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幻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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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芙丝沉默了一阵。
我抬头看着她。
她撇撇嘴。
“我讨厌你。”
“彼此彼此。”
两个人都忍不住笑,我忽然感觉一阵轻松,在这一刻,只这一刻,我知道我是真实的。
在梁今也面前,我能够坦露真实的悲伤,在乌芙丝面前,我可以直白真实地厌恶。
我不喜欢她,我可以说出来,听的人不会觉得我幼稚,不会以不屑的眼神回敬,她只会说,我也不喜欢你。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女人的友情”,我只知道,这是存在于现实世界之外的真实。
我第一次感觉这片“遗弃之地”的魅力。
“两位——”狸猫长老发言了,矮短肥胖的身体居然有一副好嗓子,浑厚庄严。
我看着他,在一瞬间竟有“仰视”的错觉。
“此处名为‘幻樱湖’,是我狸猫族世代相传的秘境,只有每一代长老知道进入的方法。请问两位是如何找到此处?”
乌芙丝抖了抖身上的水,也不管水珠溅了我满头满脸,随口应道:“我们从地道一个洞掉下来,偶然发现的。”
“那么,”长老的神情变得严厉,“又是谁告诉两位地道的所在?”
乌芙丝正要回答,我一把捂住她的嘴。
“唔!”她怒瞪我,我才不理会。
“我们得罪了狼王,遭到狼群的追杀,情急之下误打误撞逃进地道。”我摆出最诚恳的表情,“我们事前不知道是狸猫族的禁地,我们马上走!”
乌芙丝用眼神询问:干吗骗他?
我扬起眉,不能连累好心的狸猫,而且,不知者才会无罪嘛。
长老怀疑地望着我,“真的没有人带你们进地道?”
我微笑,摇头,没有人,只有一只狸猫而已。
长老转向幻师,躬身行礼。
“伟大的幻师阁下,这两名女子擅闯秘境,还以可耻的身体玷污‘幻樱湖’圣洁的水波,但我们是爱好和平的狸猫,我再一次请求您的谕示——难道真的只能使用暴力对抗凡俗吗?”
“善良的狸猫们,”幻师轻柔的声音像水波般层层扩散开来,我仿佛看见音波在空中震荡,有着樱花的颜色与香气,“过度的善良代表懦弱!神创造了‘遗弃之地’,神创造了你们,神把‘幻樱湖’赐给你们,又把天地间最大的秘密交由你们守护,为了神的信任与你们的职责,区区一点流血算得了什么?”
长老深深地埋下头,长叹一声,许久,缓缓抬起头。
成百上千的狸猫士兵和我们都盯着他。
那张圆圆的脸皱成一团,白胡子不停颤抖。
乌芙丝挣脱我的手,叫道:“老头儿,你别听他的,幻师因为和我父王的协议不敢动我,他想借刀杀人!”
我看向幻师,那双紫眸平静地注视着我,像是最平静的湖水,看不见一丝涟漪,猜不透隐藏在深处的恶毒。
“我说,”小尾高声道,“你要犹豫到什么时候?快动手!”
我转向她,正对上那双美眸。
我记忆中的小尾,有最温润的美丽,像初初打磨的玉石,沉淀着的历史与新生的稚嫩交相辉映。
而这双眼睛里只有怨毒。
我是来杀你的!
你为什么恨我?
长老别过头,猛地一挥手。
狸猫士兵齐声呐喊。
很奇怪的喊声,像婴儿的哭声,细细的,仿佛有满腹的委屈,偏偏又说不出。
乌芙丝双掌一拍,长发飞快旋转起来,将冲近我们的狸猫士兵刮翻在地。
“你还有空发呆!”她气急败坏地拖着我走,“快逃啊!你个白痴!”
我跟着跑了几步,忍不住回过头。
小尾一直看着我。
“小尾——”我叫了半声,身体被拽入湖中,沉下水面。
口鼻在进水,我终于没把那句话问了她。
你为什么恨我?
