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黄金地窖(2)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我把这次的行动,叫做“捕鼠行动”,那么会挖洞当然属老鼠。可惜这么切合的名字,除我以外,没人承认。
从四门禁戒令开放那一天开始,客栈里住进了好多客人,除了暴胜之手下那些化了装的绣衣使者之外,还有些外地来的商人。有些客人走了,有些客人来了,还有些客人的事务似乎非常繁忙,停留在长安的时间要多一些。表面上,依然风平浪静,但是事实上,这小小的客栈成了卧虎藏龙之地。
十几天过去了,列疆跟小鹰的伤都好差不多了,我家后院的石料木料堆得老高了,对方还是毫无动静,是我的估计错误,人家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着急。
既然如此,大家就比耐心吧。
日子变得难熬起来,鞠城跟列疆府上,我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基本上都留在客栈里。虽然整件事情由朝廷作主,但毕竟是在我客栈中,如果一旦有失那就惨了。我也跟暴胜之提过,不如把黄金暗中转移了,弄批假的来充数,但暴胜之说六箱黄金目标太大,恐怕一有动作会被暗中监视的乱匪察觉反而坏事。于是我只好整天提心吊胆地留守客栈,盯着那批黄金。
对了,说起暴胜之,因为“捕鼠行动”的关系,我跟他混得很熟了。这个人性格十分刻板,行事认真一丝不苟又极为自负,是从来不说一句笑话,从来不说一句废话,从来不做一件无聊事的那种人。
跟这种人在一起只有一个字——闷。
有时他稍作改装到客栈里察看情况,对外便自称是我的朋友,没事找我聊天、比剑。我跟他有什么可聊的,所以只要他一来,办完事说完话,客栈里就会听到“乒乒乓乓”的刀剑声。
一个月过去了……
不但是我,连皇帝都着急了,下密诏给暴胜之说,如果七天之内再没有动静,这个行动就取消。听霍去病讲这阵子他净召集内朝开会商议对付匈奴的事了,按史记载,今年春天,汉匈将会有场大战。
表面上看来,这“捕鼠”是没戏了。但是偏偏就在“七日之限”的当日,刘齐走了。他本来就四海为家悬壶济世,来来去去没什么奇怪,但是,选择在这个时候走就颇有些敏感了。我有种预感:他们要行动了。
客栈外松内紧,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象上了发条的闹钟。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二月中,柳树开始泛绿,春草开始冒头。最是一夜春雨,第二天便碧空如洗,阳光和煦,春意更浓。
这个时候,应该邀约朋友带上吉它,去郊游,去踏青,现在不但要辜负明媚春光,而且要守在店中连晚上也不得休息。再这样下去不等贼来我就先挂了。
二月二十五,“七日之限”的第四个晚上,乌云当空,无月无星。
我躺在床上,太阳**直跳,这段日子根本没休息好,整个人昏沉沉的。明明很想睡,但偏偏又睡不着,耳朵总是支着下意识地听动静。其实客栈内外暗中埋伏了那么多的绣衣使者,警戒的事情不用我操心,可一有心事就睡不着觉早就成了习惯,我也没办法。
快凌晨了,空气中传来股香甜的味道,我精神一振,拿起早备好的手巾捂住口鼻,轻手轻脚地下床,出门。
外面静静的,高挑着的纱灯使黑暗不至弥漫。我住的地方是二楼,在露天的走廊里向左看就是埋藏黄金的地方。昏黄的纱灯朦胧地照射着,尽管没有明如白昼的效果,但是有没有动静还是一望便知。
看了半天,什么异常都没有。
我以为又是自己摆个乌龙,打个呵欠准备回房。
突然,灯光明亮度暴涨,黄金地窖方向多出了许多黑影儿,接着,传来厉叱声及金属撞击声。
他们终于来了。
回房取了长剑施施然下楼,想到一会儿可能见到一些不该见到的人,心情就有些复杂————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倒提长剑来到现场,绣衣使者们跟一群蒙面人打得难解难分。
