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ghts of Variety by 脉脉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方靖毕业之后,短短一年工夫,已经在数个剧团辗转。不是急着人往高处走,而是戏剧市场近年来的不景气,早是不争的事实。他资历浅又没人脉,要活下去又有戏演,总得从小角色起来。这样的日子虽然过得有些捉襟见肘,但毕竟还有一群和他年龄资历皆相仿又都有志于此的年轻人,彼此之间互通声气,绝不至于落到没有角色的地步。
近来他经以前一起演路人甲乙时候认得的朋友张舫介绍,去《多少怅》剧组试镜,拿到一个有台词的角色。排演进行到第四周,某天他们到排练场的时候,助理导演忽然通知,演周容止的那个演员,前一天在公园骑自行车锻炼,为了躲一个孩子,撞到路边的树上,摔折了腿,送去医院后照了片子,大概直到公演都好不了,剧组正在积极与其他人接洽。
这《多少怅》,是本年内最大的几出剧目之一。究其根本,是把契诃夫的《海鸥》移植到沦陷前的苏沪来,用俄国的心肝,塑上中国的骨肉。这是导演程岚娅的第一部作品,她之前是知名的编剧,改写剧本的时候不急着生搬硬套,在一些情节和台词上都做了调整;又有个声望人脉都了得的电影制片人男友,剧本出来后很顺利地拿到了大笔的资金,颇有余裕地聚齐一流的制作班底,道具美工不惜成本,无不力求精美到位,又在几个重要角色上启用对大众来说并不出名的演员。几个回合的公关下来,早已为这出戏累积了足够多的关注的目光了。
剧作家周容止,这个角色也是主角之一,是故消息通报出来,众人立刻私下议论开来,话题集中在谁来替演周容止,一时之间有点人心涣散。虽然很快听说新的人选已经有了,但剧组并没有正式公布消息,弄得更是传言不断。几天之间,方靖也在餐歇茶歇之际跟着众人猜过会是谁来,但因为拿不到确实的证据,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付之一笑罢了。
在猜测和留言中,排演还是要继续进行。那天方靖早早来到剧团——他习惯在哪怕没有排练通知的日子也到剧场观摩,还和常常窝在角落里做笔记。时日一长,从导演到主演,也都习惯了,偶尔还会在闲暇时候过来和他闲聊几句。
他照例又在角落里坐下,这个时候已经有一些人也坐在等候席上看排演了,并在低声讨论着什么。他们看到方靖来,笑着招呼:“今天到得没有平常早嘛?”
“嗯,路上堵车。”他压低声音,脱下背包和外套。
这时排练场中央已经就绪——“周容止是个什么人物,倒说来听听。”
“他……很聪明,低调,颇有些涵养,就是依我看,不免落落寡欢了些……”
“这里停一下。”程岚娅叫了个停,“口气太犹豫了。姚景如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在舅舅面前,还是要作出一副矜持客观的样子来,不要这么早露出舍我其谁的神气。再来一次。”
“周容止是个什么人物,倒说来听听。”
“他很聪明,又低调,颇有些涵养,就是依我看,不免落落寡欢了些。他还不到四十岁吧,就声名鹊起好评如云了。至于他写的那些东西嘛,才气是有的,可惜国人不大看左拉易卜生,若是看了,恐怕也就不这么急着奉上美誉了。”
这一段语气上做了些微的调整,导演想来满意,没有叫停。这边台上正在继续往下演,排练室那一头门声一响,方靖顺便拿余光一瞄,进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停在了门边。
他本来以也是剧组的演员,没去多管,继续看他的戏。不料却见台上的人朝程岚娅使了个眼神,程岚娅立刻回过头去,笑开了:“怎么到得这么早,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好去门口接你。”
方靖听她口气,不免一寒。一起工作过这么些日子,剧组上下皆知工作起来的程岚娅根本就是个男人,如今她忽然流露出如此轻快可爱的口气,弄得方靖和他周围的其他人也都跟着转过头,想看看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扫过那一男一女,方靖第一念头其实是程岚娅的男友到了。然而来人戴着眼镜,穿深红色的V领毛衣,风衣搭在臂弯处,高而瘦,这程岚娅那魁梧的男友决然不同。方靖正在想此人看着眼熟,身边一个压低的女声激动得好像整个人跟着声音一起在抖:“天哪,言采……”
方靖一愣,就听见四周都议论开来——
“他来做什么?”
“不是要演周容止吧。”
“周容止虽然也是主角,但是要他来演,角色还是小了点。”
“呃,我在想,你说现在过去要个签名合适吗?”