我努力在水下睁大眼睛,却只看清光线折射下扭曲的影子。
我一直以为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有多少人恨我,明天太阳一样会升起来;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爱我,我一样能够呼吸心跳。
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的地球只为我一个人旋转,我的痛苦悲伤可以无穷地放大。
我以为这样才不会失去真实的自我。
可是我错了。
狸猫们似乎不敢下水,幻师细声细气地说着什么,长老在叹气。
樱花的飞舞有着自己的节奏。
乌芙丝念咒。
我在水面下,但我清晰感觉到水面上发生的一切。
我能感觉到身体深处,有另一个自我在觉醒。
原来我一直禁锢了自己,原来一直以来,我都在欺骗自己。
我并不像自以为的那么与众不同,我渴望每个人都爱我,我渴望每个人都对我微笑,我渴望我的前途充满阳光与雨露。
我从不是温室的花朵,我以为我不屑,其实我是在嫉妒。
我嫉妒有人天生安乐无忧,我嫉妒崔敏意比我更适合颜琛,我嫉妒梁今也有求必应,我嫉妒小尾不用做人。
我嫉妒他们,因为我在乎他们。
原来,我一直不满足于只有我的世界,我渴望拥有整个世界。
一股暗流涌过来,我的身体被卷入,我闭上眼,耳边传来若有似无的歌声——
传说的力量在遥远的方向
樱花盛放的时分
避开死亡与鲜血的战场
不安定的灵魂寻回失去的自我
生命的形式开始另一曲乐章的激昂
用一万年一次的爱情
换取的希望
……
我睁开眼,看到有一双手向我伸过来,隔着朦胧水波,像一双雪白的翅膀。
是天使吗?
我缓缓伸出手——这世上真的有天使吗?
我被拖上水面,有个人焦急地叫我:“快呼吸呀!你在水下待了十分钟以上!”
我放开他的手,抚上那张面孔。
手指很熟练地在眉宇间游走,经过鼻梁,划过唇。
我应该很早以前就想这么做了,当我……最落魄时遇到他,当我见到那张与十六岁的温雪的留影,当我明知与颜琛再无可能却欺骗自己,他陪我一起欺骗……当我以为我想要得很多很多,而他微笑着对我说,你要求,我有求必应。
“你怎么了?说话啊!”
那么惶然的样子,都不像平时的他了。
那就不忙着告诉他。
不忙告诉他,原来我想要的很少,而我终于知道我想要什么。
梁今也,我想,我爱上你了。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中充满水和花粉的味道。
梁今也焦急地望着我。
我笑了笑。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身体没有任何异样,相反,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我想通了一些事,放弃了一些固执,像是经历了一场蜕变。
他打量我良久,似乎终于确定我没事,松了口气,将我满满地拥进怀里。
“喂!现在不是亲热的时候!”
熟悉的冷言冷语传来,我从梁今也的肩头看过去,可不就是Cynosure矫健的身形,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
乌芙丝在后方发出一声欢呼和呜咽交杂的怪叫。
我忍不住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梁今也放开我,碰了碰我的泪水,用眼神询问。
我只是笑着,流泪不停。
没关系,我从此不怕流泪了,我不怕懦弱,我不怕孤独。
因为有了你们,我就有了整个世界。
梁今也看着我,眼神柔和,徐徐绽开一个微笑。
我们在水中央含笑相拥,漫天樱花如诗如画。
岸上战斗正激烈。
狸猫确实是爱好和平的妖精,他们战斗的技巧就像服装的品位一样不敢恭维,加上先天条件差,身体胖而笨拙,除了数量简直没一样上得了台面。
Cynosure仿佛狼入羊群。
手刃随便一挥就撂倒一片,在狸猫群中左冲右突,比闲庭漫步还潇洒自如。
应该说,狸猫士兵们精神还是可嘉的,在长老“音波功”驱使下前赴后继,可惜本该慷慨激昂的长老自己也紧闭着眼害怕得全身颤抖。可怜,在**无法击败别人的情况下,连精神都败得一塌糊涂。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乌芙丝道:“靠!早知道这么不中用我还逃个屁啊!”