我提剑凝神观望,黑衣人大约有二三十人,个个身手不凡,但是没有虎头人,也没有狮面人,连身形与他们相似的人也没有。
冲进埋藏黄金的仓房里看,仓房里点着灯,地面上躺着七八具尸体,全都是自己人。地窖口敞开着,守卫者已亡,我心里打鼓,过去探身而看。
“嗖”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我急忙闪身躲过,是支短箭。接着地窖口处有人一跃而出,环首刀泛着寒光“呼”地砍向我。我随手用剑一磕,刀势沉重,震得手中剑差点脱手。我心头一凛,收起轻敌之心,一招“玉女穿梭”,剑势由下而上刺向对方胸口。那人回刀反挡,剑尖“叮”的一声刺中刀背,溅起火花。不容他起势,我立刻滑步上移“横截昆仑”,拦腰横劈。这次那人并不直接抵挡,反而一刀跃步,同时抡起直劈。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一点都没错,想不到连个小小的毛贼也深谙此理。我只得“蛟龙过海”,从他身侧穿过躲过那一刀,刺向他的剑自然也落空。
两下初次交锋,谁也没得着便宜,立刻转身相对凝睇,打量对方。那人身材瘦削,黑巾蒙头,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眼神中透着精明凌厉,我确定这个眼神从没见过。但可以肯定,这不是个简单的毛贼,而是除了狮面人、虎头人之外的另一个厉害角色。我指的,不是武功。
没有废话,他抢先攻击,刀锋凛烈,缠头裹脑。
这人长得瘦削,力量可不弱!那把环首刀又厚又重,拿在他手上宛如道具,挥舞起来显见轻灵。可惜差就差在他的刀法不够火候,临敌经验也不足,更不懂得利用拳、脚、地理、环境随时便宜应用,来来去去就十几招,有点象五虎断门刀法,动作以撩、砍、抹、跺、劈、崩、勾、挂为主,可惜身法欠佳失之敏捷刁钻。十几招过后,我连他下一刀砍向哪里都预料到了。
眼见他上三刀,下三刀,我瞅准机会纵身跃起,蹬着侧旁房柱子,借力一脚踢中他脑门儿。这脚我用上所有力量,踢得他一个仰八叉,手中环首刀飞了出去,跌倒尘埃中半晌爬不起来。
我落地向他走过去,定意要看看这人到底是谁。哪料刚刚蹲下身去,不知打哪飞来一只脚,悄无声息,等看清时脚尖已到下巴颏儿。我本能反应地身体立刻后挫,双手撑地连着几个空翻,站定脚步时,却见一个身影扛着黑衣人已冲出仓房门外。
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速度那么快一定不是从外面来。难道,刚才他就已经潜伏在仓房内而我竟不曾察觉?
我抬脚想追,但是地窖口连个守卫也没有,只得高声叫人。
外面还在混战,地上躺了不少具尸体,有敌人的也有自己人的。官兵人数众多,黑衣人数量在减少,已在边打边退。我举目四顾,想找那救人的家伙。正寻找间,突然发现扶雍也在厮杀的人群中,手里举着根烧火棍疯了似的胡乱地抡着,脑袋上血流如注,弄得面目狰狞,形如厉鬼,搞得黑衣人不敢近身。他不是在这里浑水摸鱼吧。
我正怀疑着,下一秒钟,一把刀扫在他左肋上,我吃了一惊,他痛呼出声,倒在地上。我赶紧冲过去,挡住了再度砍向他致命处的一刀,对旁边的绣衣使者叫道:“扶他下去。”
那人依言而行,我再想找敌手,黑衣人忽啦啦地向客栈外撤退。暴胜之冲着我叫道:“守卫地窖。”率队就追,但黑衣人显然早有计划,杀出客栈立刻分散,这下可好,满长安城大街小巷追杀贼匪,精彩的巷战上演了。
我心系黄金跑回地窖,见一队官兵还好端端地守在那里,下到地窖察看,地板被掀了,土被挖开了,箱子裸露在外。幸好黄金还在,拿起一块咬咬看,真金白银一点不差,这才放下心来。
顺着木梯,准备爬上地面,刚一露头,“扑”的一声,好象是什么粉末状的东西劈头盖脸洒了一脸,我眼前一黑,跌回黄金地窖……
迷药……
时间刚刚好。
巷战持续到天亮,长安城刚开城门的时候,所有的黑衣人除了死掉的那些之外,其余的全部落网,共计十一人。
这一仗打得漂亮!暴胜之心满意足————在他回客栈之前!
