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战争阴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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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受封为骠骑将军,是打响河西之战的信号。
驻扎河西走廊的休屠王与浑邪王部,是匈奴国实力最盛的两部,对汉王朝的威胁也最大,但自卫青统帅的漠南之战后,单于与右贤王远遁大漠以北,导致这两部势单力孤。刘彻是个具有战略眼光的政治家,这么好的时机不可能不抓住,因此元狩二年春(前121年),便对河西走廊和湟水流域的匈奴部发起进攻。这次,霍去病将独挑大梁提纲主演,唱的是汉匈战争以来最嘹亮最壮丽的凯歌。
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所有其它的事都被忽略和淡化了。河西之战的前夜,我的心被即将到来的大战紧紧地牵系,以至于全部的精力都转移到这件事上,每天跟着霍去病在幕府与军营之间来往。一万骑兵,除去神骑营的八百将士之外,其余的九千二百人,都由他亲自挑选,绝对是大汉骑军的精英。但是谁又知道战事过后,生还者能有多少人?
第一次集训当晚回来的路上,我跟他提到小鹰:“你有没有跟小鹰谈过?休屠王毕竟是她的父亲。”
霍去病好一阵子不吭声,良久才说:“汉匈之战势不可免,想必她早已心中有数,犹恐多说无益。”
“这么说,你没打算让小鹰帮忙?”
他点点头说:“自古征战男儿事,战事成败,焉能仰赖于妇人?”
我有些不悦,问道:“你这话的意思究竟是疼惜小鹰呢,还是看不起女人?”
霍去病看了看我,说道:“两者兼而有之,不过,你除外。”
“你的意思是,我不像女人,所以可以参战?”我更加不高兴了。
霍去病停住脚步扭头仔细看我,忽地一笑说:“原本不像,如今却像了。”
“去。”我砸了个白眼给他……“草原沙漠的地形,哎,反正我是弄不明白,有了小鹰,可是如虎添翼呀。你要想清楚,战争是要死人的,当然是怎么有利怎么打。”
“依你所见,假若你是我,当何以对?”他问。
我想也不想地说:“我当然会……”
“会怎样?”他见我迟疑,追问道。
“你做的对。”我颓然叹一声。“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爱一个人,自然是希望对方越少受伤害越好。你说得没错,战争是男人的事,何必叫女人无辜受累?对了,我也是女人,这个河西之战也没我什么事儿哈?”
霍去病一下停住脚步。
“怎么了?”我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紧张地四下张望。
“你不是想食言罢。”他正色问我。
我怔了怔,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其实我真的很好奇,不论干什么总喜欢拽上我,这里头一定有原因的吧。
“为何不说话?”
“嗯,我在想,如果我食言你会怎么样?杀了我?”
霍去病见我并无退却之意,神情缓和下来,说:“杀你未必,绑去战场或许可行。”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觉得很稀奇,从来没见过霍去病跟人开玩笑啊。等看到他的表情,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看来你还真当我是福星。”我自嘲地笑着,心里有些黯然。
霍去病当我是福星,狮面人当我是对手,小鹰当我是帮助者,算来算去,原来我没有朋友,没有累了可以放心依靠,醉了可以痛快哭诉的朋友。我一直是孤独的一个人,二十一世纪是,上一个时空是,现在仍旧是。
回到客栈,小鹰在等我。
她的神情委顿,目光凄迷,似乎含着泪光,不用问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看到我愈发的哀怨:“听闻大军要西征。”用的是陈述句。
我上前扶着她双肩说:“这种事迟早都会发生,你应该早有心理准备。”
“可是,我以为只是汉匈之战,并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跟我父王直接对敌。”她仰头望着我,泪光盈盈。“为何是我父王?为何是霍将军?”
我不能回答。
如果一定要回答,也只能说是天意了。互为敌国的公主与将军,若要结合在一起,怎么可能不经历伤痛?
我坐到她身边拉拉住她的手郑重地问:“你爱霍少吗?”
小鹰肯定地点点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他?”
