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又是神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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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等来扶雍,先等来了神医。
自从小霍说扶雍会来长安,我精神大振,身体恢复的速度一日千里,每天都会感觉到力量在回升。
据小霍说,扶雍只是一个平常的百姓,没什么专长,没什么钱,几间茅屋几亩薄田聊以度日。对我来说,这是个极好的消息。这证明没有丹心墀,没有复仇,也没有我设想过需要面对的种种烦恼。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找到扶雍,为什么却找不到晏七行,难道他们兄弟并不在一起?
但是,不管怎么说,见到了扶雍,就等于见到晏七行。
顿时,我对我们的未来充满信心,历经艰辛与痛苦之后,我们一定会在一起,重新相识,相知,相爱,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有希望。
那天,天空飘起了轻雪,有雪的日子,天气透着隐隐的温暖。
鞠城后头种了些梅花,正幽然开放。站在梅花树前,面对冰天雪地,想起许多年前,曾与某人携手看雪雕,刻字表心迹,伴随悠扬的longago,真个是“只羡豺狼不羡仙”。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如今,只差“今宵剩把银釭照”了。
手拈梅花,清香之气沁人心脾。我闭上眼睛,沉醉其间,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姑娘身体复原如此神速,真是可喜可贺。”冷不丁的有人说话,吓我一跳。回头看时,更是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十几年光阴如电,他已经不再少年。一身绛紫色的风雪大氅,外沿镶着银色的狐狸毛,唇上多了抹修剪得很漂亮的胡子,容貌依然英俊,眼睛似笑非笑,阳刚的外貌与阴暗的心思曾经在他身上有最完美的结合,可是现在,怎么看他只是个身在富贵的公子哥儿,有点油,有点滑,但却不讨人厌。
我又见到了一个熟人,而且是个令我厌恶和惧怕的熟人————刘城璧!
冥冥中是否真有天意注定,上一个时空结识的人,真的一个一个浮出水面,连这个讨厌的家伙,也一定要来插上一杠。可是,他为什么会在鞠城?
清脆甜美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是小鹰,她说:“姐姐,这位刘先生,就是救你性命的神医。”
“你?神医?”我睁大了眼睛惊愕之极,十几年后,扶雍成了平常小民,他反倒成了神医?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刘城璧对于我的表现很好奇,问道:“看洛姑娘神色,似乎认识在下?”
“不认识。”我立刻否认。“只是觉得先生如此年轻,居然医术精湛犹胜宫里的太医,觉得惊奇。”
刘城璧轻松一笑,说:“姑娘过奖。”
“没过奖没过奖。”我恢复了常态,“若非先生相救,洛樱早已丧命,先生救命之恩,洛樱没齿难忘,在此先行谢过。”
一切循规蹈矩,才是一个汉朝人应有的作派。于是依着汉朝的礼节,向他施礼谢恩,又说:“他日若先生有所差遣,洛樱定当竭尽全力。”
这个刘城璧,作为有志复仇图王者,平白无故,他怎么会有那么好心跑来救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这么做究竟有什么企图?
“在下医术再高,也只是救生不救死,姑娘求生意志坚强,实是平生所仅见,若非如此,即使神农再世,也无法救得姑娘生还。”
两个人客套几句,我抽冷子问道:“刘先生,我这个伤,听说您是用了特别的方法,我很好奇特别想知道。”
刘城璧略作沉吟,说道:“其实也无甚奇怪之处,只是我少年时曾居南越,于当地人学过些土办法,不想用在洛姑娘身上,恰能药到病除。”
“南越。”我心里一沉。这混蛋东西不会是在我身上又下了什么巫蛊吧。
于是试探道:“我听说南越闽越之地有种蛊术,可以利用人的皮肤头发甚至衣服对人下蛊,中蛊者有昏迷也有致死者,据说死状十分凄惨。还有一种非常厉害的摄心术,可以封闭人的记忆,使人完全听从施术者使唤。刘先生既然曾在南越居住,想必一定听说过吧?”
