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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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策演的服务生还有一场戏,在舞台上的歌伶下台后,送了一支百合给她。这次台词增加到两句:“陆小姐,这是给你的”,以及,“是那位先生送的”。
今天拍摄尚算顺利,不到四点半就结束了。跟着师兄干完杂活,把道具装上车,差不多五点半的时候,方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去南门看看。
这个片场的南门实际上是开在一条巷子里,夹在两座清末大宅院石砌外墙的中间,十分僻静。方靖半个身子在铁门里面,好像做贼的望风一样,伸出头来一样四下打量。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在路边靠右停着一辆黑色的雅阁。就在方靖已经相信,拍摄时那句话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雅阁的车门打开了,一个穿褐色夹克的中年男子从车里钻出来。
“您是在等周先生吧?”
“啊?我不确定他是不是……”
“请您上车。”
“我真的不知道……”
“没关系,请您上车。”褐色夹克的男子打开了后车座的门,不知为何,无法抗拒。
方靖默默地上了车。车内米色真皮座椅,没有香水味也没有烟味,从空调里流出来的风冷暖适中,清新干净。司机没有放音乐,也没有说话。车子平稳地开动,噪音与震动都超乎意料地轻微。
就这样过了十多分钟,眼看着汽车一路跑出市区,逐渐往海边的方向驶去,方靖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望海山酒店。”
方靖从来没去过这家酒店,只知道它的地基打在浅海,要进去必须走一段栈桥——那栈桥夜晚的时候两侧灯火通明,从他住的那个小公寓的顶楼看去仿佛金珠玉带般在黑沉沉的夜里发着光。
“周先生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方靖忍不住问。
司机从倒车镜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目光移回去。
“抱歉,我不知道。”
好吧,方靖半是沮丧半是兴奋地想,那天他看见我了。不管是看见方靖扒着那丛灌木在**,还是看到他偷偷摸摸跑掉的背影,总之,周策认出他来了。
那么接下来呢?会用一手提箱的钱来堵他的嘴吗?方靖本能地想应该婉拒掉这笔钱,然而想象中一箱子码得整整齐齐的钞票,这个画面还是很有冲击力的,尤其是对他这种下个月的生活费还没着落的穷光蛋来说。
或者是七八个戴着黑墨镜身穿黑西装的打手……把他暴揍一顿后塞进汽油桶灌水泥丢到海里去?
这样一路开到望海山,雅阁通过大门,开过栈桥,一路驶入酒店的停车场。司机熄了火,看方靖没反应,走下车去帮他开了车门,然后递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方靖从信封里抖出一张房卡,1602。
从停车场的电梯上去时他才发现那电梯是直达15楼以上的。酒店走廊里一片寂静,金色暗花的红地毯松软而吸声。方靖找到1602室,**房卡,门开前一瞬间他甚至闭上了眼,脑子里同时晃过一手提箱的钞票和戴墨镜的黑衣保镖两个画面。
只是,里面并没有人。也没有钱。
1602是个套间,客厅里和卧室都没有人。客厅一角有个小小的吧台,已经准备好了点心和酒水放在上面。一盘小圆松饼,配薄奶油,樱桃和草莓,热红茶;一盘咸味饼干,芝士,薄荷巧克力,青葡萄,白兰地。看上去是两个人的分量。其实方靖已经吃了下午剧组派的盒饭,但那份盒饭无论是分量还是内容远远无法满足他的肠胃,而那盘点心摆得又真是美丽。谨慎地掂起一块小圆松饼放进嘴里,一股奶香味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草莓刚熟,果肉坚硬,些许生涩被薄奶油中和。他又喝了杯热红茶,顿时觉得胃里暖烘烘的,浑身通泰地舒服。
方靖吃到第三块的时候,房间的门打开了,周策进来。他穿着宽松的T恤和运动短裤,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浑身上下都湿嗒嗒的。他走到方靖面前的时候像小狗一样甩着头发上的水,方靖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并不全是因为要躲那些四下飞溅的水滴。
周策发觉他的退缩与拘谨,有些抱歉似的笑了,用毛巾揉着头发。“抱歉,我刚下去游泳了。这酒店的游泳池很不错,水温也正好,一会儿你要不要也去游一下?”
“呃,我没带泳衣……”
周策看到吧台上的食物,先给自己动手倒了杯酒,从盘子里拣了颗葡萄吃,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运动了一下好歹有点胃口了,今天剧组派的那份盒饭简直让人没法下咽。”
是啊,你的盒饭有一个卤蛋,还有一整条鸡腿,真是难以下咽……道具组小弟兼派盒饭的杂工方靖,忍不住半是幽怨、半是嫉妒地回忆起自己那份只有茼蒿炒一片肥肉和一坨咸菜的盒饭。
周策嘴上说是饿了,吃了几片饼干,喝了半杯酒也就罢了。他转过头的时候,方靖终于紧张起来。
“我是周策。”周策伸出手来,微笑着,是一种带着点炫耀又带着点暧昧的笑容。
“我叫方靖……”方靖握住他的手,象征性地摇了摇,对方却猛然抽出手来,仔细盯着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视线再度回到他脸上的时候神情就不一样了。
“你不姓刘?”