……
这时程岚娅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言采身边。言采才笑着接话:“是整个剧组上下太勤奋了。本来想和林瑾趁着时间早过来转一圈,没想到你们人员都到位了。”
程岚娅笑笑,拉开门:“早是不早了。找个化妆间坐吧,先泡杯茶给你们喝。”
说完,就不管一室的人,跟在言采和随着言采来的那个女人身后,离开了。
寂静大概维持了五秒钟,似乎每个人都在思量如果言采真的接下周容止的角色会如何。方靖发觉众人的神色有些莫名的严肃,有些人眼底却还闪着光,正在暗自莫名,舞台上传来叫他的声音:“小方,既然你来了,那就来对一场。”
他匆匆回神,放下手上的东西,应道:“来了。”
他自己过了三次场,又看剧组的其他人就其他场景排演了四五次,程岚娅回来了。虽然回来的时候孤身一人,但眼睛亮得吓人,明显的喜不自禁。果然到了当天下午解散的时候她留住在场的剧组人员,宣布了言采即将出演周容止一角的消息。
也就是在这个消息公布的第二天,言采正式加入了排演。
他的到来对剧团的气氛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影响,最明显的是一点就是方靖留心到,只要言采在场,无论是排练还是仅仅坐在一边看其他人演戏,一些因为角色不大而不那么全情投入的人员都会比他不在场时认真若干倍。张舫私底下和方靖玩笑,说简直像一个个给足马力发光发热的电灯泡。言罢不满方靖露出的茫然表情,叹了口气又说:“他是不演电影了,但是和那个圈子里的关系一点都没断,不然你以为他怎么能作好制片人的?这可比单作演员时要的关系人脉铁多了。退一步说,就算没被他看中,如果能给谢明朗作模特,也是捷径一条啊。”
听到谢明朗的名字,方靖心里一动,抬眼看了看身边的张舫,张舫不解他目光从何而来,狠狠抽了口烟,大惊小怪又压低声音说:“你这是什么纯洁的眼神?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他们这么卖命演戏?年轻人嘛,谁不想从戏剧舞台跳去拍电影?言采前段时间不是听说身体不好吗,现在肯演这个角色,搞不好就是程导私下应承了他什么。”
方靖懒得解释,微微一笑:“哦,大概吧。”
方靖的角色小,和言采的排演几乎没什么交集,传说中言采在排演室看人演出的几次,他也因为别的零工缺席了,好不容易赶上一个尾巴,也只是看着言采的车开出剧院大门。随着时间的过去,各种后期准备也陆续到位,不知不觉之中,全场串演已经完毕,再不久就要换装彩排了。
那天方靖帮服装师收拾最近到剧团的服装,别人收拾好东西就走了,他却还想着帮一把手,道具师看他收拾东西的动作甚是熟练,就一面做事,一面和他闲聊:“小方,看你满熟的,以前做过剧组的后勤?”
“最早是在电影的道具组,后来还兼过一段时间的化妆。”灯光下新作的衣服闪动着幽幽的光彩,孔雀绿、葡萄紫的织锦缎旗袍上,暗纹团花徐徐绽放;年轻女孩子穿的颜色和式样都娇嫩得多,偶有一两件洋装,正是当年富贵人家女学生的作派,也有一件反复过水刻意做旧的,看款式已经属于妇人了,那是落魄流离之时的登场和谢幕;三件套的西装是老款,看起来刻板却也优雅,全然不是流行的收腰又紧身的华丽式样;长衫只有两色,深蓝和灰,雪白的内衬挂在一边……方靖看到最后,终于看见了貌似将来自己要穿上身的戏装:一套仿欧式仆人的制服,另一套好像还该配个绑腿,俗称短打。
他忍不住笑出来。服装师不知他在笑什么,接着他之前的话说:“哦,哪个剧组?”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说:“《苦夏》和《晚春福顺祥》都待过。”
“《晚春福顺祥》那个片子满喜庆的,我和我家那口子还陪着老太太去看。”
“嗯。”
方靖把空了的箱子端到服装间外边,再回来,又听到服装师在说:“化妆比管道具好玩吧?“要画好真不容易,其实我还想有空去学学舞台剧怎么化妆呢,和电影应该不太一样吧。”
