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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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殇
说完这句话,我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更不敢看天行的反应。
整个麦尔吉仿佛顷刻寂静了下来,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纵然我知道说这句话一定会伤害到天行,但我却不能不说。
“我本打算纵容薛副总管一箭射杀你,然后自杀谢罪,用血偿还所有欠你的……”我竭力一派平和地说着,可后半句话尚未能说出口,心中悲恸竟至凝噎难语,“可是,我又舍不得将天行一个人留在世上孤苦。颇黎,你知不知道,我好为难,好为难!”
“呵。”
良久,他轻叹一声,定定看入我眼中。
我含泪颦眉回望他,见他眼神中有爱有恨,有怜有怨,纠结难解。
“我怎么肯让你为难?”他自嘲似地一笑,眼中所有爱恨纠在这一笑间裂成万千碎片,渐渐消散,俄而,双眸便如我初见他时那般澄澈冷静。
“李治,纵然我能赢你,却赢不了阿雪的心。想要的要不到,不想要的却纷来杳至,人生无趣,竟然至此。”
他冷涩一笑,收回长矛,决然挥手下令。一时,数万突厥士兵叫嚣着往阵中涌来。
我师父见势,亦振臂下令出击。
这时,我只听耳边残风呼啸,千军万马袭来的声势在这风中被扩大了数百倍。我扶起天行,漠然听着越发近,却越发空寂的喊杀声,一时也心灰意冷地觉得人生如梦,了无意趣。
“大汗,上马!”
达尔赶着一匹三花宝马,甩开千军万马率先赶来,一边高呼让贺鲁上马,一边挺矛向我刺来。
我看着他挺矛刺来,一时忘了闪避,痴痴地想若是这样被刺中,我便睁眼看着天高云淡死去,再无牵挂。
“小心!”
这时,两只手同时闪电般探出,紧紧扣住达尔的长矛,因怕伤及我,他们同时握住了矛头,鲜血从他们指间渗出,触目惊心。
“皇上,皇后!上马!”
飞马赶来的骆飞长剑一挥,剑光过处,但听一声脆响,达尔手中的长矛生生被斩做了两截。
贺鲁慨然松手,飞身上马,在掉转马头前,他探手入怀掏出一方丝巾,似有留恋,好一会才闭眼松手。
北风冷笑着吹过,那丝巾如那晚一般,随风飞扬,最终嘲弄似地拂过我的脸,然后缓缓飘落。我下意识地握住,眼前全是再见他那晚的情景。
微薰的风。冷清的夜。篝火。火不思兀自悠扬。
我于高台抚琴,燃烧记忆取暖。
一样的北风,带着这方丝巾落入他怀中。我赧然而去,却不知他何时将它藏匿怀中,流连至今。
展开那方残存中他体温的丝巾,上面一行字迹侵入我眼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是我在知道他和兰馨的故事后时常怅然吟哦或书写的,却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听到,看到,一时有了和我相同的感念,方才写上去的吧?
“沫,上马。”
天行扶住我的腰,在两军相接时将我带上马背,驰马退回。我倚在他怀中,木然地想,当日吟哦时,虽是感念他与兰馨,其实心底只怕也有,也有一丝关于我和他的隐秘惆怅吧?
想到这里,我心中豁然开朗,原有的困扰全随之解开。是的,我对他动过心,正如阿飞所言,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无情的人——有情无错,只是我将情字看得太窄太浅,才有今日的矛盾痛苦。
忽然想起那夜,我和天行在龙池前相拥聊着阿胜,天行也坦诚他曾对阿胜动心,那时我若真懂这个道理,也免去了日后的情丝纠结之苦。
这时,天行已策马回到师父身侧,安然观战。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拉过他尚在渗血的手,用那方丝巾仔细将他的伤口包扎好。
他没想到我有如此举动,身子一僵,欲言又止。
我回过头,朝他嫣然一笑。
他本是满面忧色,见我莫名一笑,先是不解,随后似有领悟,如获至宝地将我搂住,畅快一笑。见他笑了,我知道我们再无芥蒂,遂安心倚在他怀中观战。
此时虽说是混战,但我师父的指挥却纹丝不乱。
前方,身着重装的骆飞已击退达尔,左冲右突,率领全军最精锐的部队形成刃锋,切割敌阵,冲乱了突厥人的阵型。就在他快要冲至敌阵中央时,苏鲁克率众出列,挡住了他的去路。苏鲁克号称突厥第一勇士,其骁勇不在骆飞之下,双方酣战了数百回合,并不见胜负。
我无暇观看混战场面,视线紧随着骆飞身形的腾挪转移而动。虽然他与苏鲁克旗鼓相当,但却暴露在贺鲁的射程中。贺鲁现在虽然在悠然观战,但若是骆飞稍占上风,只怕他就要出手射杀骆飞了。因此,我不无担心地请师父派兵救援。我师父沉着指挥,并没有按我的意思派兵救援。
骆飞大约察觉到自己处境不妙,于是回马跃出。苏鲁克不依不饶地纵马跟上,意气飞扬地挥大食宝刀追赶,不料骆飞回马一剑,狠厉地斩落了苏鲁克的右臂。

“啊!”