“是的。”小鹰再度肯定。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要忘记自己是阿济公主,忘记自己是匈奴人。只要记着你是沙漠之鹰,是小鹰,是鞠城的鞠客,是霍少的心上人就行了。”
“可是,可是我父王,他毕竟是我生身之父……”小鹰的眼泪掉了下来。
“有时候,情义两难全,爱情亲情想要哪一个,你必须做出选择,这就是人生无可奈何之处:明知会痛,但是逃避不了,必须面对。”那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疼痛,我最有体会。
小鹰垂头想了想,张大眼睛问我道:“姐姐,若换了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我?”我怔住了,“这个……我……其实我跟你不一样,我们所受的教育不同……那个观念不同,所以决定也当然不会相同。”
小鹰显然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催促着问:“姐姐只须告诉我,你会如何选择?”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已经开始发白,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一方是爱人,一方是家国,孰轻孰重?这个问题根本不用想。
“我不知道……对不起我帮不到你。”我只好搪塞了事。
小鹰哽咽一声,满心愁苦不知如何排遣,我心里一酸,柔声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只要记着不管怎么决定,循着心的方向总不会有错。还有,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我相信小霍也是。”
小鹰望着我,神情忧伤,哑声道:“为何,一定要打仗?”
我想了想,轻叹一声说:“这是人类的本性,人,天性就喜欢争斗。人与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为了利益、政治需要、甚至一时的喜恶,都可能发生战争。不过有的战争是正义的,有的是非正义的。唉,算了,其实归根结底只要是战争就不是好事。”
“不,我想听。”小鹰固执地要求着。“我想知道,如何能使战争停止?”
从认识小鹰以来,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普通的家常里短儿女情怀,从来不曾用心沟通过,更不曾讨论过如此严肃的问题。因为在我看来,她不仅是异族人,还是个孩子,这两种身份,都不适合进行心灵交流。但现在小鹰这一句问话,竟让我发现这个孩子原来存在着这么敏锐的思维。她不问什么是人类本性,不问什么是正义非正义,她别的都不问,却偏偏直指问题的要害:如何能使战争停止?
这个问题,最有智慧的哲学家都无法解答,最出色的政治家也只能苦笑而已。
“不可能停止。”我也只好苦笑着告诉她。“你别指望汉匈之间能和睦相处,平等相待,除非一方臣服于另一方,不然仗会一直打下去。”
小鹰沉默下来。她的沉默让我觉着自己面对的不再是个小女孩,她正在长大。是的,每个人都会长大,哪怕她清澈如精灵,透明如水晶,总有一天要独自面对人世间的烟尘,这是成长必须要付的代价,没人帮得了她。
我不知道小鹰是经过怎样的挣扎和痛苦,但三天后得到一个令人十分意外的消息,小鹰执意要参加这次西征,但被霍去病拒绝。详细的情况我没有问,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我还是不掺和为好。
有备无患,我必须要交待一些后事。
姑且不管扶雍的身份,既然无罪开释,我仍旧表示信任,委托他管理客栈,并打理新客栈扩建计划,我不在的日子工程会照旧进行。客栈的事交待好,我开始整装,特意去武库选了合身的盔甲、称手的长剑、弓箭,又去选了匹通体乌黑的骏马,给它起了个名叫“乌云珠”,就地穿戴起来,自己都觉得飒爽英姿,骑马绕了一圈,一种战士的荣誉感油然而生。
这种荣誉感,就是“兵”与“贼”的不同吧。
想不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当回兵,虽然是汉朝的兵。
好吧,抛开儿女情长,抛开哀怨情殇,策马扬鞭上战场,也许会借着血与火的洗礼,突出重围,进入一片新天地。
我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很多人都可以有,但偏偏没有————那就是不管环境怎么黑暗,不管心灵怎么阴暗,痛苦的挣扎之后,永远存有光明和希望,而不是一味的埋怨来随波逐流。正因如此,我才能走到今天,我也深信自己会保持这样的心境走向军营,走向未来。