“你有演员做,还去管什么化妆?”说到这里她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说,“你知道吗,我们剧院出过个有趣的事,究竟是谁我就不说了,你当故事听听吧。当年有个年轻人,生来有点口吃,却一直想做演员。去学了表演,但没有戏给他演,要不就是些小的不用说台词的路人角色,他很聪明,也能吃苦,人也很诚恳,看他这么熬着,大家私下都劝他算了,作什么怎么也比作演员有前途些。他也不听劝,还是要留在剧院里,转去做化妆师。几十年前剧院的光景比现在好多了,一年到头剧院都是满的,他就每天来化妆,然后再过道里看戏。后来有一次,一个名演员,呃,这里也不说是谁了,过来演戏,正好轮到他做化妆师,谁知道两个人投缘,那个演员不仅教他怎么正确发音吐气,演出季结束之后,还给他推荐医生做了矫正手术,又介绍角色给他,从此就开始顺风顺水了。”
方靖不知道为什么服装师会说起这个故事来,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又个励志篇。这时故事已经平稳收尾:“所以说啊,也许年轻时候吃点不是什么坏事。唉,有的时候以为走到了偏路上,谁又不知道这是不是捷径呢。”
“倒也不是捷径不捷径。年轻时候为理想吃苦,也不见得怎么苦,至少心里是不苦的。您说的那个人,他心甘情愿做几年化妆师,又不是专门守株待兔遇贵人的。”
对方听到这句话笑了,拍了拍他肩膀说:“当然不是。你正年轻,又在奋斗的劲头上,哪里知道什么是真的苦。”
收好服装离开剧院,天已经黑了,剧院后面的院子里的路灯都开了,晚风把古树刮得沙沙作响,归巢的禽鸟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气氛宁静而美好。方靖去取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剧场后台,灯亮起来了,有的是晚归之人。
骑车经过停车场时,意外地发现还有好几辆车没走。程岚娅的那辆最好认,红色的保时捷在夜色下也是张牙舞爪。言采的车难得这个时候也在,车灯开着,里面还坐了人,低头不知道在看什么,看不清脸。
方靖没多想,径直往前走,出门后过了三四个路口,遇到这一路上的第一个红灯。老实等到绿灯,恰一辆车无声地自身边开过去。这车看得好生眼熟,依稀就是和之前在停车场里见过的言采那辆同款同色。方靖也注视着车,直到它汇入滚滚车海。
有段时间方靖会想,是不是那一天道具师说给他的故事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当然他自己也清楚,这个想法彻底是个笑话。虽然,事实是,在那一天过去不久,程岚娅在一天彩排后留下他,短暂地谈了一刻,就通知方靖由他来做男一号姚景如的替角。

而这个决定,又以令方靖头皮发麻的速度,迅速传遍了剧组上下。
虽然只是替角,但和整出戏也没有十句话的超级龙套一比,还是不可同日而语,光和人练习对戏的机会就不知道多了多少。方靖很清楚这是导演在抬举他。但自莫名得了主角的替角,方靖在剧团里的位置随之也变得莫名有些尴尬了。他也知道拿到这个机会绝对不是因为演得好——退一万步说,至少不仅仅因为演得好,更何况进剧团之后,自己也没什么在导演面前表现演技的机会。
更微妙的变化还是来自人际关系,平时午饭时候会很自然坐在一起侃天说地的伙伴,不知何时起,已经形成其他的圈子了。
对此方靖从来不曾解释,或者说,他无法解释自己都不知道根源的事情。他还是来得早去得晚,见到每个人也一如往日地笑着致意寒暄,也不去管投向自己的目光里,是否有那么几道,包含着冷冷的审视和疑惑的意味。
但这样的日子确实也并不好过,最难熬的是一开头,那个时候方靖就老是想到以前周策和他说的“管他们怎么想”,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发觉周策的神情历历在目,连语气都生生在耳,不免就是一阵悚然。
到了周末,当日彩排结束,大家三三两两散去,方靖帮着搬了个道具,顺带借回一把排练室的钥匙,准备给自己开个小灶,多练习一下。