我瞟她一眼,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我的口头禅了?
“我来了!”她突然大叫,一纵身从水里直接跳到岸上,和她的达令并肩作战去了。
“等等!”我想追上去,“你的‘衣服’散了!”
她哪里理我,一溜烟钻入战场,就听得一路上惨叫声不绝,狸猫士兵满天飞,形成一条通向Cynosure的捷径。
这样下去狸猫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我看得不忍,毕竟是我们有错在先。
我犹豫了一下,有只手牵住我的手。
梁今也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上去吧。”
我紧紧握住那只手,涉水而行,慢慢走上岸。
立刻有刀枪剑戟招呼过来,有高手可以靠,我目不斜视地走我的路。
攻击被梁今也轻描淡写地化解,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可笑的是,个位数的我们是强势的一方。
我在战场中寻找狸猫长老,他正缩在一棵樱花树下发抖,嘴巴动个不停,听不清在说什么。
我朝他走过去,有个人影挡住我。
我看她一眼,立刻转头。
前面的小尾,后面的梁今也。
我没有放开他的手。
小尾怨毒地盯着我,红色的,狐狸的眼睛。
梁今也走上来,挡在我身前。
“梁今也,”我说,“既然她不是你,我不管她究竟是谁,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他没有动。
我说:“请你让开,我要自己解决,我可以自己解决。”
我看着他的背影,我很想拥抱他,我很想就这么牵他的手跟着他的脚步走下去,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可是不行,他不是颜琛,我猜不透他的好是真是假,我也不想去猜。
我们一定要在一起,骗子总有离开的时候,如果需要天涯海角追寻你,我必须得更坚强,真正的坚强。
我不能只看着你的背影!
我推开他向前走,梁今也一把拉住我,勾住我的腰把我困在他怀里,再抬头看着红衣的少女。
“小尾,你不该干这种事。”
小尾瞪着他,“是不该相信你的谎言,还是不该想杀你的女人?”
“不该和幻师混在一起。”他瞥一眼安静站在樱花树下的幻师,“他如果真心和你合作,怎么会只安排一个幻象?”
小尾冷笑,“真心?大家互相利用,谈什么真心?这世上本就没什么人可信,你何尝又真心对我?”
梁今也皱了皱眉,又迅速恢复平静。
“你要这么讲我也没办法,你走吧。”
小尾哼一声,转头瞪着我,“下一次,我一定能杀了你!”
我没开腔,等她走出视线,轻轻挣开梁今也的怀抱,走近狸猫长老。
静止的幻师却突然动了,抬手一指,一道紫光疾射而出,打在长老身上!
长老陡然向上弹跳,圆圆胖胖的身体膨胀起来,越变越大越来越大……瞬息间竟变得比巨蟒更庞大!
战场霎时安静无声,狸猫们张大口,仰望他们尊敬的长老变成三十层楼高的怪兽!
我眼前一花,两条人影跳过来。
乌芙丝惊道:“天哪,它还在变大!”
Cynosure活动了下筋骨,“我对幻觉没兴趣,交给你们。”
两人又一前一后跃回狸猫群中,须臾,杀声震天。
梁今也昂头看了半天,拉了我就走。
“喂!”
“这种东西只是幻觉,没必要管他。”
是吗?我看着三十层楼高的长老仰天狂嚎,浑厚的声音像震雷,呼吸像刮风,抬脚向Cynosure他们走去,一步一次地动山摇。
“看起来很真实,很有威力耶!”
“是幻觉。”梁今也自信满满地猛点头,“我可是狐狸,相信我!”
长老根本不理脚下蚂蚁一般的狸猫士兵,那些原本欣喜地围上去的狸猫被全部踩在脚下,血肉横飞。
我别开头,猛摇梁今也,“不对,他有实体,像是真的!”