“啊?”
周策歪着头,眯眼看着他,突然轻笑一声,转身走到吧台里面,好像不愿意再跟他说话似的。
方靖深呼吸,下定决心,厚着脸皮跟过去说:“抱歉,周先生,那天我真不是有意的。”
“……嗯?”周策背对着他,在吧台的酒柜里翻来找去,碰得酒瓶和杯子之间叮当作响。
他越是不说话,方靖就越紧张,一发语无伦次了起来:“我家离学校不远所以我早上都是走着去学校,呃,其实是因为我丢了自行车……我是说,那天我只是路过那个公园,不是有意跟着你什么的,我甚至不是你的粉丝……不不,我不是说你演技不好……呃……”
他正陷于措辞上的苦战,周策却慢慢转过身来,皱着眉,“你说,公园?”
“嗯,就是上周五……总之,我很抱歉,实在对不起。”
周策垂着眼睛看着手里的玻璃杯,笑容慢慢扩大。“我没说什么呀,看见了就看见了吧。”
“不,我真的是很抱歉。我知道像您这样的大明星一定很注重**啊个人空间啊什么的,就算是我不小心,我也该向您道歉。”
“嗯,很有诚意,道歉接受了。”周策笑得很慈祥。
方靖看他态度和善,不像随时会叫人进来把自己打成个烂番薯的模样,心里先暗自松了一口气,那个悬心已久的问题也浮了上来。稍一犹豫,他还是问了出来。“周先生,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虽然在反问,周策的口气却像是早就知道他会问什么似的。他又回过头去,从小冰箱里拿了什么出来。
“像您这么有天赋有才华的演员,为什么老接些烂……我是说,为什么不多接些更有意义的电影呢?”
周策站起身来,手上拿了一只玻璃杯,里面已经有了小半杯绿幽幽的液体。他打开一罐雪碧,兑了进去,雪白的泡沫瞬间在绿汁里翻腾不已。“想知道吗?”周策笑得依然那么慈祥,“喝了它我就告诉你。”
方靖接过杯子,嗅了嗅,又小心地吮了一口,在雪碧甜腻的气味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药味,但又不像是化学药品危险的味道。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这是什么?”
“一种果汁,”周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这名字用中文怎么说。好喝吗?”

“还不错……”其实就是一股雪碧味。方靖追问下去,“周先生,您这是在故意隐藏自己的演技吗?”
周策又兑了一杯雪碧与那种绿色果汁的混合物,递给他,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点白兰地,晃着杯子,“嗯,也不能那么说……”他低头抿了一口白兰地,眼看着方靖把那杯混合果汁也喝完。“你好像很渴。”
“嗯,在片场出了一身汗,一直口渴,”接连两杯灌下去,方靖不知为何觉得轻松了许多,“这种果汁到底是什么?”
周策倒了第三杯给他,随手拎出瓶子,放在桌上。方靖喝着那杯饮料,努力辨认着那行英文字:“A,B,S——”
“Absinthe。”周策缓慢而清晰地读出这个单词,笑嘻嘻看着他,方靖也跟着他一起笑:“你笑的声音真怪,嘿嘿嘿。”
“那是你自己的笑声,小傻瓜。”
“是么?”方靖仔细想了想,“好像真是我在笑。”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一下子好像特别、特别地轻松。似乎喝下那杯果汁之前,这个世界是有重量的,而现在,突然之间空气的比重变轻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他不该在周策面前这么失礼,但他忍不住,因为他实在很快乐很开心,笑意从胸腔弥漫到脸上,又从脸上弥漫到全身,浸透每个毛孔,甚至从发梢滴滴答答地流出来淌到地上。那种快乐瞬间就有了形体,是一种闪着金光的绿色,既不是液体也不是气体,却能四处涌动,甚至飘到头顶,在空气里变成雾。
恍惚中他好像看见周策伸出手来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他哈哈大笑着去打那只手,却被周策抓住手腕,一把拎了过去。那是他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着周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周策长得真是好看,尤其是嘴。嘴唇并不十分丰满,唇线却很柔和,上唇稍微突出,一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含着下唇那样……方靖伸出手指,轻轻描过他上唇的曲线,指尖拂过的时候突然感到温暖的潮湿。周策咬住了他的手指,力道并不重,却用舌尖轻轻掠过他的指肚,粉色的舌在两排牙齿间,好像警觉而谨慎的小兽般微微探出,闪出一点水光,旋即收回。
接下来怎么被弄到卧室去的,他根本不记得了。周策短短的额发拂过他的眼睛,一瞬间鼻端吸进的全是他身上沐浴后水气与沐浴液香气的混合,口中隐隐有白兰地的味道,那是周策刚刚喝下去的,在唇舌交缠中传了过来。方靖全身上下懒洋洋的,没有力气,也不想动。他就这么躺在床上,吃吃笑着,看着周策脱掉那件宽松的白色T恤,然后一粒一粒去解他的扣子……
……小腹处那阵痒麻钻心入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低头对周策说:“那个单词我看过……我想起来了……”没有回应。于是他一边赞赏着自己的记忆力,一边傻乎乎地笑,说,“我记得的,那个单词这么念,艾-碧-斯,苦艾酒。”
‘La·Fée·Verte‘,绿仙子嘛……他昏昏沉沉地想。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
Hey·Hey·Hey!
