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真真假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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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一次,我信一世。”小霍如是说。
干吗说得这么严重?我略带惊异地回头瞅他,见他一脸严肃,一本正经。
如果不是讨厌麻烦,如果不是不愿意深思,我早应该察觉这一点,霍去病对我,有一种模糊的、不能界定意义的好感。
从开始到现在,我们俩个的关系都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中,彼此都想亲近对方,但又难免隔阂疏离;信任的同时,互相又有防范,除此之外,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不那么纯粹的东西,横亘在其中。
学武的人,尤其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之间,往往会伴随着另一种情感,用一句话概括就叫惺惺相惜。如果我跟他是同性,这种相惜可以任由发展,最后一定能成为生死之交的知己。但糟就糟在我是女子而他是男子,这种相惜的尺度把握不好,就容易产生质的变化,向另外一种感情过渡,那样的情形不是我所乐见的。
我对小霍不仅仅是好感,事实上我非常喜欢他,他是我徒弟也好,是名将也好,我都喜欢他。注意,是喜欢,不是爱。
那他对我呢?
“容我先问你,还是那句,你到底认不认识我,或者说,记不记得我?”我留意着他的反应。
霍去病直视着我,目光里似乎还有其它内容,随即肯定地摇摇头:“不认识,不记得。只是曾听闻你的名字。”
“听闻?”我心中骇然,疾走几步到小霍跟前。“这怎么可能?听谁说的?”难道这个全新的历史中又出现了新的错误?
对于我的失态,霍去病颇为诧异,说道:“你既是大汉子民,生在大汉长在大汉必有旧识,何至如此震惊?”
我一时语塞,镇定心神说:“你先告诉我,从哪里听到过我的名字?”
霍去病大概是打定了主意今天要跟我坦诚相见,说:“我师父。”
“你师父?”我更吃惊,小霍的师父,那不就是我吗?
“你师父,是谁?”我小心翼翼地问。
霍去病更痛快,摇头说:“不知。”
“嘎?”
“那年我只七岁,他在我府中住了月余便离开,由始至终,从未透露自己的姓名身份。”
“那他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我不由得急了,这叫什么事儿呀?
霍去病想了想,似乎在努力回忆,说:“他是男子,大约二三十岁,至于相貌……时日过久,我忘了。”
“怎么会忘了?”我跳了起来。“你再想想行么?”
男子?会是谁?会是晏七行吗?
霍去病冷冷地说:“你放心,虽然我忘记他的相貌,但他绝不是晏七行。”
“那他……”我有些语无伦次。“那他提起我时,都说,说什么了?”
这次,小霍回忆的时间似乎久了些。
“他怎么说?”我的手心湿湿的,舌头发干声音发紧,双腿屈膝双手撑在小霍的桌案前,隔着桌案跟他对视。
霍去病郑重地说:“他说,必有一人由西域来,姓洛名樱,洛阳之洛,樱木之樱,他要我与你结为良友。”
我眼前好像有花绽放,金色的花,带着眩人的光彩,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心也冲出了胸腔,一股脑冲上去,在九天之外旋转旋转,然后打个漂亮的回旋,又直通通地跌回胸膛里,重重地,狠狠地,一击直沉入底。
我的眼前是金光,我的大脑是空白,我的表情是凝固,眼神落在霍去病脸上,视线定定地如同雕像。恍惚间,我看见他惊讶的神情,他在说什么我听不清,他伸手在我眼前直晃,最后“啪”一个耳光打在我脸上。
耳光并不响亮,打在脸上也不疼痛,但足可以使我清醒了。
霍去病的脸上明显掛着担忧,问我:“洛樱,你怎么样?”
“他是谁?”我呆呆地,问他也问自己。
他是谁?
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一定会说自己从西域而来,知道我一定会跟小霍相遇相识,甚至要小霍跟我结为良友。
这个人是谁?
不是晏七行,也绝不可能是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
他是谁?
莫非……我有点难以接受这个可能性,莫非是周仁均?也不可能。
我清楚地记得临来之前,我已叫人截住那辆奥迪车,周仁均没机会受我连累穿越汉朝。并且就算是周仁均,他也不可能知道我洛樱是谁,他根本连我的名字都不可能听说过。
或者,还有一个认识我的人也穿越时空,比我早十几年来到汉朝。不过这个假设同样不能成立,因为就算那个人也穿越了,可他怎么知道我也会来汉朝而不是别的什么朝代,又确信地知道我会在他之后来汉朝,更嘱咐小霍,要小霍跟我成为朋友?算命先生也不会算这么准啊。
我开始觉得恐惧,事情已远远超出我的认知能力范围,这个世界上的某处,真存在着能预知未来的高级生命,通常所说的神仙?