梁今也望向幻师,狐疑道:“难道他已经能把变形术实体化?”
我想起那条大蛇,“对,完全跟实物一模一样!”
他低咒了声,顿足一跃而起,叫道:“你待在这儿,我去对付那玩意儿!”
我抬高头,看着他雪白的身影渐渐缩小,没入云层。
身周的狸猫们四散躲避,比起Cynosure和乌芙丝,他们更害怕自己的长老。
战场已不复存在。
樱花静静地飞舞,湖水平坦无波,天光却渐渐暗了。
我转过身,向幻师走去。
在黑夜来临之前,我已确定前进的方向。
黄昏的天空像一块洒着淡金色碎末的蓝色幕布,白色蓬松的云朵飘过来,遮住狸猫长老硕大的头颅。
他缓慢地走动,身后一遍狼藉。
我把头高高昂起,颈骨几乎折断,还是看不见梁今也。
我转过身,看着幻师。
幻师的幻象。
他用具穿透力的紫色眸子凝视着我,眼神却没有焦距,像是透过我,看着某种未来——
某种过去。
我说:“你认识我?”旋即失笑,“这里好像每个人都认识我,偏偏我不认识你们。”
幻师轻声道:“因为这里的人都有太多过去,你却孑然一身。”
“笑话!我难道是没有过去的人?”
“所谓过去其实只是人心里的感受。悲伤或者喜悦,怨恨或者爱恋,只要有这种心情存在过,哪怕上一秒钟的经历,也可以称之为‘过去’。”
我看着他,他纹丝不动地站在樱花树下,花瓣透过虚幻的身体飘落地面。紫眸与我对视。
“而你忘记了与这里的人曾经历的一切,你忘了他们笑和哭的样子,你忘了你的朋友和敌人,你甚至忘了你自己——你当然是没有过去的人!”
“别说得我好像患了失忆症。”我抗议道,“不正常的是你们!我只是一个凡人,根本没有经历过你说的那些,我也不想融入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
幻师低低笑起来。
“难道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
我闭上嘴,又闭了闭眼,张开。
“你说得对。我不能。”
我举高双手,几乎不用思考,双手自然而然地结出繁复的手印。头顶心渐渐发热,我将指尖对准幻师。
他眼光一闪。
“你想用‘辟邪印’打破我的幻象?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现在是借了‘禁咒祈福印’凝聚在你身上的仙气施术,你身上有六道印,已经破了三道,一旦全部解除,就凭你凡人的身体,根本无法活着离开这片强者的狩猎场!”
我懒得理他,目光游移,我在远处找到浴血奋战的Cynosure和乌芙丝,而美丽天空中美丽云朵的阴影里,我看不见梁今也白色的身影。
他们是我的朋友。
在现实社会中,朋友是一种百无聊赖的生物,可以闲时相对互吐苦水,可以酒肉相邀兴尽而散,可以共富贵共荣耀,唯独不可以共患难。
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穷鬼交不到“朋友”,我也不需要用那种东西打发时间。
但他们不同。
幻师诡异地笑了,“他们对于你,是特殊的存在?”
我说:“罗嗦,你是唐僧吗?”
我低声念咒,感觉热气从头顶流到手指,看着一道金光从指尖射出,包围了幻师。
紫眸在金光中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你会为你的无私后悔的——”
人影渐渐模糊,我在刺眼的光线中合上双目。
你错了,我并不“无私”,我是最自私的温雪。
活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幸福,我曾经凄惨地活了二十年。而他们出现了。这三个人能牵动我心底深处的柔软,如果失去他们,我将回到痛苦的过去。
我忍受不了这个。
我是为了我自己才拼命保护他们。
“狐火!”
梁今也的声音从高天传来,我仰头望去。天光黯淡时分,紫色的烈焰横空出世,惊散了悠闲的云朵,惊走了昏昏暮色,从巨型狸猫的头顶开始熊熊燃烧,迅速将它整个吞没!