刘城璧越听脸上的神情越惊奇,说道:“姑娘年纪轻轻,端的见多识广。在下的确听说,可惜却从未见过,常自引以为憾事。凡物必有两面,譬如毒蛇之毒,固能致人于死,若用于入药以毒攻毒,反能救人。巫蛊摄心之术若能用于正途,亦能造福于人。”
我点头称是,说道:“先生极是高论。以先生仁心仁术,是患者之福啊。”
这边正说着,小霍到了,远远地听到爽朗的声音:“刘先生不止医术超群,为人更是古道热肠,扶危济难,令人钦佩。”
“霍大人。”小鹰欢然迎上前去。
跟霍去病一起来的还有司马相如,一见我别的不说,先问候我身体,还以为他多关心我正感动呢,谁知转过来就说:“老夫殷切盼望姑娘伤体痊愈,可与老夫一较剑术。”呸!
霍去病是听说刘城璧回来长安,特意过来相见。于是刘城璧为我作了检查之后,小霍为主,我、小鹰、司马相如作陪,盛情款待这位一“战”成名的神医。
席间小霍说,因他妙手回春神乎其技救我这必死之人一命,如今已是誉满京师,名动天下。司马相如附加解释道,因为霍大人大肆铺张地昭告全城,人人皆知我洛樱与年青的冠军侯交情匪浅,沾了作为汉代新生偶像的光,我洛樱的大名在长安城也是人尽皆知。
我听了之后大为烦恼。
所谓天意,就是你不想要的、不愿要的,一定会临到头上,就象墨非定律说的,逃不了也避不开。
当时寿春的举动,决想不到会有今天的后遗症。算了,顺其自然吧。
正说这档子事儿,司马相如忽地叹了口气,望着我说道:“洛姑娘,你既长剑术又擅筹谋,若身为男子报效国家,他日必功成名就,裂土封侯。唉,可惜呀……”
小鹰睁大了眼睛天真地问:“姐姐是女子,就不能报效国家吗?”
“能!”我瞅着她笑。“等有一天男女地位平等,女子也可以出将入相,就能报效国家了。”
“男女平等?”
“出将入相?”
小鹰与司马相如同时发出两种不同的质疑。
“对啊。”我装出傻兮兮的样子。“不然的话,女人除了生孩子还能干什么?”
大家可能都没想到这种粗鄙不文坦白露骨的话会从我这个女子口里说出来,除了小鹰之外,其它三位都呆怔不已。小鹰傻乎乎地想了半天,点点头说:“姐姐说得有理。”
我“哧”地一笑,不经意地触到离我最近的刘城璧惊讶的眼神儿,再不经意地问他:“刘先生,你有孩子吗?”
刘城璧有点反应不过来,停顿了三秒才恍然,摇头道:“在下尚未成亲,何来子嗣?”
单身,三十几岁的人还单身,说明什么问题?
“早点成亲吧。”我“善意”地规劝他。“否则女人连唯一的用处都没了。”这一句是压低了声音说。
刘城璧的脑子刚刚恢复正常运作,这下又绞住了,发呆的模样儿着实有点蠢。
一直没说话的霍去病突然发话了:“洛姑娘,既然你一心报国,不如加入我的神骑营如何?”