剧院是个回字形结构,除了舞台和座位的那一面,其他的办公室、排练厅、更衣室和化妆间等等后勤设施都分布在另外三侧的三层楼里。方靖刚刚到剧团报道后的前两个个礼拜还总是迷路,现在早已经是穿堂过室非常熟练了。
傍晚时分,三楼的一排排练室都很安静,靠后院一侧的连排玻璃窗,让方靖颇有些走在学校自习室路上的熟悉自在。无数人的脚步留下痕迹的地板上被夕阳一罩,那些磨损都变得有时光的温柔触感起来。方靖任由自己放缓脚步,享受一下整个一层楼都是自己的奢侈感。
他借到的排练室在这层楼的角落,很小,撑死五六个平方,形状也不规则,落地镜和窗台按房间的格局开成一个直角。一开门,夕晒的热气扑面而来,把方靖逼得退了一步,才又进去,把唯一的一扇大窗子推到最大,又用椅子顶住门对流了一会儿空气,房间里才变得凉爽起来。
练习前方靖想把窗子关小一点,走到窗台边,本来只是下意识地扫几眼,却看见院子里有人抱着个看起来两三岁的孩子,和程岚娅说话。程岚娅一边逗小孩,一边说笑,笑声在院子里回荡盘旋,连三楼这边都听得清楚。程岚娅之外的那个人背对着方靖,倒是能看见小孩的手臂藕节一样白生生的搭在来人胳膊上,手里牵着个巨大的熊猫头像的气球,自顾自玩得也很开心。
周末果然是让所有人都松懈下来。方靖不免想。
重逢的场景。
瓢泼大雨的夜晚,他当年求之不得的女子正在他的怀中,苍白,瘦弱,惶惶不安,低声饮泣。
“淑慧,淑慧,真的是你!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你会不会过来看看。这一整天只要想到你可能会来,我从心到手指,每一块都在作痛。”他再自然不过地为她脱去大衣,不去看上面风霜泥水的痕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别哭,我们都不哭。”
她却惊恐难安,睁着眼睛,看向大厅里每一个灯光找不到的角落,闪躲着,哑声喊叫“有人在这里”、“会有人来的,把门锁起来,别让他们进来”之类支离破碎的言语,他不得不一再地安抚她,试着抓牢她冰冷僵硬的手,让她的手指温暖起来,并一再保证:“这就去锁门,这就去。不会有人来的。”
他走过去,锁好门,再用凳子抵住,走回去。站在应该的位置上。曾几何时,少女的面孔已经变作妇人的了,这样忧伤却也温柔地凝望着他:“让我看看你。”
三年的鸿沟无可隐藏,离得再近,如今也是枉然。她便羞涩不安地垂下头,低声说:“这儿真暖,我记得以前这边摆了张美人榻,现在换成沙发了啊。我变了很多吧?”
“瘦了,眼睛也大了。淑慧,你看起来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我知道你都回来好久了。我去了你住处好几次,躲在门口窗下,就像个叫花子。”
光线中幻化出一张年轻女人的面孔,有着光洁的额头,却并不整齐的头发,看着他无言地落下泪,顺着面颊,滚进夹衣里。方靖想着她这几年遇人不淑,孤立无援,眼睛也热了起来。
哭声渐渐转强,这种哭法不该是剧中人物的。方靖差点想去纠正她,这时,那个幻影消失了,越发凄厉的哭声却真切起来。
分辨出是孩子的哭声,方靖又一次凑到窗前,眼前所见先是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但定睛细看,还真的不是自己的错觉:印象中素来衣冠楚楚和进度有度的言采,此时正爬在院子里那棵老榕树上,大概……是要取正挂在树枝上的那个,熊猫气球。
作为一个小时候时常爬树掏鸟蛋粘知了的人,没看多久,方靖已经开始为言采捏一把冷汗了。他又看了一眼正在一边安慰那个哭得惊天动地的小孩一边又仰着头紧紧盯住言采的男人,尽管此人还是背对着自己,方靖还是迅速地意识到这是谁了。
言采足足爬到二楼那么高,伸手去探被枝叶缠住的的气球的姿势着实有点滑稽,但落在方靖眼里,更多的还是无奈,他整个人趴在一枝粗壮的枝干上,双手牢牢抱住树,低头对谢明朗说:“你先让他不要哭了,一个气球而已。”
“我说你来抱小鬼我爬树去取你又不肯,要不是气球飞了他哭什么。霏霏他们把他宠得够可以了。”
“拼命给他买玩具助长他气焰的人里面,不是也包括你吗?”