它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叫声。
我打个寒噤,突然想起被狐火炼化的丽雅,那是临终前绝望无助的叫声。
狸猫士兵们面向他们的长老跪了下来,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念着绵长悲伤的祷文。
我一时冲动,举起手,双手合十,手臂却突然被人抓住。
Cynosure严肃地看着我,摇头。
“幻师说得对,你不能再施法。”
我看着他,耳边传来狸猫们的哭声。
“是我们误闯禁地,他们没有做错什么!”
Cynosure冷冷地道:“‘遗弃之地’只有强者和弱者,没有错或者对。”
我挑起眉,看着那双不带感情的眼眸。
夜色骤然铺天盖地。
我轻轻拉开他的手。
“温雪!我以为你不是这么婆妈的女人!”
我们的争吵吸引了狸猫的注意力,一双双憨厚的圆眼向我看过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滴溜溜落个不停。
一只狸猫突然越众而出,扑通跪到我面前。
“小姐!求求您!”他拼命磕头,“求您救救长老!”
更多的狸猫跟在他身后磕头,企求声和哭声交错。
一片堆着小山般板栗的树叶被捧上来,树叶后探出一张因为被揍而浮肿的狸猫脸。
是“我们的”狸猫。
“小的给小姐找了食物,”他哭着说,“都是小的不好,小的不该带你们进地道!请小姐求求狐狸大人,饶了长老吧!”
Cynosure皱起眉。
我笑了笑。
“你信不信,温雪确实不是善良的人,但我喜欢他们求我,那让我感觉被需要。我以前常说,被需要比被爱更令我感动。”
Cynosure定定地盯了我几秒,转身走开。
“愚蠢的女人。”
好说,我微笑,被他和乌芙丝骂了那么久,早就免疫了。
这次的热度从左腿升上来,金光从指尖蹿出,我拼命睁大眼,却只看清巨型狸猫身上紫色的火焰瞬间熄灭,金光包围中的躯体渐渐缩小。
白色的人影从空中跃下,越来越近。
我抬头对梁今也微笑了下。
“小心!”
身体凌空而起,我刚听到他的声音,恍惚地想,可惜呀,我竟没有看清他的脸。
如果我要死去,多希望在死前看清爱人的脸。
金光瞬间消散,我在空中接近仍旧庞大的狸猫长老,看见那张不再庄严,疯狂的兽性的脸。
它一掌击中我!
我感觉到身体的疼痛,但失重的感觉更令我恐惧,不要,我现在还不想死!
下一掌再来时,我抱住它一只手指。
它很大,但仍旧是一只笨拙的狸猫。
它拼命挥动手指想抛掉我,我死命不放,我们在空中可笑地搏斗,底下的嘈杂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它咆哮着,大步向幻樱湖走去。
我精疲力竭地吊在它手指上,朦胧中忽然看到梁今也穿过云层滑翔而来,白色的衣袂像两只翅膀。
你来了,我的天使。
“放手,我接住你!”
我松开手,身体猛然下坠,梁今也张臂搂住我,在空中折向。
狸猫发现了我的逃亡,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居然以三十层楼的身高和无法估量的体重,猛扑过来!
我尖叫着,闭上眼。
在他怀里。
庞大的身躯以排山倒海之势接近,梁今也迅速翻过身,脊背向外。
我伏在他胸前,心胆俱裂地看着小山一般的狸猫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只看着我。
突然笑了笑。
他在说话,而我的听觉因为太过惊恐出现障碍,只看着他口唇的翕动,看着他带着微笑的嘴角,仿佛预见这具躯体变得支离破碎,鲜血喷溅而出!
我拼命摇头,狂叫:“不行!”
“我不准你死!”
我的叫声在天宇间回荡,平静的幻樱湖发出沉闷的轰鸣,骤然掀起滔天巨浪,泛着樱花和浪花的湖水兜头拍下!