“诶?”突如其来的邀请不啻棍棒,砸得我有点晕。“我?”我反手指向自己,估计模样之呆比之刘城璧好不了多少。
“不错。虽然你是女儿之身,但依姑娘剑术人品,可破例一用。”霍去病嘴角带笑神色轻松,弄不清楚真假。可自从再次认识他至今,我从未见他跟谁开过玩笑。
“多谢霍大人抬举。”我笑了笑,自己都感觉是在皮笑肉不笑。“听说你的神骑营八百健儿个个都是精英,我恐怕不合适。而且,我这次回来汉朝是有要事在身,身体又弄成这个样子,不好意思,恐怕得辜负大人一番美意了。”
霍去病笑了笑没吱声,眼神儿有些沉。

刘城璧不知哪根筋不对,居然帮我解释道:“是啊,洛姑娘重患未愈,半年之内不宜操劳,冠军侯大人,你可要失望了。”
小霍还是没说话。他越不说话,就让人越是不安。唉,说实话,这个霍去病让我越来越看不透。十**的年龄,照**他老人家的话说,那是早晨**点钟的太阳,正是朝气蓬勃的好时候。这孩子也不是不蓬勃,雁门关、寿春城,战场上的小霍就象是天生的战神,一出场就先声夺人震摄人心,别提多有精气神儿了。
可他横眉竖目跟我打架时,好勇斗狠外加蛮不讲理,又象个跟人赌气的孩子,任性倔强不服输让人头痛。
史上说他寡言少泄,我发现这是种可怕的性格。他一闭嘴,就象块神秘而坚硬的花岗岩,让人摸不着头脑也不知从哪里下手,只能胡乱猜测;他一张嘴也要命,不知会说出什么令人心惊肉跳的话,击中你的要害,然后让你不知拿什么话应对才算得体。
再说他对我的态度,说他跟我过不去吧,我受伤的时候,人家对我有救命之恩,不但如此,还千方百计想法子救我;说他友善吧,我却总感觉他对我有一种骨子里的戒备,甚至,我觉得他在窥探我,在研究我,而且这种窥探和研究,我不清楚里面含着多少善意。
最要命的是,尽管我跟他见面次数不多,可他掌握我太多秘密了,不用说别的,单说寿春城劫囚那件事,我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唉!有把柄在人手上的感觉实在糟透了。
好怀念那个小小霍。
眼前的这个一点都不可爱。
此地不可久留,还是尽快回我自己的小窝最安全。
见气氛不对,还是司马相如转得快,立刻岔开话题,问我道:“听说在寿春城与乱匪交锋时,洛姑娘你用了一种奇特的剑术来克制敌人,非常飘逸好看,不知是何法门?”
他这么一问,其他几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这个问题上来,连霍去病也不例外。
我暗暗松了口气,笑道:“什么法门不法门的,那套剑法叫做太乙玄门剑法……”当下简略地将玄门剑的要诀说了说,然后说道:“其实以狮面人的身手,如果不是一时不能适应这套剑法,恐怕我早已败于他手。那两人的功夫之高,无论哪一个,我也不是对手。”
“连洛姑娘也如此说,看来那二人果然厉害。”司马相如不由露出欣羡之意。
我好笑地说:“司马大人,你就别想了,既然跟淮南王有关,他们怎么会公然露面?你没机会跟他们交手了。”
下句话“你连我恐怕都打不过,何况他们”我没说。
刘城璧说:“如此说来,这二人岂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霍去病冷笑道:“区区蜉蚁也称大患?依我看只是些草莽之徒,为钱利不惜犯上罢了。”
我听了心里一动,“钱利”二字让我想起刘迁当时跟我说过,“既然收了钱,为何只来你一人”这样的话。接着,虎头人狮面人就来了。这样说来,他们竟是为了钱,而无其它吗?霍去病一定是审讯过刘迁或刘陵,才得出这样的结论吧。
司马相如道:“冠军侯所说的钱利,莫非是指从刘陵宫里搜出的几十箱宝藏?”
我心中暗惊,这什么意思?刘城璧也露出吃惊的表情,只有小鹰懵懵懂懂。
霍去病说:“当日我与张大人提审刘迁兄妹,他们承认欲以宝藏向虎头人交换性命。”
“那虎头人究竟是什么人?”我与司马相如几乎同时发问。
霍去病微微一笑说:“虽不知其貌,但知其名,不日之后,廷尉府会发令追缉。此二人一名列疆,一名刘城璧!”
