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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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演前的那个晚上,方靖梦到了吴哥。
那年他没挑对时间。导游手册上写,去吴哥最好的时间是在圣诞节前后,但他不敢保证那时候自己有空。做这一行就是这样,须得及时行乐。所以只好在南亚六月份强烈的阳光下,一边忍受暴晒,一边不断驱赶围绕着自己乱飞的蚊子。
他本打算乘船顺洞里萨湖一路泛舟向北,途径磅清扬,到达暹粒,不料正是汛期,水路客运不开。只好买了夜间大巴的卧铺票,条件比他想象中要好,除了那条单薄的毛毯上有些来历不明的臭味。旁边的铺位睡着一个高马大的欧洲人,北极熊一样粗壮,裸露在外的皮肤统统被糁糁金毛覆盖。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他身上飘来隐隐的臭味。好在人还算礼貌,仿佛知道自己体积庞大,偶尔翻身,碰到方靖,会用口音奇特的英文道歉。
不一会儿车厢里就熄了灯,只有过道里亮着几盏蓝幽幽的夜灯,窗外夜色沉沉。旁边的金毛北极熊开头还和小女友叽叽咕咕地说笑,现在已经鼾声大作。方靖撩开布帘,看着道路两旁被淹应在阴影里、不断飞掠而过的植物。
大巴一路颠簸,司机驶得车速十分凶猛。几次把他从睡梦中摇醒,又昏沉睡去。梦里是无边无际的洞里萨湖,看着水面被酷暑蒸腾起来的茫茫雾气,隐约可以望见对岸竹子搭建的干阑式建筑。
到达暹粒已是清晨,在车站找了摩的,和司机几番讲价下来,答应带他去小旅馆聚集的地带,只收一个美金。连续走了几家,终于还是挑了大房间的通铺,三美元一夜,有空调和风扇,合用浴室与卫生间。唯一的好处是每个铺位旁边都有个带锁的小柜子。
方靖拿了毛巾和肥皂洗了个澡出来,顿觉神清气爽。来路上看到隔壁有一家网吧,下楼给李奉倩打电话。原本说好到金边就立刻打给她,算来已经延误两日,李奉倩一接起电话就怒吼:“我还以为你被红色高棉绑了呢!”
“怎么会?早被洪森清剿完了。”
“你这历史盲。一切都好?”
“都好。钱、护照、回程机票、相机,连同我自己都还是囫囵个儿的。”
“那我就放心了。你几时回来?我儿子的百日酒可就这一回,少了你这个干爹,我颜面无光。”
“放心好了,不会迟到的。”
回到旅馆,老板娘主动上前招呼他:“先生,你下午是不是要去吴哥?”
方靖愣了愣。老板娘旁边站着一个肤色黝黑瘦小的女孩,看面貌似乎是南亚人,对他伸出手,说:“你好,我打算下午去吴哥,正在找人搭车,可以分担一半的费用。”
女孩英文流利,方靖握了握她伸出来的手,说:“我下午并没有特定的计划,本打算在市内看看街景。”
女孩说:“暹粒没有街景可看,那是在欧洲才能做的事。在这里还是要去吴哥,无论去几次,你都不会后悔。何况现在正是中午,游人不多。”
方靖想了想,说:“你说得有道理。”
女孩高兴地笑了,又一次和他握手,说:“谢谢你!我叫苏米,菲律宾人。”
方靖也对她微笑:“我叫方靖,中国人。”
当地的摩的被叫做Tuk-Tuk,想必是以声取名,在一路“突突突”的声音里载着他们离开城市,逐渐没入丛林。在车上一路有清风拂面,天气虽热,却不觉得气闷,新鲜的空气中有浓烈的植物香气,宛如醇酒甘芳扑鼻。
首先看到的是护城河。或许是因为汛期,河水浑浊,宽阔的河面上零零散散开着红色紫色的睡莲。吴哥窟仿佛这片大湖中心的一座孤岛,靠得近了,才能依稀看到那举世闻名的五尊尖塔。然而要从正门进去,还要穿越一条长长的桥,名为天界桥。桥两边的栏杆是无数九头水蛇那迦,首尾相连,象征着万物之源的水。
正午阳光暴烈如剃刀,桥上无遮无挡,一路晒得人像一块正在融化的黄油。遥望吴哥时的壮丽已经让方靖忍不住端起他的单反照个不停,然而真正进入吴哥窟内部,却觉得每一眼看去,都在刷新前一刻的风景。廊柱上、墙壁上,哪怕是再微小的所在,无不被繁复精巧的花纹所覆盖。神殿中的雕像几乎全数被移往金边的国家博物馆,只留下一尊八臂毗湿奴在进门处的大殿中矗立,黑暗里烛火幽冥,香烟缭绕。无处不在的阿不娑罗在寺庙的外墙脚下静静地微笑,面容安静而恬然。