整整一个月的战前军训,我跟其它战士一样住军营,吃大锅饭,惟一不同的是我住的是单人帐篷。一个月下来,跟霍去病身边的校尉们都混成了哥们儿,尤其是赵破努,这个眼睛长在额角上的家伙,跟我形影不离好得象一个人似的,全因在军训第一天的实战演练中,我在十招之内击败了他。
也是在这期间,我第一次见到被称为霍去病生命中最大污点事件的中心人物———李广将军的幼子李敢。李敢的年龄比我们大,形容俊朗,眉宇中颇有乃父的影子,脾气急但为人豪爽,与人交往诚笃忠厚,连我都觉得这人可亲可敬,怎么也想不出他竟会死在霍去病手中。

军训的第八天,我的帐篷里多住进了一个人,一身戎装的小鹰。
我没有问她原因,只是用大大的拥抱表明自己对她决定的支持。
我是女子,除了霍去病手下几名心腹之外,根本没人知道,但小鹰就不同,她太美丽,纵使冷硬彪悍的军装也无法掩盖她出色的容貌,所以到军营的第一天,大家就知道她是女子,再见她跟我同住,我的身份也无所遁形了。这样也好,霍去病治军严谨,战士们知道我们的性别后,对待我们反而更加敬重谨慎,在生活细节方面给予了格外的关照,方便了不少。
四月初八,大军开拔前一天,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在府内设宴为外甥壮行,席间除卫、霍自己家人之外,还有包括李敢赵破奴在内的几名校尉,自然少不了我跟小鹰。
因为是家宴,少了许多浮华,多了几分亲切。
觥筹交错之间,只听卫氏姐妹轮番地向霍去病“碎碎念”,卫青话不多,每一句都说到点子上,殷殷相嘱,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毕竟是第一次独自领兵出塞,战场风云瞬息万变,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是怎样。母舅如娘,欣喜外甥得到重用之际仍不免担心,这是人之常情。
小鹰看着听着,非常羡慕,偷偷在我耳边说:“大将军对霍少真好。”
“羡慕吧。”我低声笑问。“其实我也羡慕。”我们俩个,一个是孤儿,一个有爹等于没爹,根本没享受过亲情是什么滋味,看着人家共享天伦难免眼气,这也是人之常情。
今晚,霍去病是主角,校尉们是配角,我跟小鹰只是跑龙套的。如果不是突然来了贵人,这个夜晚就会无风无波地渡过。
掌事的从外头匆匆忙忙跑到卫青面前低声禀报,卫青腾地站起身来,往外迎出去。我心里一动,知道必定是有大人物光临。急忙尾随霍去病一起跟出去。
来的果然是大人物,大汉朝最大的人物,最大的麻烦人物————汉武帝刘彻,跟卫长公主刘妍,最让人惊奇的是另一个想也想不到的人物———列疆!
今晚真是,群英荟萃呀群英荟萃。
“参见陛下。”阶前跪了一众人等,恭迎圣驾。
一声“平身”,皇帝兴致勃勃的说:“明日去病领兵西征,朕知临行前你们甥舅必有一聚,朕也来凑兴,不会打扰你们罢。”
卫青谦恭地道:“陛下隆恩,臣等感激。”
刘彻大手一摆说:“客套话不必多讲,入内叙话。”
刘彻坐到了主席上,身边由公主相陪,下列左右为卫青姐弟,霍去病,依次排开,我跟小鹰排到了末尾,远离刘彻,跟列疆隔了几个座次,这正合我意。
上次见皇帝连头也没敢抬,这次离得远,便有机会瞧瞧十几年后的刘彻。青铜色的外袍暗嵌图腾,襟袖滚着金边,偏暗的色彩带着沉重的贵气。头上同色的束发冠,头发黑漆漆的,衬得面色如玉。今年他应该有三十……六岁,男人的抗老化能力比女人强,就我看来,除了唇上多了两撇胡子,跟十几年前的那个男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更沉稳,更有威势。
至于轻靴春衫的卫长公主,目光清澈,气质高贵,比庭外的春花还清新娇艳清丽逼人。单论外貌来说,她跟小鹰如春兰秋菊,难分轩轾。
我的目光从刘家父女脸上转了转,便落到列疆身上,看来一刀之后,他跟皇帝的关系还真是突飞猛进呐,这样私人的宴会居然都会带上他,真不知是福是祸。
我正想着,不提防列疆的眼神正往我这边瞅,两下里正对上,我镇定地报以微笑,他也点头致意。
刘彻坐在主位上,目光向下一扫,缓缓从众人脸上掠过,令每个人都感觉到:皇帝在看着我。恭谨之余,更增荣耀之感。
只听刘彻笑微微地说:“诸位将领都是我大汉天骄,如电之光,如剑之锋,但匈奴铁骑也是虎狼之师,此次出征河西,诸位胸中可有胜算?”
他故意越过霍去病,视线在几位校尉身上绕来转去。
李敢是世家子弟,跟皇帝较熟,当下起身施礼,朗声说道:“匈奴虽然强悍,但我大汉兵精马壮,上有贤明之君,下有骁勇之将,神骑营万众一心,此去必除河西之患,以报陛下圣恩。”
赵破奴等一干校尉齐声附和,个个如成竹在胸,气冲牛斗。
对于这种士气,刘彻显然很满意,立刻大叫:“来人,斟酒,朕要与这些天之骄子们畅饮三杯,以壮行色!”
