云,弥布宇宙。
教主轩眉微扬,忽地扬起左臂,袖袍褪下一截,露出白玉般的前臂,食指指端,一点青光荧荧焰焰,俯身向天河水面轻轻点去。
轰然巨声中,天河河水激起十万亿里,直上顶空重重天外青云深处。通天教主一指之威,竟至如斯!
忽有幻蝶一羽,七彩斑斓,翩翩而来,飘飘荡荡,正落在教主指尖上。
通天教主依旧面如古井无波,青色道袍大袖却在刹那间鼓荡如圆,跟着轰然爆裂碎散,化作片片青燕,漫天飞旋,散落虚空。
教主食指支立,小小蝴蝶停于指端之上,如同撑起大千世界,仿佛不堪重负,不住传来骨节咯咯大响之声。
忽然,教主左臂无力垂下,颓然吊在一边。那只幻蝶振翅飞起,迎风化为人形,那人道冠布袍,面目依稀,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游乎天地之一气,乘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
尔时当空灵风八通,云光冲融,又见玉虚流烟,三景焕彩,碧轮宝舆,羽轺绛盖,神锦凤罗,玄明荫几,洞空合回,神晶交炳,九气扬霞,三房旋燿,天廓地宁,碧落凝真,凝现元始天尊之身,落于碧游草堂之前,于通天教主并肩而立,长袖轻轻拂过,通天左臂袖袍重又凝结如初。
通天教主回望元始一眼,微微而笑,复向那道人曰:
“南华何以阻我?”
庄周凝望二位阐截教主缓缓说道:“子休无意相阻二位师叔。然则你等三清同心,处心积虑演绎的这场亿万劫的大戏,未免徒劳无功。”
元始天尊倒负双手立于通天之左,长眉垂下俯瞰天河之水,徐徐道:
“子休此话怎讲?”
庄周微微摇头,沉声道:“敢问二位师叔,上下四方有极乎?”
元始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
庄周颔首道:“是了,是了。二位法力通天,道德圆满,证得太上无极混元大道久矣。如何不明一身一宇宙,人人皆盘古之理?盘古迷梦,梦醒时分,便又如何?梦回之期,则又如何?这盘中之谜破得破不得,却又如何?
“子休岂不知当初通天师叔传下碧游法门,广收门徒千万,习碧游之术者,实则皆已沦为你通天之分身,为你所用,后借封神之机,将门下精英悉数送上封神榜,那榜乃是三书之中,天书根本,你以门下弟子魂魄寄托榜上,日夜侵蚀,暗夺天书造化之权,果然是鬼神莫测。三清同心,彼此配合,亦不愧一体同源,皆出于道。
“然则夫道者,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你等三清,出身于道而何以竟欲弃之?”
元始,通天面色不变,头顶一现庆云万亩,云中金灯盏盏,闪耀如火,一现先天杀气万里,形如青锋,当空悬浮,凝作诛仙真剑,瑟瑟而鸣,居高临下直指庄周。
庄周抬首高望,不由哑然失笑,连连摇头,叹道:
“二位师叔何以执迷至此。子休不敢冒犯,斗胆再问一句:何故明知无用,却要行此徒劳之事?”
通天,元始沉吟,正欲开言,忽听得有人道:“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庄周听了,微微一愣,循声望去,但见天边青云深处暴雨如泻,茫茫大雨之中,东方天际,青塔一线,自漫漫云海中倒垂而下,塔间有黄黑之气延伸而出,形如长龙,化一金桥,一名皓首老者身披青袍,手拄扁拐,徒步履桥而下,径至通天教主与元始天尊之前立住,正是太上道祖李耳。

庄周目视三清片刻,忽地抚掌大笑,曰:“好个薪尽火传,薪尽火传!既然如此,子休便看看三清道祖可是有此能为?”
恍然间,三清品字而列,出一元,分两仪,定三才,合四象,运五行,聚**,列七星,布八卦,占九宫,将庄周围在当中。其时老君把手望空一指,便有黑白双龙,舞于虚空,翻滚而落,盘结庄周脚下,阴阳合抱,轰然转动。
庄周遥指太上道祖,朗朗说道:
“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竿牍,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於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冥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
说罢仰天长笑,立在阴阳双鱼之间,眉飞星电,发舞火蛇,忽地手舞足蹈,托一瓦盆,以手击之,歌舞如狂。
“天地蘧庐,万物巴苴。东王公大笑投壶,射耀魄宝,缚巨灵胡。问圜在上,矩在下,何为乎?