叫苏米的女孩两手空空,随身只带了一大瓶水,老马识途一般带着方靖在吴哥窟里慢慢游览,给他讲解着浮雕回廊上的印度神话传说,楞伽之战、俱卢与般若、黑天举起牛增山、閻摩审判、被妻妾与侍从哀悼的猴王波林……
旅游指南上说,吴哥窟面向西方,其建筑哲学被称为“曼荼罗”,本义为“获得本质的地方”,象征宇宙的分解与复合,作为诸神聚会的圣地和宇宙力量的凝聚点。众神集会于须弥山的顶端宫殿,周遭有四岳,日月在山腰运行。那些幽深的长廊仿佛时空之间的隧道,连接起过去、现在、未来,或真实与虚幻,或宇宙与自我。在长廊中不断穿行,幽暗而深邃,背朝东方,慢慢进入夕阳沉没的方向,仿佛一步步踏入神秘的未知。
出门之前方靖还夸下海口,说看完吴哥窟便杀去巴肯观赏日落,等到走出吴哥,才发现现在已经是下午六点半。天上阴云密布,根本看不到落日在什么地方。苏米建议不如就此作罢,去酒吧街吃晚饭。
“你买的是七天通票,不着急的。”她耸耸肩。
暹粒市中心的景色和国内小县城基本没什么区别,只是偶尔会有四五层的高楼,外面贴了土里土气的白色瓷砖,一整面外墙上全是国际名牌的大幅广告,无论是香奈儿还是费拉格慕一应俱全,简直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荒诞。
只有一条酒吧街,极有风情。苏米本来打算去吃大排档,方靖看着一家柬式火锅店无比眼馋,死拉货拽把她拖了入内。
苏米坐下之后面色仍然有些不安,坦白道:“方,我没有钱。”
方靖递给她菜单,说:“没关系,这顿我应当请你。你对印度神话了解很深,只怕雇佣一个专业导游也不如你讲得有趣又充实。”
女孩哈哈大笑:“吴哥窟我已经来了四次。”
“四次!”方靖讶然。
这时候服务生已经端上冰镇的饮料,是当地特产的吴哥啤酒,口味清淡,却有一股醇厚的啤酒花香味。晚风徐来,吹得店门口的红灯笼摇摇摆摆,一抹暖色在幽蓝的夜色里无比撩人。女孩黝黑的面孔上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眸子被桌上小小的蜡烛映得润泽而澄澈。
苏米说她其实没读过几天书,是菲律宾普通的贫民家庭。一个参加了国际红十字会的英国女医生,雇了她的母亲做佣人,教了她基本的英文。十五岁时她就开始做服装厂女工,因为英文说得好,女医生离开菲律宾前往贝鲁特时,便带她一起出去,从此她便成为菲律宾劳务输出大军中的一员。
“我都忘了我换了多少家帮佣。工作并不累,做做清洁、带小孩出去玩,偶尔煮锅咖喱冒充亚洲风味。在海外的美国人比欧洲人好伺候,他们在本国也不过是中产,只有在第三世界国家才能摆摆呼来喝去的谱。”
苏米点了一根烟,在藤沙发上缩起身子,抱住膝盖。“最久的一家是三年,有六七岁的小孩。那时候我认得的单词不超过二十个,天天跟了小孩学习读写,辞工时我已考到了英文资格。后来当过导游、当过翻译,现在是宿雾一家小学的英文教师。”
方靖不由赞叹:“好丰富的人生经历。”
苏米微笑,弹弹烟灰,不反驳也不赞同。
方靖原本的行程计划是个大杂烩,主要构架来自孤星的黄色小宝书和一本《柬埔寨:五月盛放》,兼有网络上搜集到的资料填补细节。苏米帮他重新安排了行程,把七天的通用门票花得物超所值。两人洗过澡换了衣服,一身清爽干净,在楼下小茶店里一人一杯冰咖啡,把地图摊在小桌上研究。
“只看旅游手册是绝对不够的,”苏米说,“天色变化、四季更迭、体力强弱,但最重要的是个人喜好。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像普通游客,四处看看,但不仔细。第二次来几乎把所有景点逛遍,疲惫不堪,回去大病一场。这一次心里便十分清楚。”

方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必陪我去看你不想看的景点,已经十分感谢你了。”
苏米大笑起来:“在吴哥没有我不想看的景点,我们行程的不同之处不在暹粒。四天后我会去贡布看贡斋河,然后返北去波哥国家公园。何况,和你一起旅行十分有趣。”