巨浪吞没了我们,我在水中挣扎,熟悉的歌声再度响起——
传说的力量在遥远的方向
……
用一万年一次的爱情
换取的希望
……
谁?!我努力划水,将头冒出水面——谁在歌唱?!
前方同时有人露出来,眼眸相对……不舍稍离。
我缓缓地,接近他。
我爱你。
所以你是我的。
就算我不爱你。
你也是我的。
你是神仙还是狐狸精,是公是母都无所谓。
你是我的。
梁今也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我低下头,看着他细长的手指紧紧扣住我冰凉的手。
有谁说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携子之手,与子携老——有谁把这古老的谎言传颂至今?
我想吻他。
我想给他一个耳光。
而我只是牵着他的手,轻轻地说:“我听见有人在唱歌,你听到了吗?”
他一笑,“不会又是谁的夜莺吧?”
“咳咳!”不远处的水面冒出一颗胖胖的狸猫脑袋,缩小了的狸猫长老疲惫地道,“是‘神之密谕’!你居然能听到‘神之密谕’!”
“啊!”我惊喜道,“你恢复原状了?”
梁今也目光闪了闪,“你是说,幻樱湖存留着上古神谕?”
“废话。”岸上传来Cynosure永远冷冰冰的声音,“‘幻樱湖’是传说中的四大秘境之一。‘遗弃之地’四大秘境是神在世间最后的痕迹,也是最接近神的地方,那个爱装腔作势的家伙当然不会忘了留一些狗屁不通的‘密谕’。”
乌芙丝伏在他肩上,很崇拜地望着他,“达令,你连神的面子都不给哦,太强了!”
“别叫我达令!”
“人家喜欢嘛……”
我清清喉咙,很抱歉地看着狸猫长老,“不好意思,请当那两个家伙不存在,我们继续。”
长老随着水波载沉载浮,这场战斗让他几近虚脱,梁今也伸手扶住他。
它勉强睁眼注视我。
“你……真的能听见神谕?”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听起来像一个女人在很远的地方唱歌,歌词是……”
长老认真地听着,仔细问清每一个字,末了长叹一声。
“神哪,我差点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原来你就是预言中的人。”
“预言?”那首歌吗?
“我们狸猫族在妖精中是很弱的一支,世人都道我们是一群只懂得变形术的骗子,没有人知道,我们真实的身份其实是神的侍者。”
“我们的职责就是世代守护‘幻樱湖’,等到预言成真,为那位有缘人指明前进的方向。”
狸猫长老向我伸出手,我看了看梁今也,他点点头,将我的手交给它。
它用右掌托住我的手,左掌盖在手背上,合上眼。
我迟疑了一下,也闭上眼。
眼前先是黑暗,很快有一点光亮,渐渐越变越亮,看清了,是晨曦初现时的幻樱湖!
一个透明的物体从湖心缓缓升上来,纤细的身体,长发,精致的面孔,竟是个由泡沫组成的女人!
我无声地询问:你是谁?
她微笑摇头,指向东方。
我向东看去,正遇上朝阳东升,强烈的光照刺痛了我的眼!
我倏地睁眼,眼前还是激战过后遍地狼藉的幻樱湖,夜色正浓,狸猫长老近在咫尺的面孔都看不清。
“长老!”它的手为什么这么冰?
我没有得到回应,梁今也摸了摸它的额头,沉默地拉开它的手。
我打个寒噤,呆呆看着他。
他抱起狸猫长老短胖的身体,跃上岸。
狸猫们围拢上来。
只片刻,尖细难听的哭声充斥了幻樱湖。
我木然地泡在水里,直到一只强壮的手臂硬把我拽出来,放在肩头上。
我的目光扫过乌芙丝嫉恨的表情,茫然看向狸猫们。
“它死了?它还是死了?”