无论我再怎么镇定,也觉得控制不住地惊骇之极,赶紧拿起茶盏掩饰,一口灌下去剧烈地咳嗽起来。旁边的刘城璧赶紧过来帮我顺气,连声道:“姑娘大伤初愈,当凡事小心。”
我咳得脸通红,侧头瞪着他。
刘城璧?他不就是刘城璧吗?是出鬼了还是,他不是刘城璧?对呀,小鹰给我引见的时候,只说是刘先生,可没说他叫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我直通通地问。
刘城璧,我的妈,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了,刘陵换了一张脸,谁知面前这张脸还属不属于我认识的那个人。
他微诧着说:“刘齐。洛姑娘不知吗?”
我问他的声音刻意压低,他回我的声音却不高亦不低,人人都能听见,倒显见他襟怀坦白,绝无叵测之意。
我张着嘴呆掉了。
又是我弄错了?他真的不是刘城璧,他真的是刘齐?
司马相如笑道:“洛姑娘,刘先生乃是你救命恩人,你竟连恩人大名都不知晓?端的如此糊涂。”
“是啊是啊。”我定了定神,强笑着。“刚刚霍大人提及刘城璧,我才想起来,我居然忘记请教先生的名字了。惭愧惭愧,先生莫怪。”
刘……齐面不改色,客气地说:“只是小事,不必介怀。”
接下来又谈了什么,我都心不在焉,心里只想着刘齐这个人。天哪,究竟这是还原的历史,还是已经又乱套的历史?
唉,我的脑袋,乱成一锅粥了。
宴席结束,我站起身时,晃了晃,这下真的犯晕了。
回到房间,刘城璧给我把了把脉,笑道:“不过有些气滞,在下开个药方,麻烦小鹰姑娘照方抓药,煎服即可。”
小鹰倒是关心我,拿了药方立刻奔出门,房间内只剩下我跟刘齐。
他望着我眼中带笑,问:“姑娘口口声声男女平等,而神骑营乃大汉精骑所在,难得冠军侯不避男女之讳力邀姑娘,姑娘又避如蛇蝎,却是为何?”
我还沉浸在刘齐不是刘城璧这个消息带给我的震惊中,有气无力地说:“我不去,不是因为男女有别,而是因为我有家室牵累,不可能参军。”
刘齐大感吃惊:“你成亲了?”
我心絮紊乱,只胡乱点点头。
“可你身受重伤若此,为何不见尊夫踪影?”他对我的事还挺好奇的。
“我还没找到他。”我无奈苦笑。“很多年前我们失散了。”
刘齐眼中眸光一闪,说道:“尊夫,就是晏七行?”
“是呀。连先生都知道了。”我说。
刘齐笑道:“长安城内贴满此君画图,是人皆知。”
顿了顿,又说:“难得洛姑娘如此情深,愿你与尊夫早日相见。”
“承你贵言。”我顿了顿。“对了先生,你名字中这个齐字,是什么意思?”
刘齐笑道:“自然是见贤思齐之齐。”
“好名字。”我言不由衷。“不过我觉得刘城璧这三个字更好听一些。”
浑若无意,其实试探。这么大的问号,梗在心里岂不是坐卧不宁?
刘齐想了想,说:“刘城璧,古来无瑕美玉惟有和氏璧,秦王曾以十五城易之不果,足见珍稀。如今竟命名于匪类,极是可惜。”
“先生此言差矣。”我偶尔也会咬文嚼字一番,只是不能持久。“天下哪个孩子在父母的心中,不是价值连城如同和氏璧?我想,给他起这个名字,他的父母一定对他寄予了某种期望。其实,刚才我听冠军侯说起这个名字时,真是很吃惊,因为这个刘城璧,我认识他。”
刘齐吃了一惊:“你认识刘城璧?为何刚刚不跟冠军侯说明?”
“我为什么要跟他说?”我反问道。
“冠军侯说朝廷只知其名不知其貌,姑娘若认识刘城璧,何不画其影图其形以作缉拿之用?”刘齐双眉紧皱,似乎对我的做法觉得很不可思议。
从始至终,他脸上所有的表情我都看得仔仔细细,连眉毛梢都没遗漏,但是,无破绽可寻,他的镇惊,他的诧异,只是针对我隐瞒认识刘城璧这件事而来,非常合乎情理。
难道,他真的不是刘城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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