我醒来时,人已在长安城外的一处草甸,躺在厚厚的干草上。头上是天,身边是马车,车上装着几口陈旧的木箱,车边还有一些人。
我缓缓坐起身,有许多双眼睛在看着我,而我在凝视着那些箱子。用脚趾头猜,也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厉害。”我吐出两个字。
他们衣着各异,惟一相同的是脸上依旧蒙着黑纱。
他们的首领身材矮小,眼珠焦黄而混浊,望着我语气轻松地说:“洛姑娘清醒了?多谢你一路护送……”他瞟了眼那些箱子,神情有些得意。“还有,替我向皇帝陛下道谢,就说这些黄金,在下生受了。”

我想起身,但两腿发软,浑身无力。
矮首领“啧啧”两声,说:“在下得知姑娘你剑术超群,聪明过人,是以不得不加重软筋散份量,还望姑娘莫怪。”
“你想怎么样?”要是死在这里,那可要冤死了。
矮首领说:“放心,在下最是怜香惜玉。我不会杀你。”
不死当然最好。
我定了定神,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矮首领嘿嘿一笑,说:“这个姑娘不必知道,姑娘只要知道,在下对姑娘并无恶意即可。这批黄金原本就属我们兄弟,如今只是物归原主。目的达到,我等也不愿多伤无辜,何况象姑娘这般貌美如花的女子。”
我冷笑一声,低下头隐忍不语。
矮首领说:“姑娘芳名在下久闻,早已有意结识,此番得遇实属幸事。在下虽身在草莽,但是向来喜结天下侠士,如若姑娘不弃,在下愿与姑娘结为知交,届时,必以真面示君,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我想也不想地说:“阁下可曾听过,道不同不相为谋?”
矮首领笑了一声,含着冷意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不能陪姑娘,姑娘便等在此地,相信不久之后便会有人前来寻你,告辞!”
他们一群连人带车“呼拉拉”很快走了个干净,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毫无办法。
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长这么大,还没输得这么惨过。这下完了,我跟暴胜之都脱不了干系。这都怪暴胜之,六箱黄金啊,要是早转移走,找些假的顶替就没事了,什么害怕打草惊蛇,害怕走漏风声,狗屁!
唉,这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用得好啊,快要智比韩信了。
韩信……
从头到尾没看见他们,莫非这件事跟他们真的没关系?唉,我再叹气:这些古代人,心机之深比我们现代人还厉害,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啊。
太阳升起老高了,我的力气才慢慢恢复,这个什么软筋散还真是药力十足,快比得上麻药了。我摇摇晃晃地准备回长安,可又一想我回去干嘛,黄金没了,皇帝还不得拿人问罪出气,暴胜之跑不了,我一个小小平民只怕也在劫难逃,眼下最明智的方法就是一走了之。
哼,明智的办法……
我继续向长安方向,吃力地走着。
一队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一马当先者正是霍去病。
三天后,暴胜之以失职罪论处,交上了赎罪钱,被削为平民。而我,因为在此事件中有被动的因素,再加上托了霍去病与卫青的福,总算没被追究责任。
只可惜了一艘航母彻底泡汤了。
扶雍的脸被打坏,肿得跟猪头似的,肋下的伤经医生诊治,数日后便无大碍。是我受此一挫,心情有些郁闷,每日躲在客栈里管东管西,再不就是画画打发日子。
阳春三月,暴胜之即将离京,我跟霍去病约好了为他饯行。
没想到当天还有一个人不期而至,竟是身体痊愈带着礼物而来的列疆。听他说话,是因养伤期间我的关心慰问,特地登门道谢来了。
我大显身手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但菜再香酒再浓,也驱不散心底一股淡淡的愁绪,不知是因与暴胜之的别愁,还是因列疆而生的情愁。
暴胜之丢了官始终是心情欠佳,席间闷闷不乐。我开解他说:“虽然没了官,但是还有命在啊,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暴胜之这个人名头不响,我不知道他的经历和结局怎样。但是做汉武帝的官,十之**都没好下场,不当这个官也许真是件好事。(史载:暴胜之,武帝朝御史大夫,前90-91年因卫太子案自杀。)