方靖笑道,“我也是这么觉得。”
崩密烈和高布斯滨一带,因为山路难走,苏米特意带他前往。这四天过得极为充实,因为行程安排得当,又不会在景点之间疲于奔命。清晨起床,趁着天凉出门去逛,最炎热的午间回到旅馆休息歇晌,养好精神下午再度出发。
苏米要走的那天,方靖帮她背了包,走到旅行社门口,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两人随便找了一家大排档吃午餐。
苏米说:“最遗憾的是没有能陪你去看吴哥通王城。请务必在日落时去看,吴哥通王城不如吴哥窟那么大,你下午三点出发,五点不到便可以逛完。”说到这里她嘴角微微有些嘲讽,笑了笑说,“这时候请你把相机收起来,不要再想什么取景什么构图,在落日的吴哥通王城,你这样纯属糟蹋美景。我第一次看到吴哥通王城的落日,仿佛中了一个魔咒。我已经来了四次,只要攒够了钱,有生之年或许会不断再来。”
这几天方靖举相机举得手酸,自知一副傻瓜游客的样子,有些羞赧地笑笑:“给我留个电邮地址吧,我好把照片发给你。”
苏米说:“把我们的合照发给我就行了,我想留作纪念。”
大巴到达,方靖把她的旅行包塞进车厢。分别在即,居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苏米突然狠狠抱了方靖一下,犹豫了半天,最终开口,表情坦诚而自然。
“方,像你一样的人,在我的国家有很多很多。有些事情并不是别人在意,而是你自己在意。Takecare。”
方靖回抱她,安抚似的轻拍她的背。
“认识你很高兴,苏米。Take·care。”
吴哥通王城最著名的便是无数尊的四面佛像,在整个建筑群里,似乎找不到哪怕一个角落不被这些佛像所注视着的。那许多眼睛从四面八方俯瞰着世间,却不高高在上,没有神祗的高傲衬托内心想要臣服的卑贱。慈悲、通达、智慧,诸多复杂而细腻的感情揉杂在那一张张饱经风雨沧桑的面孔上,展现出来的便是这样一种神秘而安详的笑容,眉眼圆润、鼻子丰满、嘴角温柔。这些面孔究竟是谁、为何而笑,几百年来无人得知。偶尔有些石雕头上生着野花野草,修修长长一束,从佛像头顶的莲花妆饰垂到鬓边,让人情不自禁想起“簪花”这个词来,平添几分生趣。
方靖想起卢浮宫里的大理石雕像,那是一种尖利的美。每一张面孔都是不同的,从颧骨的高低起伏,到表情上些微的区别,却共享着同一种气质,一种属于东方的哲学。
起初他只觉得越走越昏沉,那些石雕在眼前恍惚了真形。用力揉揉眼,才发现原来天色沉暗。抬头看看,只怕恐怕马上就要下雨。此时游人已经十分稀少,大多急着往外走。他选了一处回廊,坐在廊檐下。果不其然,几分钟之后,大滴大滴的雨点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热带气候,狂风骤起,雨借风势,把寺庙外的树木植物卷得在风中飘摇不停。树林中原本时不时响起电锯一样的声音,是犀鸟的鸣叫,此刻也戛然而止,一片沉寂,想来应该也是在匆忙寻找避雨的地方吧。
没带伞,虽然不至于淋成落汤鸡,裤脚鞋袜却也被溅上了不少雨点。好在这般瓢泼持续了也不过十五分钟左右,才觉得雨点小了,一下子便雨过天晴。厚重的云层溃败似的在天边急急退走,夕阳的光辉穿透出来,仿佛诸神在云端伸出的手,瞬间撕破灰色的幕布。
此时夕阳已经擦着地平线,光与影细微又迅速地在佛像面上掠过,拼尽全力地把最浓艳最美丽的色彩一寸一寸地拂上那些笑容。矗立了几百年的石头仿佛在这一刻苏醒,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他所处的回廊,廊柱拖出长长的阴影,照在石砌的地面与墙壁上,好像一格一格琴键。条条阴影原本地记录着流逝的时光,不断被拉长、变深变浓,一点点向阴影深处移动,直到融为一体。他回头向两边看去,竖直的一条条阴影使得这回廊如此深邃悠远,突然间让人心生惧意,好像被抛在了两个时空之间的交点。
这景象只持续了十五分钟,天色便暗了下来,太阳全部没入地平线。傍晚的凉风带着雨后新鲜的水汽与草味被吸进肺里,似乎能融化在胸腔。