大家连饮三盏,身边的小鹰不胜酒力,脸蛋瞬间红得跟熟透了的苹果。
刘彻还在继续演讲,什么“社稷黎民啦”“大汉天威啦”“永绝外患啦”,“今日壮行,明日凯旋啦”鼓励这些昔日的长安公子,如今的天之骄子,效命沙场,争个王侯功名,争个万世留名。
我净顾着小鹰了,开始时她还能撑着端坐,没一会儿就出溜到桌子上趴下了,大汉皇帝的慷慨陈词成了摇篮曲。也不知皇帝哪句话讲得太激扬了,声如雷鸣钻进小鹰耳朵里,她一家伙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地振臂高呼:“决一死战,片甲不留!决一死战,片甲不留!”
满堂立刻寂静无声,十几道目光“刷”地射向……我……小鹰喊完话就趴下了,那张案边直挺挺坐着一个我,他们不看我看谁呀。
我差点哭出来。
这丫的酒品也忒差了,这不是要我命嘛。
我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说:“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请陛下恕罪,这个,小鹰她没有酒量,三杯酒就醉得一塌糊涂,她不是有意冒犯,陛下恕罪。”
“小鹰?”刘彻的眼睛落到趴着不省人事的小鹰身上,“去病,便是挺身救你,差点丧命的那位姑娘么?”
“是,正是她。”霍去病回道。
刘彻赞许地点点头道:“倒是位有情义的姑娘。”
一旁的卫长公主不知怎么,脸色有点发白,忍不住问道:“表兄,今日大将军为你们饯行,她为何在座?”
霍去病刚想解释,刘彻说道:“妍儿有所不知,这位小鹰姑娘生长于匈奴,对于匈奴风俗地形了如指掌,随军西征必有助益。”
“可是她毕竟身为女子,女子从军,于礼不合,于法不容。”卫长公主心里不高兴,挑毛病却挑得在理。
霍去病道:“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事,只要有利于社稷,报效于国家,男女有何分别?何况我神骑营中也并非只有小鹰一个女子,还有这位洛姑娘。”
霍去病信手一指,我就这样被逼出来当出头鸟,否则依人家大公主的醋意,遭殃的可就是小鹰了。没奈何只好起身说道:“禀公主,大漠草原的地形跟咱们大汉不同,行军作战若没个引路的,只怕会常常迷路,试问一个整天迷路的将军,怎么可能打胜仗呢?沙漠之鹰是最好的向导,军中还真少不了这样的人,所以女子从军,这也是没办法之下的选择。”
卫长公主注视着我,竭力回想着什么,问道:“我好象见过你。”
霍去病赶紧引见:“公主,这位就是当初在长安街上拦住为臣骏马,救下公主的人,洛樱洛姑娘。”
“你就是洛樱?”卫长公主秀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是。”上个时空里,我很喜欢那个几岁大,蹒跚学步,呀呀学语的小丫头。但是现在对于我来说,她真的只是公主而已了。
卫长公主很认真地打量着我,笑意融融的:“听表兄说,当日借姑娘之力,不费一兵一卒占领寿春,其后乱匪劫狱又蒙相助,洛姑娘更因此而身受重伤,其后朝廷黄金失窃,又是姑娘将之寻回。姑娘义行,真令人感佩。后宫上下都视姑娘为女英雄,莫不心向往之。”
被小丫头这么一夸,管她真假,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谦逊了几句,别有深意地说:“城上城下,同为大汉儿女,本是同根所生,岂能相煎相残?每一条性命都是宝贵,留有用之躯,保家卫国才是正道。”
“说得好。”这次出言称赞的是刘彻。“小小女子竟有如此胸襟,堪比男儿,大汉铁骑有这样的奇女子,朕心甚慰。”
卫长公主抚掌笑道:“洛姑娘说的真好,难怪连父皇对你也是大为嘉许。父皇他呀,心心念念便是如何灭匈兴汉,想不到天下间有志一同者,不独是男儿。洛姑娘不但外貌俊秀,胸襟之开阔,更胜寻常男子汉。表兄,你说是不是?”
霍去病说道:“大汉天胄之国,英雄儿女辈出,原也不算奇事。”
这表兄妹俩一唱一和地恭维我,也不知安的什么心。于是客气两句后就保持缄默,以不变应万变。
只听上座的刘彻爽朗地笑了几声,冲着霍去病说道:“去病,你身边人材济济,此去河西,必定凯旋而归。”
霍去病抱拳毅然说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刘彻说:“朕再推荐你一人,你有他相助,会如虎添翼。”
此言一出,霍去病有些发愣,问道:“陛下所荐何人?”
刘彻抬手指向一人:“轻骑校尉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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