“言采,我觉得这些风凉话你还是站在地面上说比较好。”
两个人的交谈声渐小,或是那哭声又大了。方靖站在窗口,犹豫着要是过去帮一把,又不愿落下**之嫌。举棋不定之际,只听谢明朗提高了一点声音,叫言采的名字:“你下来,再想别的办法。”
方靖都疑心自己看到言采皱起的眉毛了:“不让他彻底死心,他是不会罢休的。”下树之前狠狠摇了摇挂着气球的那根树枝,反复数次,之前还一直顽固地和枝叶缠绵的气球,终于摇摇晃晃地越过重重阻碍,不急不徐地,化作了天空一个黑色的小点。
谢明朗怀里的小孩看到气球在眼皮底下消失,一开始居然没反应,傻乎乎楞了好久,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气球回不来了,小胳膊扑打一阵,扯起嗓子,又尖锐地哭起来。
这哭声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方靖一个外人,都不免生出点对常年和这小孩共处的人的同情之心。谢明朗好像一下子慌了手脚,抱着小孩,也僵住了。
言采下树倒是很利落,攀着几根大枝桠,没一会儿就下来了。拍掉蹭了一身的树苔灰尘之类的东西,他一直看着谢明朗怀里一边哭一边扭动不安的小孩,半天,终于说:“你把他放下来,让他叫。这里哭累了总比在车里哭一路好。”他有点烦躁,声调拔高了。
谢明朗拍着孩子的背,看来是没有理他的意思。言采就不管了,点了烟,朝车走去。开车门之前,他又转身看了眼那棵榕树,而方靖所在的房间正好在树冠的上方,方靖一时避之不及,和言采的目光堪堪对上。尴尬之中方靖挤出一个笑容,言采点点头,继而走到谢明朗身边,说了一句话,谢明朗听完,立刻抬起头。
于是这下方靖知道,还是躲不过,要下楼了。
见到方靖,谢明朗看来毫不意外,把怀里的孩子交给言采,腾出来手来和他握手。方靖察觉到他上衣湿了一大块,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口水,蓦地想发笑。听谢明朗说:“好久不见。那天在车上看到你,才知道你也在这个剧团。还是想演舞台剧吗?”
方靖心里一沉,之前一些看起来迷雾一般毫无头绪的事现在全找到了根由,目光不由自主就往一边的言采身上飘。言采把小孩放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盯住那孩子。小鬼哭闹一阵,发现大人们都没空搭理他,又新发现一只甲虫,就抽抽泣泣自顾自玩去了。
“还是想演舞台剧。”方靖收回目光,镇定地接话。
“年轻人多演舞台剧不是坏事,锻炼几年再向大荧幕发展也不晚。”
“我也是这么想的。”一边接话,一边想着该怎么向谢明朗得体地道谢,但一细想,另一张面孔不期然地浮出来,让方靖又是不甘又是索然。谢明朗不知是否也察觉到了方靖此时的神情,轻轻笑了笑,又说:“这个剧团的班子很好,你既然有心,肯定会收获良多。”
方靖点头称是,谢明朗又和他寒暄两句,忽然摸出手机来,看了眼号码,扭头对言采说:“霏霏的电话,来接孩子了。”
言采早不知道拿这个下午的第几支烟,听到这一句手停了,面上却是看不出一点痕迹地淡淡应:“哦,那好,正好他也不哭了,算得上完璧归赵。”
谢明朗忍不住为言采的话笑了一下,走过去弯腰把孩子抱起来,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意明,你妈想起你了。回家去。”
方靖注意到谢明朗直起腰的动作不太自然,果然这边言采也帮着托了一把孩子,抱好之后那孩子似乎又不乐意了,捏着他手里的虫子扭来扭去,嘴里不知道自己念叨什么。谢明朗拍着他的脑袋,转向方靖说:“我们约了我妹妹吃晚饭,先走一步。下次有机会再聊吧,哪天一起出来喝个茶。”
方靖应承着,眼看他们转身就要走了,方靖拿定主意,朝着谢明朗鞠了个躬,也不管后者是不是被他唬得侧开半边身子,也不多说:“谢谢你。”
“你这是做什么。”谢明朗眼睛都笑弯了,“你不该谢我。好好努力练习吧,你的路还长着。”
……
过完周末,方靖又早早到了剧团。他到得特别早,大排练室里再没有别人,索性放开嗓子练了好一阵子发声,练到嗓子开了,手脚也都暖和了,就一个人对着镜子演了第一幕里姚景如自编自导的戏剧在母亲面前演出失败之后的歇斯底里。过了两道,自己也觉得颇是那么一回事情了,顺势往回退了一步,这一退,就在镜子的空隙里,看见有人立在门边。
方靖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别人,飞速转过身子,看清站在那里的人是言采,背后一下子就麻了。言采先笑着打了招呼:“我看你在彩排,忍不住进来看一眼,没有打搅你吧。”
“没有没有……”他一边摇头,一边飞快地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早,就说,“我就是想着早上排练室没人,过来练习一下。没想到你也来得很早。见笑了。”
“今天要对戏,索性早点来练习。”
“你也要练习?”方靖下意识地跟了一句,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句话问得多傻,讷讷低下头,脸也热了。
言采听到这里,果然笑了,却很认真地回话:“当然,这是不能间断的功课。”
见他回答到这个份上,不管真假,这股勤勉已经让方靖颇生出些尊敬,甚至于少许微妙的认同感来。这时言采看到丢在一边的剧本,目光转回方靖脸上的同时,微笑说:“缺人对戏么?”
……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