方靖突然明白了苏米为什么告诉他不要拿相机,因为任何形式的记录在此刻都是徒劳。我们挽留不住过去也预见不了未来,只有不断流逝的现在,才能紧紧握在手中。哪怕留下了影像的记录又能如何,那十五分钟的神奇与美丽不能被任何形式所重现,只有记忆才能永恒。然而几百年前或许也有人在此处有过如许感叹,今时今日又归于何处?而面前这些佛像,千百年后不过是一堆碎石,反倒是它们头顶生长的野草,依然岁岁枯荣。
梦醒的时候一身冷汗。
看了一眼闹钟,才早上五点半,躺回枕头上却再也睡不着,方靖干脆下床去冲凉。
在浴室的镜子里仔细地审视了自家皮囊,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敷了脸。他如此郑重其事,完全是因为这次公演,是他平生第一次能在演员表上位居第五。五位主要演员,他勉为其难,敬陪末座。
他起床换了衣服慢跑,做了简单的早饭吃了,一直到了剧院,脑海中还全都是吴哥的画面,宛如故人来访,死赖着不走。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坐在观众席前排发愣,被剧场经理看见,却大笑着猛拍他后背,向周围人说:“你们小方现在越来越有明星的范儿啦!”
大家纷纷笑起来。方靖也觉得不好意思,赶紧站起身来,去后台帮忙抬道具。
这出戏讲的是战争年代,让他无端想起自己第一次台词超过十个字的演出。
刹时间灯光骤起,方靖竭力瞪大眼睛,好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自头顶处倾斜而下的强光。属于主角们的表演还在继续,他站在队伍的最后,尽量不动声色地扫过一分钟前还漆黑一片的观众席——入神的老妇人,睡着的年轻情侣,被按在座位上不耐烦的孩子,趴在楼座前仿佛一不留神就要摔下来的学生……每一晚中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几个瞬间,让他觉得自己才是个看客。
忽然一张面孔从茫茫人流中浮现出来,挂着笑,带着依稀熟悉的冷淡嘲讽的意味,鲜明得就像墨鸦鸦一色中一抹白。方靖一时以为自己看错了,目光尚来不及完全转过去,纷乱的枪声适时提醒了他。摔到在地的时候他重重磕在地板上,膝盖疼得像要裂掉,他却还是记得在倒地前飞快去瞥去一眼,然后就想,可以死了。
谢幕的时候他着意往那个方向看过去,试图在一张张模糊的面孔中分辨,始终没有结果。剧场里已经有些位置空了,想必是不耐烦的观众。不知道他是否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幕布终于合拢,灯光大亮。导演兼剧作者大笑着跑出来拥抱他们,人流一下子把后台堵得拥挤不堪。方靖顾不得伸过来的手,机械地喊着“借过借过”,努力分开人群,一冲出包围便甩开大步飞跑。身后有人在喊:“小方你去哪?你妆还没卸呢!”可他听不见。
他穿着戏服,脸上仍然带着油彩,一路跑过,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梯间吧嗒吧嗒作响。推开安全门的时候铁把手刺骨的冰凉,却又像热得烫手。
门外正在飘雪,狭窄的小巷里,被井盖压着的地下管道冒着一团一团的热气。四下里静悄悄一片,那些繁华与喧嚣都在巷子的另一头,只有昏黄的路灯,被寒风吹起的破碎海报刷啦啦从脚旁飘过。方靖终于看到路灯下站着的那个人影,穿了一件长风衣,被一条大围巾裹得密不透风。
他大步跑过去,跑得胸腔都要裂开一般疼痛,直到在那人面前站定,才大口大口剧烈喘息起来。有些雪花被吸进口腔,舌尖上绽开点点凉意,冻得他舌头发麻。
那张面孔上的微笑一如往昔。伸手取下脖子上的厚围巾,裹住他的脖子,终于开口。
“我认为,这是一段美好友谊的开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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