“洛樱?洛樱!”霍去病提高了声音大声叫我的名字,我才省悟过来。
他的脸近在咫尺,呼出来的气息吐在我的脸上,浓黑的眉毛,晶亮而忧色冲冲的眼眸……我蓦然起身后退。
“对不起。”我下意识地道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
“他就跟你说了这些?”我再次急切起来。
我想知道有关这个“师父”更多的事。
可惜,霍去病已经不能为我提供更多的线索了。那一个月当中,他除了教功夫,把我的名字告诉小霍,再也没做其它的事,甚至有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最后走的那天,他竟然是不辞而别。
我的心与头脑纷乱,完全丧失了所有思维。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诡异,诡异得不管用形象性直觉性还是抽象性纯理性的思维,都无法找到它存在的依据。于是这个人,还有这件事,彻底成了个谜团。
我蓦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霍去病,突兀地说道:“你不是想听我讲真话吗?我现在告诉你,十几年前,我才是你的师傅,那时你才八岁。”
霍去病呆呆坐在原处,脸色渐渐地有点白,黑色的眼眸更黑,象深潭似的看不到底。我以为他会生气,会拍案而起怒斥我在戏耍他,但他没有,手扶桌案,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瞪视着我,一言不发!
我接着掷下一个又一个重磅炮弹:“我跟你的卫青舅父,曾经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朋友,跟你的皇帝姨父是……曾是他的救命恩人,我认识你的姨母,那时她还是卫夫人,你的母亲,你的继父,我也统统认识。你的功夫是我所教,你学会射箭之后的第一张弓,是我所造,你的第一匹汗血宝马,是我所赠,甚至你第一次上战场,也是随我参战。你不是想听真话吗?你不是说,我说一次,你信一世吗?现在我说了,你信么?”
我希望霍去病一怒而起,大骂我胡说八道骂我神经病骂我脑子进水骂我什么都行,这样,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断定,他讲给我的也是胡说八道也是神经病也是脑子进水,进而作结论说,这只是霍去病自己编的故事,跟我向刘彻编的那个桃花源一样,纯属虚构。
但是我失望了,霍去病没有发怒没有骂人,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我,很沉着很从容,那一刻,我觉得他很有大将风范,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风范,跟我的浮躁和急赤白咧相比,犹如云泥。
他居然微微一笑,说:“虽不合常理,我信。”
信?
他说他信,可是我呢?我信吗?我的信在哪里?
我僵立不动,身体轻微地颤抖着。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一种又麻又痛的感觉从四面八方蔓延到心脏,心在隐隐地痛楚着,孤独的感觉如丝般将我团团裹住,我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真的宁可小霍跟我翻脸,甚至希望他能跟我打一架,那样,心底的委屈、恐惧和强烈的孤独感才能消减一二,但是他没有,这使我的郁愤无处发泄,闷在心里象着了火一起,在闭塞的空间里东突西窜,却无口突破。

他站起身,潇洒地掸掸本无灰尘的长袍,意态悠闲地说了句:“刘齐此人,我自会派人去查。你大伤初愈,不宜诸多劳累,休息罢。”
他为什么不问?他为什么不问?
我忍无可忍,大声喝止道:“站住,你为什么不问?”
他转身奇道:“问什么?”
我站起身直面他,面颊的血迅速地向两侧褪去,我听自己的声音暗哑低沉:“问我既然自称是你师父,为什么你却不记得我?”
“或者,我忘记了。”他平静地望着我。
“你忘记了?哼哼……”我不住地冷笑,“那你卫青跟皇帝呢?”
霍去病依然故我:“或者,他们也忘记了。”
“那我的年纪呢?”我越发地咄咄逼人。“十四年前我二十四岁,十四年后我三十八岁,为什么我的年纪跟我的相貌不相称?你不觉得奇怪吗?”
霍去病“嗤”地笑了,说:“或者是因你驻颜有术。”
我气极而笑,指着他说:“你好,不用我自圆其说,你自己都可以给我找理由,其实,你心里更怀疑我了是不是?你说呀……”
霍去病镇定自若,语气神态中有着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相称的成熟老道:“为将者面对突来战事,必有立断之能,方立于不败之地。与其说相信你,不如说相信我自己,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与判断。”
说着不再理我转身离去,只丢下一句话:“虽然我信,但我不会认你作我师傅,我师傅只有一个。”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视线之外。接着,全身的力量象被抽空一样,瘫软在柔软洁白的羊毛毯上。
我是如此失控,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与心意,全都是源自于怀疑,我怀疑如今的这一个历史,并不是还原的历史,自然更不是我上次来时的历史,而是在这二者之外的另一个空间里的另一种情形。就象架空历史的小说一样,还是那个朝代,还是那些人,但是所有的一切事件都改变了。
霍去病相信我,在不可能的情形下相信我,因为他相信自己,他对自己有把握。我能相信谁?相信上一个时空里的晏七行,所以我来了,来寻找失之交臂的爱人。可是为什么我会有种强烈的预感,非常强烈,强烈得无法推拒,令人恐惧。我按住纠结抽搐的心脏,试图平息那股揪心的痛苦。
明天,扶雍会来长安,但我却深切地希望,希望明天永远都不要来到。
“姐姐!”小鹰神采飞扬,轻快地跑进兵戎厅里,带着一脸的惊喜。“你猜谁来了?”