我在马上看得真切,忽然见苏鲁克被斩断右臂,不由惊呼出声。
“莫怕!”天行抱紧我,沉声安慰。
“嗯!”我惊魂乍定,忙点头应承。
突厥人抢下受伤的苏鲁克,派出另一员大将与骆飞对战。那人虽强悍,但灵巧不足,才数十回合便被骆飞枭首阵前。
骆飞也不恋战,见好就收,带兵驰回阵中拦截砍杀突厥士兵,和其他几位大将相辅相承,堵住了突厥士兵的去路。的36
我这才松了口气,他杀伤贺鲁两员大将,若再逗留,只怕会引得贺鲁亲自上阵,而骆飞纵然武艺高超,却绝不是贺鲁的对手。
这时,一些杀出重围的突厥士兵冲杀了上来。
师父大笑一声,挥旗调上了劲弓强弩,分番迭射。一时万弩齐发,弓弦弹射,气势如虹。突厥人的装备本就没有大唐精良,没穿甲胄的突厥士兵根本扛不住箭矢射击,被箭雨攒得七零八落。
此时战局已初定,贺鲁见不能取胜,再斗下去讨不到半分好处,遂率军撤回。
我师父意兴高涨,亲自率军乘胜追击。
我不忍再看,于是向天行告退,翻身下马,疲惫地回到阵地后的马车中,提前回了千泉城。
回到千泉时,天已大黑。城内灯火通明,游人如织。我在车内挑帘看着,想着战场上的惨厉,不禁对这些及时行乐的人心有怨怼。
回到行宫时,阿如早已在外等候,见我从马车上下来,忙迎上来为我披上披风,送上暖手壶。
“怎么没瞧见皇上和大总管回来?”阿如一边小心伺候一边问道。
我摇了摇头,心绪低落地回到寝宫。
阿如见状,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不再发一言。
独自临窗眺望了很久,白天的种种不断在脑海中翻滚,越想心就越乱。
“小姐,窗外风大得很,小心着凉。”好一阵阿如才在背后低低唤了一声。
“如姊。”
听她温言软语地劝说,我心头一酸,回头拥住她,将头轻轻靠在她肩上。
她轻轻叹息一声,轻轻拍着我的背,语气悠远地说道:“阿如跟着小姐也有**年了,从未见小姐这样,我瞧在眼里,心里总觉得压抑得慌。”
我与她很久都没有如此亲近过了,此刻伏在她柔弱的肩上,听着她说些平淡的话,心里觉得很是安稳。
“我没事。”我本想笑着,云淡风轻地回答,但一开口,声音不由发涩,“只是有些累了。”
“从长安到洛阳,从洛阳到大漠,遇到过多少事?小姐何时说过累?”阿如轻柔地说。
“我原来一直以为自己不会累,可是我今天真的很累。”我沉默了会说,“如姊,我想回家,我讨厌这里。”
“小姐再忍耐些日子,我看这仗打不了太久了,不日,你便可以回家了。”阿如娓娓道来,劝解我说。
“是我们都可以回家了,难道如姊不想家么?”
“阿如也很想回家呢,只是不知道家在何处。”阿如神色略一黯,不待我细看,她已不动声色地将那抹黯淡隐去。的58
见我默然看她,她有些不自然,浅笑着说:“小姐在外一天了,想必也饿了,我为你准备了些你素日爱吃的菜式,不如此刻先用膳吧?”
她见我也没反对,便招呼人端来饮食。
我任他们在我面前摆放食物,等到菜上齐了,我才放眼看去,一眼望过去,首当其冲的就是盘玉露团。我一怔,凝视着那碗玉露团。
“这里取不到太新鲜的长安食材,我对着一屋子西域食材思量了很久,方才想到这道菜。”
我淡淡听着,眼前全是贺鲁拿玉露团打趣我的旧事。想到这里,我轻轻地拈了一个,张嘴咬了一口。
才刚吃了一口,熟悉的奶香顿时在口齿间弥漫,我心一紧,莫名扔开那个玉露团,蓦地起身道。
阿如一惊,身子一颤,问道:“怎……怎么了,小姐?”
我看了她一眼,她面容有些发白,眼神中有些慌乱。
“这味道不对!”
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随便编了个理由掩饰我的失态。
“小姐,这玉露团有什么地方不对?”才片刻,她就恢复了平静,柔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吃不惯这里的奶酪,味道有些怪。”
我若无其事地说,心中却有些疑惑,阿如一向冷静沉稳,遇到再大的事,她都能泰然处之,今日却为了这小小的玉露团变了脸色,当真让人纳罕。一念及此,我又恼自己变得太过敏感,竟然连自己的姐妹都怀疑。
“小姐既然不喜欢这味道,阿如这就撤下。”
“全撤了吧,我没胃口。”我倦倦挥手,示意他们全退下。
人散去后,我脱下身上的男子甲胄,投入温泉的中,一股至柔的温热将我包围。我潜入水底,水底的静谧让我暂时忘却心里的牵挂与矛盾。于是,我自私地想,一切都从未经过,从未发生,今日所见所闻全一场事不关己的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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