乌芙丝撇撇嘴,“你不过是个凡人,你以为你想救谁就救谁?我拜托你,以后还是管好自己就算了!”我的头发在滴水,裙子在滴水,水珠从手指尖和裸露的脚趾滴下来,我在水里泡得太久,思绪都是湿漉漉的。
“我……究竟是谁?”
Cynosure抬起头,蓝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深不见底,“你是温雪。”
“温雪只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女人,只是一个拼命想过好生活的女人……温雪……是五百年前的某人吗?是预言中的某人吗?是拥有不可思议能力的某人吗?”
“这趟旅程你只需要跟着我,其余的事不用管。”Cynosure眯起眼,捉住我一只手摊开来看。
“听着,‘禁咒祈福印’只剩下两个,你绝不能再施术!温雪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弱者,一个——”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一个被我保护的女人!”
我看着他,他的神情冰冷,眼神若有深意。
“你好狡猾,你欠我很多答案。”
他居然笑了笑,Cynosure笑起来的时候不像梁今也那么天真无害,相反,他笑得很奸诈。
我拿他没办法,赌气不理他,由他扛着我走向狸猫们。
梁今也已经交代了一切,也不知他怎么办到的,狸猫们居然相信长老是留下了清楚的遗言后安详地去世的,而下一任长老正是“我们的”狸猫……
“对了,”梁今也小声问它,“你叫什么名字?”
狸猫诚惶诚恐地道:“小的叫英俊……狐狸大人——大人你怎么倒了?咦,小姐?狼公主?神仙大人?奇怪,为什么大家都倒了?”
靠!我笑得肚子疼,然后才发现,我真的好饿,要饿死了!
“咳咳!”狼吞虎咽的结果通常都是这样,“咳!水……”
梁今也把一个木头杯子递给我,“喝吧,是幻樱湖的水。”
我嫌恶地看着那杯清亮的液体。
“算了,咳,我还是不喝,咳……”谁要喝洗澡水啊。何况不单是自己的,还洗过一头母狼。
我看向乌芙丝,她正赖在Cynosure旁边,以高傲的姿态鄙视我。
我倒奇怪了,“你们妖精不是也需要食物吗?你怎么不饿?”
乌芙丝嘴一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一怔,这口气堵得冤枉,正想跟她唇枪舌剑一番,Cynosure站起身来。
“吃饱了就走吧。”
我瞪着那个冷漠无情的男人的背影,乌芙丝冲我做了个鬼脸,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靠!什么人哪!
梁今也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另一只手把盛满水的杯子揣进怀里,“妖精的身体比凡人更能储存能量,所以补充食物的周期也比凡人长。通常一个月未进食才会有饥饿感。”
我挑起眉,看着他瘦削的身材,伸手扯他的白衫。
“我老早就在好奇了,你身上哪里藏了那么多玩意儿?你是哆啦A梦吗?”
梁今也笑嘻嘻地勾住我的脖子,拖着我往前走。
“我是妖精,傻丫头。”
我身不由己地前行,鼻端触到他的衣袖,很清爽干燥,阳光的味道。
一只没有狐臭的狐狸精。
我笑了笑。
我们在狸猫的指点下回到了地道,据说只要顺着地道前行三天就能彻底离开那片草原,也就远离了狼王的包围圈。
在黑暗安全的地下,我对狼王的伏击并不怎么担心,我更好奇出口外的世界。原来“遗弃之地”并不只是一片单调的草原,那么,下一个“狩猎”的背景又是怎样的呢?
作为被狩猎者,我很想知道。
英俊,哈哈,英俊长老在临别前送了我一盏神奇的灯笼,外表看来像用白纸糊就的普通灯笼,却是永不熄灭的。平时隐形,需要的时候用意志呼唤出来,可自由飘在空中照明。
话说当它把灯笼送给我,胖脸上还带着小小的得意时,那三个家伙却立刻冲上去狂K它。
英俊长老非常委屈地问:“为什么?”