我缓缓起身,目光穿过小鹰,望向她的身后,站在玄关处的人———粗布棉衣打着补丁,头上没帽子,头发漆黑,身材瘦削,一身的寒怆却掩不住那天生俊美的面容,只是苍白的脸色透着病态的信息。少了几分孤傲,多了几分沧桑;少了几分清高,多了几分朴实;曾经的飘逸如仙,曾经的沉静超然,在他身上统统看不到,只看到木然的表情和惶恐的眼神儿。
神仙,下凡了吗?
我凝视着那张脸,脑子有些犯糊涂,愣愣地问小鹰:“他,是谁?”
“他就是姐姐要找的晏、扶、雍!”小鹰在那三个字上加强了语气。
我嘴角抖了抖,没说话。
那个分明陌生的男子胆怯地抬头,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又赶紧把视线投注到地上。我也望向地上,他的脚上穿着一个开了线的破旧布棉鞋,因为在雪天赶路的缘故,已经湿透了。我看到鞋面微动,脚趾头在那样湿漉漉的环境里,一定不舒服吧。
这就是扶雍,曾经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辟谷神医,如今穷困落魄的平头百姓。
我对小鹰说:“麻烦你小鹰,找人带他下去洗个澡换套衣服,我们再来说话。”
再见面时,是一个小时之后。洗了澡换了衣服和鞋子的扶雍,看起来又干净又俊秀,虽然气质大不相同,但就他的外貌而言,仍旧是个出色的人。甚至比起上一个扶雍,这个一头黑发的扶雍更显得年轻些,虽然他已经不年轻了。
小鹰知趣地回避了,兵戎厅里只剩我跟他。我已经平静下来,心脏不痛了,身子不抖了,连那些强烈的感觉都沉淀下来,思维也格外的镇定清晰。
“贵庚?”我没有请他坐,我没忘记当初他对我的伤害。
“回姑娘,小民年已不惑。”扶雍恭敬而卑微,腰身略微弯着。
“家中还有什么人?”
那已有了皱纹的眼角轻轻抖动一下,眼神黯淡无光,说:“小民家中已无人。”
我握紧了拳头,沉声问道:“你的弟弟晏七行呢?”
“他?”扶雍本已略弯的腰身越发地低下去,使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死了。”他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一切忽然都静了下来,静谥如死,我的目光仍然定在扶雍脸上,但事实上,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
“你说什么?”我小心地、轻声问,刚才一定是听错了。
扶雍抬眼,嗫嚅地说:“小民的兄弟,生性鲁莽,好勇斗狠,十七岁时跟人私斗,身中数刀而亡。”
“撒谎。”我喃喃地说,心里在冷笑。“你撒谎。”
“小民没有撒谎。”扶雍惶然低声反驳。“此事在寿春安阳村,人人皆知。姑娘不信,可差人去查问。”
“闭嘴!”我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我说你是撒谎,你就是撒谎!!!”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轰然爆炸,气浪翻滚由丹田直冲头顶,头“嗡……嗡”一阵阵作响,我眼前一黑,跌坐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姑……姑娘?”扶雍慌了手脚,想上前扶人又不敢,两只手徒然停在空气里,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你说他死了?哼哼……哼哼,你死了他也不会死。”我凭着本能说话。挣扎着扶着桌案,试图直起身来,不果。“他一定会等我。他说他会等我,等我回来找他,他怎么可能死?晏扶雍,你一向恨我,你一直恨我,你不希望我跟他在一起,所以故意说这种话想拆散我们。我告诉你你是在做梦……我跟晏七行不会分开,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我跟他是注定的,我们一定要在一起……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连老天都不能,你算什么东西?”
我喘息着,疼痛着,撕裂般的痛楚一波一波冲击着我的头脑与心灵,但我知道我不能倒下,所有的苦,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心痛,经过多少次的失望与希望,多少次的幻灭与期待,走到今天,就是为了跟他重逢的一刻。不管多么难都好,因为心里那份对爱的执着,我苦苦地追寻,苦苦地忍耐,都只是为了跟他的重逢,所以我不会倒下,我一定要见到他……
我撑起身体,凌乱的视线终于有了焦距。
“你说他死了?”
扶雍呆呆地点头。
“你说他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
“是。”
“那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晏七行,就是你的弟弟?”我用微颤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副布帛画像,展开。“你看清楚,这个是二十七岁的晏七行,是他么?”
晏扶雍眯起眼,又凑上前几步,仔细看了看,肯定地说:“是他。”
然后皱眉想了想,不得其解地问:“可是姑娘,你为何说,此乃我兄弟二十七岁时的画影图形?”
我闭了闭眼,说:“你把小鹰叫进来。”
扶雍怔了怔,赶紧依言而行,小鹰进来看见我失魂落魄神情委顿,惊问:“姐姐,你不舒服么?”
“帮我个忙。”我的力气即将用尽。“立刻雇车,我要去寿春。”
我不信,我一千一万个不信,我要亲眼看到。
即使是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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