“与古为徒,惟道集虚。是先生太极之图,五德终始,三统乘除。一任人间,铜挝鼓,蜡传书。”
太极图旋转渐急,覆盖天河河面,又有青色先天杀气一道,宛转徊舞图上,金灯亿盏,交相辉映,日月星辰尽皆黯淡无光,惟见有物隐身图中,彼此争执,皆为一物,名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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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炎如雾,飘散满天。细若发丝的电光笔直地射进嫦娥胸口,凄厉无匹的惨叫声撕裂了漫空月光,嫦娥纤瘦的身体向着身后的明月飘然倒飞出去,在虚空里拖过一道殷红的轨迹,仿佛血色的长虹,而嫦娥便在瞬间里飞进了月里广寒深宫,琼楼玉宇仿佛沙上幻影般纷纷溃散,分离崩析为漫漫银色的沙尘,无声地卷过月面。
冰盘般的寒月仿佛巍巍一颤,一点鲜红从漫天沙尘深处流出,飞快地扩散蔓延开来,将席卷翻飞的风尘染成一派朦胧的血雾,血雾又弥漫了整个月面,须臾已然浸泡成一面血月。
而嫦娥的躯体,则被那根细小的光箭死死钉在那株亘古耸立的桂花树上,剧烈地抽搐扭摆着,洁白的云裳已被染成鲜丽的红裙,有青蓝相间的光流,自鲜血横溢的七窍间涌出,袅袅飘入高天上那轮更大的蓝色月灯中,幻影般高悬于天的蓝月渐渐隐没,消失无形。
后羿颓然丢下射月长弓,双手抱头,无力地跪了下去,随即又歇斯底里地向天长嗥,仿佛受伤垂死的狼,与当空血月里嫦娥濒死的惨叫混合成一曲悲惨的二重唱,在虚空中往来回荡。
蓦然间,虚空绽开了一道狰狞的裂缝,一条不知身长几何的奇兽破开虚空,蜿蜒而出,头尾昂扬,猪首龙身,遍体苍蓝色逆鳞密布,开合翕动,哗然有声,背后大鹏羽翼,蝙蝠肉翅,蝴蝶鳞翅,薄如蝉翼,嶙峋骨翼,二十四翼一齐张开,长躯蛇行,直上天顶,忽地猪首倒垂而下,巨口大张,上腭接天,下腭及地,上下抵住虚空,猛然合拢,将那血色月亮连同月里嫦娥一口吞下,日月般明亮的巨眼溘然合上,一滴蓝色的水珠悄然滴下,仿佛一片方圆千里的湖泊,倾入虚空裂缝之中。
后羿木然看去,只见那条龙身猪首的饕餮真身凌空尖叫,长身摇动,背上诸翼振动,蓝色长鬃飞舞,身躯忽地纷然散作无数碎片,燃起满天苍炎点点,如流星般纷纷坠落。其中赫然有天蓬元帅法像,四臂八手,黑袍玄冠,彤甲跣足,徐徐落在后羿面前,伸手轻轻按在他肩头,沉声道:
“叫她就此安息去罢。”
后羿默然不语,左手慢慢伸向胸口,心脏方位,一点月光如萤,时隐时现。
月光宝盒,自可逆转时空,妙用无穷。以后羿之力,当能将此处虚空世界倒转至片刻之前,然而宝盒也将从此无法运用。倘若留得宝盒,虽然未必足以与净德时王抗衡,终究是为诸人将来再度伐天时多了一分生机。后羿默然半晌,终究把手收回,就听得天外天上,宝月光皇后之声随天风浩荡飘来,冷冷笑道:
“夷羿,吾女到底看错了你也。”
后羿听了,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出千丈,直上虚空,血雨纷洒,淋漓洛神,天蓬满身。
洛神望向后羿委顿的背影,神色惨然,一言不发,心中一丝寒意渐渐浮上。
天蓬叹息一声,伸手分开月花雾幻虚空,向二人说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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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渺上清,若显若晦,若亡若存,湛然虚寂,交结纷纷,其道至妙。
紫霄流响,赤光横奔,缠变其章。于是大道生根,太及图中,掷火万丈,扫荡祆氛,阴阳散开,神融骨化,万气昭谐,碧虚赤境,大道元京,上浮云庭,玄阙高清,又有禹余化气,周回十方。
道气流转间,忽听庄周长声笑道:
“三清已决意,子休复奈何?胡蝶振鳞羽,碧落起欢歌。”
太极图散,长空一洗,天河依旧横流虚空,三清道祖寞然并立碧游草堂门前,眺望青空云气之中,有蝶一羽,飘然飞去,渐出六极之外,游向乌有之乡。
元始遥望幻蝶逝去,叹道:“奇哉庄生,方死方生。天地悠悠,彼何人哉?”
通天亦叹道:“庄生者,圣人乎?真圣乎?”
老子摇头曰:“彼非真圣,亦非圣人。庄生者,至人也。”
三清叹毕,目送幻蝶飞去,心中已知庄周为自己三人所感,虽然遁去,却实是助了自己一臂之力。
须知紫霄上宫,诸位真圣,皆是大盘古氏浮黎元始天尊即元始天王本体化出,秉承其意志,以天地人三书治世。虽然人书已于过去无量劫前为盘古心佛,世间自在王如来所夺,散于无数时空之中,然而三书所载世界过去未来之事,莫不早已前定。虽有陆压道人出入三界,行种种暗渡陈仓之事,怎奈万事皆早有定数,然而方才这小小蝴蝶一起一落间,三界之事,乃至宇宙万物,已然起了不知多少无法想象的变更,自此之后,天书所载未来之事,便再也做不得准了。教主虽是圣人,却也无从推算未来之事究竟如何了。
三清处心积虑,谋划多劫,实欲谋取天书,倾覆紫霄,取而代之,以破盘古大梦。是以彼此唱和,故作三清内斗之象,实则皆为迷惑鸿钧等紫霄真圣也。当初通天教主送截教弟子入榜,元始送阐教门人为神,老子助阐灭截,皆是里应外合之计,此时被庄周说破,心中不免迷惑。
却不知在此盘古世界,如陆压般不知自何方流落而来的迷途者,犹如恒河沙数,各怀心机。虽然看似只有陆压一个到处煽风点火,暗怀心机,其实天地运转,万物生灭,乃至种种世情流转,又安知不皆是这些迷途之辈所为?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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