Cynosure甩都不甩它。
乌芙丝又赏它一脚。
梁今也笑容可亲地拍拍它的笨脑袋,“因为你有这种好用的东西不知道早拿出来,害我们这么不方便。你说,你该不该打?”
我当时站在旁边没吭声,虽然我非常想上去凑个一拳半脚的,实在是可怜新任的狸猫长老。
其实我才是最有“拳脚权”的人,因为真正需要灯笼的只有我一个。
白色的灯笼发出温煦的黄光,静静在我身侧飘浮,有一种守候的感觉。
像某个家伙。
我把脸埋进梁今也臂弯中,放弃抵抗。在这条漫长的甬道中,只要有他伴我一起,是并肩,是牵手,还是连拖带拽有什么区别?
前方出现光亮,微微的风吹到脸上。
Cynosure停住脚。
乌芙丝欢呼一声,跳上去搂住他的脖子,“达令!太棒了!是出口耶!”
Cynosure一把扯她下来,转头看看我们,目光定在梁今也脸上。
狐狸精放开我,把手放进裤子口袋。
我来回看看两人,这两个家伙从幻樱湖出来一直当对方不存在,我记得他们之前还有一场没吵完的架。靠!比女人还小气的男人!
可是,这一刻的目光交流……是默契?
“你感觉到了?”
“嗯……好像有那么一点儿……”
“危险?”
梁今也木无表情地伸手到背后挠了两下,“有点痒,太久没洗澡了——”
白光一闪,梁今也维持着抓痒的动作,Cynosure的手刃架在他颈上。
蓝眼睛眯起来。
“你最好记住,我不喜欢开玩笑。”
梁今也垂眸看了看那只手,叹了口气。
“星星达令,你太无趣了。”
轰!
岩石被劈碎的声音。
赶在梁今也被剁成肉酱前,我和乌芙丝一边一个架住Cynosure,拼命分开他们。
“又不是小孩子!”我忍不住骂,“你们要闹到什么时候?!”
乌芙丝抱怨道:“都是你的狐狸不好!老惹我的达令生气!”
我指了指岩石碎片,“是你的达令过分吧?哪能对同伴下这么重的手!”
“那种狐狸精算什么同伴?我家达令可是神仙!”
“同行同宿共同面对危险,他当然是我们的同伴!倒是有的不知廉耻不请自来的家伙不知道算什么?”
“蠢女人,你说谁?”
“被骂都听不懂才叫蠢吧?”
正吵得高兴,前方突然传来Cynosure一如平常冷冷的声音:“你们,还走不走?”
我和乌芙丝同时看过去,那两个男人已经并肩走在了前头,梁今也的手臂还非常随便地搭在Cynosure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架势。
我和乌芙丝对视一眼。
“这两个搞什么?”
乌芙丝茫然摇头。
我们顾不上吵架,急忙追了上去。
光线越来越强,吹进洞的风也越来越大,我睁大眼,心跳加快。
拥有诡异草原与旖旎幻樱湖的“遗弃之地”,还将在我面前展现一个怎样的“新世界”?
已经看见出口了,一块圆形铁片半掩在洞口。
Cynosure一脚踹掉铁片,钻出洞口。
梁今也跟了出去。
乌芙丝抢在我前头蹿出,我收起灯笼,最后回头看一眼。
经历了那么多事,他们却头也不回地离开……是不是只有凡人才会对一切诸多留恋?
我无声地叹口气,走出洞。
一脚踏上实地,我呆了一呆,太过熟悉的触感。
水泥地面!
定睛一看,正前方是一堵贴着密密麻麻小广告的砖墙,刺目的红漆喷着“13*********办证”,我们钻出来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下水道口,锈迹斑斑的井盖被Cynosure踢变了形……
我只觉呼吸困难,抬起头,高高巷壁将天空夹成窄小的一块,竟是两幢摩天大楼的墙面!
我呻吟一声。
不,这不是什么陌生新奇的“新世界”!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遗弃之地”,这是真正弱肉强食的“狩猎场”——城市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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