Touch·of·his·skin·feeling·silky·smooth
Color·of·cafe·au·lait·alright
Made·the·savage·beast·inside·roar·until·he·cried,
More!More!More!
方靖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脑浆子都要从耳朵里流出来,相比之下身体的酸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窗帘没有完全合拢,一丝阳光透进屋里,正好照到他的眼睛,针扎一样刺目。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伸手一探,枕头与被子都是冷的。方靖坐起来,喉咙又干又哑,床头有装水的玻璃水瓶,他一把抓过,也不用杯子,对着嘴咕咚咚一气灌下大半瓶,嗓子才舒服点。这时候他已经清醒了,虽说头仍然疼得像要裂开一样。他抱着被子,呆呆地看着地毯上散乱的衣物与纸巾揉成的团,一拳捶到枕头上,力道震得床头板抵着墙咚咚作响,大骂自己是个白痴。
洗澡的时候他还一直在骂,等到围了条浴巾出来,一推门,就看见一个穿白色西装的女人坐在沙发上。方靖吃了一惊,捂着毛巾又跳回浴室里,大半个身子掩在门后,伸着头看着她。
“噢?抱歉,我没想到你没穿衣服。”那女人对他彬彬有礼地一笑,走到壁橱边拿了条浴巾,递到门缝里。方靖接过来,手忙脚乱地穿上,擦着头发走出来。
那女人站在离他面前五步的位置,对他温文尔雅地微笑,伸出右手:“你好,我叫温雅。”
方靖忍着尴尬,跟她握了握手:“我叫方靖。”
温雅明显怔了两秒钟才开口:“你不是叫刘洋?”
“刘洋?”
温雅皱起眉头,轻咬下唇,速度很快幅度却很小地甩了甩头,好像在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随即又换上刚才那般彬彬有礼的面孔,继续道,“我是周先生的经纪人,”然后从挎着的手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周先生的一点心意,希望您能笑纳。”
方靖下意识地接了过去,只是手指刚一接触到那个信封心里便了然,那里面装的是钱,而且根据信封的厚度来看,数目还不小,一瞬间脸一直红到耳根。他把信封递还回去:“温小姐,请您收回去。”
温雅不动,仍旧微笑着看着他:“请不要误会,这只是周先生的一点心意。请别让我为难。”
“我真的不要!”方靖急了,迫近一步,把信封硬往她手里塞。
温雅仍然不接,只是,这次的微笑中似乎多了些其他什么成分,仿佛一杯掺了杂质的清水。“我强烈建议您,还是收下来比较妥当。”她刻意把“妥当”两个字咬得很重,语气里没有半点温度。
方靖咬紧了牙,把那信封攥在手心里,手背上凸起条条青筋。温雅的笑容扩大了。她从刚才坐着的那张沙发旁拎起一只纸袋,递给方靖,见方靖扭过头去不接,善解人意地走到床边,从里面掏出一套干净的衣裤,向方靖轻轻地点了点头,走了出去,在身后轻轻掩好门。
从酒店出来时门口已经有辆出租车在等他,方靖叫司机开到市区,又从市区自己坐公交回家。一关上屋门,他就发疯一样,连拉带拽,把穿在身上的那套衣裤脱了下来,狠狠扔进衣柜里,然后把自己仰面朝天摔到床上。
等到怒火平息了一点,他掏出背包里的手机,给师兄拨号,对方没接。打到第四次,师兄终于接了,一开口就问候了方靖五六个直系女性亲属,以表达对扰人清梦之丑恶行径的严重抗议。
方靖等他骂完,才问:“师兄,昨天没去的那个群众演员,就是我演的那个角色,那人叫什么?”
“干嘛?”
“没什么,就想问问。他叫什么?”
“刘洋,我跟他其实不熟……”
“咚”的一声,手机被直直地摔了出去,在衣柜门上砸出一个小坑。
【注:文中出现的那段唱词是《红磨坊》插曲。实际上电影里主人公喝完酒后唱的是“The·Sound·of·Music”,此处换成了稍后才出现的“Lady·Marmalad”,我做了人称上的改动。土豆上面有两个视频,一是MTV,一是电影中的片段,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j1G1C0ZkIrw/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47vOn9DSd34/(差不多在2分钟15秒之后,演唱者是Christina·Aguil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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