暴胜之沉默地望了我一眼,低头喝闷酒。跟他合作这么久,也算有些交情。而且老实说,暴胜之这个人虽然有些酷吏的潜质,但对我还不错,不然依他的个性,事业跌至低谷的时候绝不可能赴我的饯别宴。
今天的客人,霍去病内敛,列疆深沉,暴胜之更别提,几个人中还就是我性格开朗能挑起气氛,说了几个笑话后也没声了,只有逗哏的没捧哏的,这相声根本说不下去。
“唉!”我重重叹口气。“今天不如这样,想喝酒的只管痛快喝酒,喝醉没关系,店里有的是地方。不想喝醉的,听我唱歌……”去拿了吉它,“别看我声音不怎么样,但是唱出歌来别有味道,保证你们越听越想听,越听越喜欢。”
三个大男人每人捧着一酒杯望着我自卖自夸,不觉眼中都有笑意。
我捧起吉它,拨动琴弦,唱起《送别》,唱起《闪亮的日子》,唱起《骊歌》。先是忧伤,后是怀念,再是期盼。
他们的神情也随着歌声起起落落,或忧伤,或怀念,或期盼。他们不知道,其实我更想唱另外一首歌给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听,但是我知道,即使我唱了,他也听不懂。
歌声一停,三个人都怅然望着我,若有所思,若有所失。
“好听吧。”我放下琴,等着他们鼓掌。
霍去病说:“马马虎虎。”
列疆看他一眼,说:“尚可。”
暴胜之叹了口气说:“闻之令人摧肝肠。”
“没有音乐细胞!没有欣赏能力!没有审美情趣!”我指点着他们一一品评。
霍去病白了我一眼,提酒道:“此际一别山长水远,虽不能晤面,但天涯海角故人常念。来,为暴大人饯别,共浮一大白。”
三个男人举盏一饮而尽。
列疆说:“洛姑娘唱道,不管多少个春夏秋冬,我们是永远的朋友。此歌甚好啊。列疆此次长安之行,结识在座几位实乃生平大幸,愿借洛姑娘美酒,愿暴大人此后诸事顺利。”
我抱着琴,就看着他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象完全没我什么事了。
男人们的情义,女人有时候不明白。但我敢肯定他们之间,包括霍去病跟暴胜之虽同殿为臣,一直也没什么深厚的交情。如果没我这个中间人,他们八辈子也不可能坐在一起喝酒谈心,现在说起亲热话来头头是道,虚伪啊……
他们正在想到虚伪着,我这儿正暗笑旁观着,外头有喧哗声传进来。
我走出客厅,看到一个身穿华丽外衣的中年人,正跟伤势尚未痊愈的扶雍争执着什么,看到我,扶雍有些窘迫,那中年人从他脸上的神情,看出我才是正主儿,立刻移步过来,对我拱手一礼,说:“这位一定是洛姑娘罢。”
“我是。”我点点头。“您哪位,有事儿吗?”
中年人说:“在下唐德,曾与贵号掌事有木料来往。数日前晏掌事差人相告,在下卖与贵号的木料出现裂纹,要与在下退货。但在下卖与贵号的木料分明属上乘之质,如今出现此种状况,当与封存不善有关,断无向在下索赔之理。”
我看了看扶雍,扶雍苍白的脸涌出潮红,讷讷久不成言,我知道理亏的一定是他。去了后院的库房一看,大部分的木料果然都出现了裂纹。我对于木头没什么研究,也不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便问唐德道:“那么依唐爷之见这怎么办呢?最好你也不吃亏,我们也能得到好的木料来盖房子。”
见事情有商量余地,唐德也放松下来,和颜悦色地说:“在下有个折衷的办法,这些木料我收回,再将上好木料降价三成送至贵号,姑娘意下如何?”
我看了扶雍一眼,扶雍皱眉摇摇头。
“这样,四成。”我就地还价。
唐德一咧嘴,想了半天说:“左右贵号扩建,所需木料必定不少,为长远计,也罢,成交!”
他立刻出客栈雇壮丁车马运送木料不提,我这边解决了这件事,心情大好,回到客厅继续陪他们喝酒。
不知不觉,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暴胜之的话比平时多了起来,说道:“当日为瓮中捉鳖,长安四门暂行禁戒令,他们如何能将黄金运送出城?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禁戒令?”我心里一动,酒醒了几分。“那天实行禁戒令了吗?怎么没人告诉我?”
酒量最好的霍去病说:“捕拿犯上乱匪乃是大事,禁戒令自然相应而行,此大汉律例,你竟不知么?”
“我哪儿记得那么多?”我心跳加速,有什么东西是错过或忽略了呢?
“糟了。”我腾地跳起来。
“怎么?”
三个人被我急呲白咧的样子吓一跳,我左手暴胜之右手霍去病,拉了他们向外就跑,边跑边喊:“如果走运,暴大人你会官复原职了。”
原来不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根本是个连环计。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